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磐道:“今晨,哦不,准确说是昨晚,姜大将军下了军令。”
傅蓉微表情平静,不见任何波澜,道:“果然,我就说他不会在馠都留很久。”
萧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傅蓉微站在山门前,目送萧磐打马离开,她与萧磐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萧磐离开时天色便已近黄昏,她又在山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天就完全黑了下去。
夜里蚊虫叫了起来,傅蓉微才回神,缓缓往回走。
惊梦园例行每晚来给林霜艳唱曲儿的伶人也到了。
傅蓉微一阵疲惫回到院子里。
林霜艳正在挑今日送来的新鲜瓜果,她见傅蓉微回来了,挑了三个饱满甘甜的桃子送她。
傅蓉微还她一个:“屋里就我与嬷嬷,两个足够。”
林霜艳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院子里人多眼杂,林霜艳一把把她拉到身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倒是在外面逍遥快活了一天,你那位在里面可是干等了一天,水都不肯喝上一口啊!”
傅蓉微心头重重一跳。
林霜艳把第三个桃子加在她怀里。
傅蓉微抱着桃子急忙回了自己屋。
钟嬷嬷靠在门口,神色有几分发愁,见傅蓉微回来了,终于露出几分喜色,开口正想要说点什么,又顾忌地憋了回去,只往里屋努了下嘴。
傅蓉微绕过屏风。
姜煦躺在窗下躺椅里,两条腿交叠在一起,闭目养神。
第53章
傅蓉微惊呆了:“你怎么在这?”
姜煦没有回答, 只是睁开了眼,他第一眼望向傅蓉微带回来的画。
傅蓉微把画筒放在桌上,径直冲他走来, 疑惑道:“你……不是已接到军令回边关了?”
姜煦问:“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傅蓉微道:“萧磐说的。”
姜煦懂了,萧磐今天就是来给他上眼药的。
傅蓉微追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姜煦有点不开心地回答:“不走。”
傅蓉微站在他的躺椅旁边,瞪大了眼睛:“你不走?违抗军令是什么罪?”
她站得太近了, 姜煦要歪一下头才能看着她的脸,他说:“不在战时, 不至于死罪。”
傅蓉微道:“那也是重罪!”她轻轻推了一下姜煦的肩, 道:“军令已下, 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走吧。至于那些没做完的事, 接下来都交给我, 你放心吧。”
傅蓉微从来不觉得姜煦是在为她办事。
他们只是同时无意中触碰到了谜团和阴谋, 是在一条路上同行的两个人,彼此有余力就互相帮扶一把, 总是姜煦帮她比较多,可现在姜煦不得不先走一步,剩下的路,便要她独行了。
钟嬷嬷把洗好的桃子送进来。
傅蓉微坐下,拿起了一枚小刀。
钟嬷嬷哎了一下,忙上来拦:“我来吧姑娘, 小心伤着手。”
傅蓉微道:“不用。”
姜煦终于起身,走到桌前, 与傅蓉微面对面坐下, 拿下了她手里的桃子和刀,道:“我来。”
傅蓉微一抬眼, 便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刀,桃子的外皮竖着被一条一条地削了下来,宽窄厚度均等,桃子的果肉连形状都没有受损,完好地架在他的手上,倒是桃汁兜不住,有几滴顺着他的手指,往袖子深处淌进去。
傅蓉微默默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姜煦则把桃子放在瓷白的盘子里,利落地切开成八瓣,用帕子蹭干净手。
傅蓉微欣赏着那八瓣桃肉,道:“真好看。”
“好看?”
姜煦没明白一个破桃怎么能跟好看扯上关系,又不是长这么大没见过桃,他顺着傅蓉微的话,问道:“那你觉得桃好看还是画好看?”
傅蓉微:“什么?”
姜煦道:“没事。”
傅蓉微道:“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别含糊,告诉我。”
姜煦道:“说了,不走。”
傅蓉微打量着他那倦怠的神色,问道:“你有别的打算?”
姜煦道:“馠都有人盯上我了,我再不走,就成了明面上的靶子,不如让他们以为我已离开馠都,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也好办事。”
傅蓉微:“军令是大将军传下的,这么说,你爹娘也知情了?”
姜煦道:“你不必担心,我爹娘是天下最好的爹娘。无论我要做什么,他们永远都是我的助力。”
傅蓉微被这句话震撼到了,愿为子女豁命的不在少数,傅蓉微相信真情存在,但人越往上走,权势、地位压在身上,人情变越显得冷淡。
在馠都那些高门府邸里,几乎看不见了。
傅蓉微道:“你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
姜煦说:“是啊,我母亲身体不好,关外也不安定,爹不愿意让我娘受折腾,反正家里有我了,便再也没强求子嗣。”
傅蓉微静静地望着他,说:“所以,你要更惜命,保护好自己,你身上一痛,你爹娘心里是百倍的难过……他们见到你的伤了吧。”
姜煦点头:“我爹看了,但没敢让我娘知道。”
他回了趟家,甚至都没敢去给他娘请安。
姜煦道:“你没去过北关,你猜不到那里有多美,不仅仅是荒原景色,还有那些淳朴热烈的人。所以,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傅蓉微失神地笑了一下:“最近怎么老有人跟我提北关啊……”
姜煦脸上的柔和一下子就消失了:“还有谁?萧磐?”
傅蓉微点头道:“是啊,他说要打造一辆车,带我到北关赏雪。”她并没将这句话当回事,说完,就让钟嬷嬷准备茶。
姜煦却对这件事上了心:“他打算让你以身份身份跟去?”
傅蓉微无所谓道:“娇娘美妾吧。”
姜煦:“……恶心。”
傅蓉微刚摆上茶杯,听了那一句不明显的嘀咕,动作忽地一顿,道:“你不是也有想过带我去北关?你打算让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
她直视姜煦的眼睛,猜到:“你这是第二次问我了,你之前已有打算了吧……但你肯定不会把我当成什么娇娘美妾。”
姜煦道:“如果你回答愿意,我自有办法让你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四个字不是能随便用的。
傅蓉微想到了一个可能,这回那想法激烈的很,摁也摁不下去,仿佛不问出个结果,死不能瞑目似的,傅蓉微内心搏结了一番,还是顺从了心意,问道:“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你想求娶的人谁?”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
但至少能求到个心安。
姜煦道:“我求皇上为我赐婚,但这件事我连爹娘都没告诉。傅家对你不好,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家来?”
他自从起了心思,有些话在心里斟酌了不止一遍。
傅蓉微听了这话,难掩震惊,但最初的情绪淡去,后劲却过于柔和,激不起心中波澜——还是年纪小,多天真啊,我家不好去你家,以为小孩玩闹呢!
殊不知姜煦正是怕惊着她,才故意这样说。
姜煦道:“以我妻子的身份,跟我去北关吧。”
傅蓉微问道:“你挑妻子,最看重什么?”
傅家二姑娘她看不上,大姑娘他也拒绝了。傅蓉微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姜煦道:“我挑妻子,选的是人,不是条件。”
傅蓉微:“……你是选中我了?”
姜煦回答:“是。”
傅蓉微搭在膝头的手抬了一下,却不知接下来该往哪里放。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心静气地问道:“你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先跟我说,而是直接去求圣旨?”
姜煦道:“因为你不会同意。”
“真了解我。”傅蓉微道:“既然我不同意,那这就是强迫。”
姜煦道:“是强迫,我应该向你道歉。”
这一句话给傅蓉微的震撼远比听说求婚圣旨要更浓烈。
傅蓉微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目光描过他的脸和轮廓,最后落在那双眼睛里。年轻稚嫩的脸,却有着一双如死水般沉寂的眼。
假如那双眼睛里有任何别的情绪,譬如得意、惊惶、内疚……傅蓉微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赶出去,从此一刀两断绝不往来。
可偏偏都没有。
姜煦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傅蓉微尝试着理解他的想法。
好像也不难明白。
傅蓉微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侯府不能庇护她,她的登云梯已被自己亲手切断,她以后只能不断地下坠,拉住一切她想要毁掉的东西,共赴深渊。
姜煦向她伸出了手。
可她不想毁掉姜煦。
姜煦是在告诉她:“我能拉住你。”
傅蓉微道:“那你强迫我之后呢,皇上赐婚,你将我接到你家,再然后过怎样的生活?你现在没有真心喜欢的姑娘,但将来总有一天会有的。让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为你的妻子,你是给自己套了一层枷锁,而且圣旨赐婚,等同于给你上了把锁,这具枷锁你永远脱不掉了。”
最终,他还是会被她拉下深渊,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