—“你从哪里见的?”
—“那日我去铺子里淘胭脂,正见姜家哥哥从外打马经过,咳咳……”
—“相貌如何,快说说!”
—“可以,不丑。”
—“能听大姐姐说一声不丑,那绝对算是人中龙凤了,听说今日姜夫人会把儿子带来一同赴宴,到时候我们就在隔屏后吃茶,说不定有机会能瞧两眼!”
蓉珠手里捧着甜羹轻轻地搅着,矜持地笑道:“是二妹妹你有福了。”
姜家这门顶好的婚事,根本上就是给蓉珍相看的,大家彼此心知。
四姑娘蓉琅与蓉珍同为嫡女,都是托生在张氏肚子里的亲骨肉,无亲疏远近之分,但四儿年纪尚小,议亲一事不急在一时,有的时间慢慢磨,馠都好男儿不止姜煦一个,张氏将来也决计亏不了自己的幺女。
但大姑娘蓉珠就不同了。
傅蓉微面对这一位,很是五味陈杂。
蓉珠是妾生女。
侯府中如今还活着的妾,只剩云兰苑里那一位了。
其实花吟婉在抱养傅蓉微之前有过一次生养。
蓉珠就是从花吟婉肚子里出来的。
她才是花吟婉的亲生女儿。
此事往前算,又是一笔烂账。
当年花吟婉盛宠,纳进府次年便生下了平阳侯的第一个孩子,蓉珠。
张氏以侯府长女不能出自妾室为由,硬生生将刚落地的婴儿给抢走了。蓉珠被抱在张氏的膝下,十几年养下来,即便是条狗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个人。
而且还是个脑子聪明进退有度的乖女儿。
蓉珠从来知晓自己的身世。
但也从来未曾靠近过云兰苑一步。
不愧是亲生的母女。
一个从不打扰,另一个也从不打扰。
傅蓉微觉得这雅音堂里闷得很。
端到面前的甜羹一口未动,便起身向张氏请辞,借口还是咳疾未愈,恐惊扰了府上贵客。
张氏这回允了。
傅蓉微人才出厅堂的大门,尚未走远,便听张氏淡淡地吩咐,将她面前那只碗端出去,以后不用再拿进去了,留着檐下喂鸟用。
哪怕那只碗,她连手也没沾。
姑娘们的笑语声清脆地像鸟儿。
傅蓉微端的四平八稳,脚下不见丝毫踉跄。
张氏的那点手段……如今的傅蓉微已经不看在眼里了。
姜家,谁爱巴结谁去巴结,姜良夜那人可不是好降服的,上一世,此事八字一撇都没有,想必是那少年谁也看不上,到时候难堪的还是她们傅家姑娘。
傅蓉微可不想跟着凑这份热闹。
彼时,骁勇将军府里。
姜煦在校场上跑完了马,酣畅淋漓地回家,乖乖的任由母亲扯着,推进浴房里,用热水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锦袍,去正堂用膳。
母亲说今日要带他去傅家赴宴。
姜煦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世上没有女人能驯服得了他姜煦,除了他亲娘。
他们姜家两个男人绑在一块儿都拗不过一个女人,据说这是他家祖上刻在血脉里的传统。
但若是以往,即使明知抗议无效,姜煦也必要扑腾两下,以示不屈。可今日,听母亲提起傅家,他心里一颤,不去两个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默默的一点头,竟算是主动允了。
姜夫人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今天的儿子真听话,怎么看怎么诡异。
姜夫人试着给他夹了几筷子青菜,他也不恼不挑,一根一根叼着吃了。姜夫人心里越发惴惴,环视了一遍桌上,隔山吊远的又夹了九转肥肠搁他碗里,这回姜煦终于有反应了,歪头盯着她看,俊秀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一撂碗筷,不吃了。
姜夫人倒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
还是她的宝贝儿子没错。
喜□□肉、干肉,挑剔青菜,讨厌一切味重的食物,宁可饿着。那道九转肥肠是他老爹的最爱,姜夫人每次都把它放得远远的,以免碍了儿子尊贵的眼。
姜夫人有几分哄弄道:“……少吃几口也好,咱们今天还要赴宴呢,阿煦这回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娘的,到时候可不许在人家里摆谱,更不许半道开溜,听见没有?!”
姜煦垂下眼,在他娘看不见的地方,压下心里一片混乱,闷声道:“听见了。”
第5章
姜煦觉得自己命里与馠都这个地方犯冲。
每次来都讨不着好。
他曾经来过四次。
现在回想起来很遥远,毕竟是几十年前的往事,隔了个前世今生,越想越怅惘。
第一回,他父亲回馠都述职,顺便将他也押回来议亲。他一向很期待着自己命定的那个姑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所以不介意四处溜达着找找。
不料,馠都里的民风比边关都要粗犷,山温水软的富庶之地,养出来的女儿一个劲儿的往他身上扒不说,还有意图牺牲名节设下圈套引他上钩的。
他又不是鱼,在馠都里呆了不到一个月,便快马飞奔逃回了居庸关。
第二回,是他二十岁加冠那年,皇上赐表字良夜,他得回来谢恩。
他不喜欢这个字。
——什么叫良夜,是盼着他永远走不出夜,永远不见天日么?
然而,帝王赐不可辞。
他只好自认倒霉冠了“良夜”二字,也许是一语成谶,他最后的结局当真应了当年的一句腹诽,孤身行于暗夜,终生不见天日。
第三回,是他餐风茹雪,回京勤王。
他们姜家世代镇守着边关,可讽刺的是,祸起萧墙,大梁的江山竟被人从里面掏家了。
他浴血冲进叛军的乱刀下,抢出了惊慌失措的小皇帝,那一瞬间,他是绝望的,他有一腔滚烫的热血,也有一颗死战的决心,但他不确定小皇帝能否用得起他,他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耻辱地憋死在温吞的日落下。
是傅蓉微在城墙上洒下的一泼鲜血,如一记重锤砸进了他的灵魂里。
一女子尚且如此。
更何况他。
第四回,他身为三军主帅,光复河山,用铁蹄踏开馠都的城门,回家了。
猗兰宫内,一杯鸩酒,了此残生。
随即一睁眼,好家伙,一切苦难才刚刚开始,倒霉催的他又得从头再来一回,有完没完了?
姜煦反思了一整个晚上,到底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上天再造的恩赐。
他找了根上吊绳盯了许久,在听到门外丫鬟提到傅家女时,终于,一个激灵惊醒了。
一切也不算太糟。
至少,那女子还是活着的。
平阳侯府。
姜煦坐于马上,仰头端详着那气派非凡的匾。
姜夫人由丫鬟扶下了车,道:“盯着人家的匾看什么?你别是想入赘吧?”
姜煦:“……”
他翻身下马,自有小厮一溜小跑接了缰绳,都是傅家夫人的安排,从里到外的周全。
姜夫人正了神色:“乖儿,娘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今日只是过府一叙,顺便瞧瞧他家姑娘的品行,最后亲事能不能结成,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姜煦点了头,算是听进去了。
进得了侯府,外门小厮引他们到雅音堂,流水席早就摆上了,正安置在一处温泉眼旁,暖意氤氲着,料峭的春寒都淡了许多。
平阳侯夫人张氏亲亲热热地挽了姜夫人的手上座。
姜煦依礼拜见,得了张氏一顿天花乱坠的夸。
姜夫人打量四周,笑道:“侯夫人这是将杏花庄搬进自家院子里来了,好别致。”
张氏脸上洋着欢喜:“姜夫人也好眼力,我这院子正是仿着江南名胜杏花山庄修建,图纸还是我家侯爷亲自起草的呢。”
不单姜夫人叹服,姜煦也对此景心生好感。
平阳侯兼了个工部司空的闲职,官虽闲,人不闲,竟有几分本事傍身。
姜煦耳朵敏感地抓到一丝窃窃的错杂,一侧头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那是一座用以隔断山水的观赏石景,爬阶而上,有一座石刻的镂屏,乍一眼,几乎与整座石景融为一体,其实背后别有洞天,藏了几个女子叽叽喳喳。
那一瞬间,姜煦心里想的是,她会不会就藏在那里?
刚及笄的少女见了他,也会像她两个姐妹那样,面红过耳连话也说不利落么?
且不论傅蓉微可能会作何反应。
总之,傅家另三位的姑娘此时的状态,与姜煦所想的一模一样。
脂粉能掩得住脸颊,却盖不住耳后。
蓉珍透过石屏上镂空的缝隙,瞧见那一抬眼间的风华,呼吸顿时一窒,捂住胸口慢慢的蹲下,半天,才缓过神摸着脸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