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半,姜煦带着人从房顶潜入了长公主府,他的两个副官,从小在关外长大,跟着姜煦一起厮混打滚,姜煦就是他们的顶头主子,但凡姜煦吩咐,别说是闯一座公主府,就连夜探皇宫他们也不带怵的。
但是,夜闯姑娘闺阁,这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他们避开了重重的守卫,和巡逻的府兵,到了阳英郡主的院子。
裴青与裴碧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各有深意。
姜煦道:“你们俩先在门外,听我的指示办事。”
于是他们站的稍远了些。
姜煦独自进屋,掏出了几颗夜明珠,摆在了桌上梁上,门窗都没关,夜风灌了进来,姜煦站了一会儿,上前一把扯开了阳英郡主的床幔,往她的榻边上一坐,悠悠一声叹息,堪称百转千回。
阳瑛郡主让他给叹醒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冷,拢紧了被子,睁开眼。
结果这一眼就看到满室阴森森的绿光,一个人披着麻布衣服,坐在她的床头,长长的头发散在肩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一声尖叫刚破出唇,他用冰凉凉的指尖戳了一下她的喉间,阳瑛郡主就发现自己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眼睛里盛满了惊恐。
阳英郡主此时的模样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憔悴和疲惫都挂在脸上,人也瘦脱了。
姜煦叹了口气:“郡主啊……”
阳颖郡主要哭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打口型道:“你怎么又来了……”
姜煦不是第一次来干这种事。
早在春猎之前,郡主府那桩案子悬了起来,再难有进展时,好管闲事的姜煦就深夜来过一次。
也是从那一夜开始,阳瑛郡主的身体开始垮,精神也受了打击,不愿再出门见人。
“郡主娘娘,人间的那座池子没给您修好,真对不住啊,我们兄弟几个在地下给您新修了一座,您赏脸去看看,喜不喜欢?”
阳瑛郡主剧烈的摇头,张大嘴巴,无声拒绝:“不去,我不去啊……”
“那池子可漂亮了,最底下铺了一层人的眼珠,趁人活着的时候挖出来的,特别珍贵,还得多谢郡主娘娘上次烧给我们的纸钱。郡主娘娘,我今天特意叫了车来接你呢。”
裴青与裴碧得了指令,四下看了两眼,没提前说要准备车啊,上哪弄车去?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提着刀,硬着头皮进屋,一前一后,磨磨蹭蹭。
姜煦等得不耐烦了,瞪了他们一眼,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阳瑛郡主受到惊吓,只顾着哭,根本无暇在意别的。
姜煦在阳瑛郡主眼前打了一个响指,雪白的药粉从他的指尖散出,尽数钻到了阳英郡主的鼻子里。
下一刻,阳瑛郡主软下了身子。
裴青指着他们简陋的车。
姜煦理也不理,把人扛在肩上,翻墙就出去了。
第52章
阳瑛郡主醒来时, 仍旧是黑夜,天上挂着一轮钩月,身下荡悠悠, 耳边好似还流淌着潺潺的水声。阳瑛郡主爬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孤舟上,水面上烟波氤氲,安静至极, 阳瑛郡主发觉自己能出声了,大喊救命。
四下皆静, 连回声都没有。
阳瑛郡主急忙双膝跪在船头, 双手合十向上天叩拜:“我错了, 我知错了, 求佛祖饶恕, 求神明宽宥。”
河底忽然咕噜噜冒出绵密的水泡, 包围着阳瑛郡主的船, 船身传来阵阵摇晃。阳瑛郡主扒紧了船,却依旧无济于事, 猛烈的摇晃很快掀翻了小船,阳瑛郡主浮沉在水中拼命挣扎,却好似有人坠着她的脚,不住的往深处去,阳瑛低头瞧去,那一瞬间, 似乎真的看到了河底密密麻麻的眼睛。
姜煦双手负在身后,从河底游上来, 在阳瑛即将溺晕的那一刻, 把人拎出了水面,掐着她的后颈, 令她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贴着她的耳畔,道:“看来这漫天神佛感受不到您的诚意啊,郡主娘娘。”
说罢,他两指用力,把人给彻底掐晕了。
姜煦把人扛回岸上,交到了裴青的手里,说:“生火,先给她把衣服烤干,再送回去。”
裴碧已经默默去拾柴火了,裴青把郡主放在河边,一脸的难受:“少将军,你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把人往死里玩。”
姜煦退下自己身上湿透的衣服,道:“且死不了呢。”
他左肩的伤口沾了水,又透出了殷红的颜色。
裴家兄弟一惊,同时脱口而出:“您什么时候受的伤?”
姜煦瞥了他们一眼:“少打听,好好做事。”
他们安静了下来。
姜煦不愿意将伤口的狰狞露给他们看,任由湿透的药纱裹在伤上,在火边烤干了,让裴氏兄弟将郡主悄悄送回去。
阳瑛郡主次日一直昏睡到午时才醒,睁眼看见的是自家的百花帐顶,她怔怔的呆了一会儿,感觉似乎是做了个噩梦,等她全身酸软的爬起来,却觉得衣裳皱巴难受,低头撕开领口,却猛地瞧见脖子上黏着一条墨绿色的水草。
阳瑛郡主盯着那颗水草,一瞬间心凉到了极致,冷风顺着脊骨一路窜到了头顶。
——昨晚竟不是梦!
阳瑛郡主慌张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确定没有难以启齿的伤和痛,才松了口气。
那人最后贴在她耳边低吟的那句话,不知为何令她印象无比深刻。
阳瑛郡主洗漱了一番,一口膳也用不下,蕊珠长公主听说她身体又欠佳了,特意来探望,望着桌上一口也没动过的饭菜,问道:“怎的?辟谷了?”
阳瑛郡主反应稍慢,眼睛里早耗没了少女的神采,迟钝地回答:“啊,对,斋戒三天,我要去趟静檀庵。”
蕊珠长公主叹了口气:“随你吧,只要你能好受点。”
*
傅蓉微在静檀庵里等来了与萧磐的第二次见面。
萧磐带来了一幅他私藏的瑞雪京畿图。
瑞雪京畿图可以一赏,萧磐手里是真有宝贝。
傅蓉微在赏画的时候,眉眼都比平时更加温雅了几分。
她在赏画。
萧磐在赏她的脸。
傅蓉微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假装感受不到那如毒蛇一般黏腻的目光。
萧磐摩挲着他的玉扳指,在拇指上转了三圈,说:“咱们馠都不常下雪,但是听说北边的雪好看,比画里的都要美。你一个闺阁姑娘,没去过那么远吧。”
傅蓉微心道,奇了,这几日,怎么总有人跟她提北边。她道:“是没有机会去,太远了,听说不眠不休日行千里也要走上半个多月,像我这样的人恐怕终其一生也到不了那里。”
萧磐笑了:“用不着不眠不休的赶路,咱们又不是打仗,等夏日一过,秋风凉爽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一路走一路赏秋,等入了冬,刚好能到,秋去冬来,雪落人间。”
难怪这张嘴能把蓉珍迷得要死要活。
傅蓉微却不为所动:“听起来真好,王爷真是个风月闲人,那我便祝王爷此去一路顺风。”
萧磐脸上笑容挂保持得有些勉强。
傅蓉微当然察觉到了,她平静地笑着:“王爷那么多红颜知己,长路漫漫,挑上一两个陪同,路上一定不会无聊。”
萧磐叹了口气:“是谁告诉你我红颜知己多的?”
傅蓉微“啊”了一声,略带惊讶道:“难道不是整个馠都的共识……王爷见谅,是小女子冒犯了。”
萧磐道:“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怪你,你在我面前,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看来我的名声在三姑娘那里差得很啊,是因为你家二姐姐的缘故吗?”
傅蓉微把那幅瑞雪京畿图收到画筒中,还给萧磐身边的书童。
小书童瞄了一眼萧磐的眼色,没敢伸手接。
傅蓉微的双手便一直悬在半空中。
萧磐沉默了一会儿,冷下脸,淡淡道:“平日里教你的规矩都进狗肚子了,哪有让主子擎着手等的?”
书童被吓坏了,躬着身子将画接进怀中。
萧磐对傅蓉微说道:“有几句话,我必须得为自己辩驳一下,当年我与傅二姑娘相识,是在我家隔壁的珠贝阁中。二姑娘带了一幅画去找工匠,要照着画打造一枚玲珑如意。那枚玲珑如意画得真好,画上落款栖桐君。因此,我才愿意与她亲近。”
原来,那幅百蝶戏春图不是蓉珍第一次偷她的画。
萧磐仰头一声叹息:“我与栖桐君神交已有两年之久,可惜啊,阴差阳错,真正的栖桐君今日方才得知本王的一片冰心。”
傅蓉微假如今年真的只有十五岁,那她很有可能会被萧磐蒙蔽了春心。
可她不再天真了,萧磐这种人的话,她一个字儿都不信,更不会为之动容。
傅蓉微道:“既然如此,请王爷允我为你作一幅画吧,权当迟来的栖桐君向您赔罪了。”
萧磐欣然答应。
傅蓉微请他静檀山深处同游。
书童背着颜料、画笔以及绢纸,跟在他们的身后。
傅蓉微顺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说道:“静檀山真大啊,足够我后半生的消遣了。”
萧磐与她并肩而行,道:“看来三姑娘是铁了心要在静檀庵了此一生了?”
傅蓉微笑了笑:“都已经到了庵里了,我的命已经能一眼看到底了。”
萧磐无奈:“又开始了……算了,你那么倔的性子,一时半会也劝不动,到夏末秋初还有很久,你心里再衡量一下,我会请人定一辆世间绝无仅有的精巧宽敞的马车,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差人往浮翠流丹送信。”
傅蓉微敷衍地应了一声,她走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道:“就这里吧。”
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那座废弃的院子,里面困着真正的明纯。
书童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搭设了桌案。
傅蓉微挽起了长袖,就在山野里给他做了一幅画。傅蓉微不擅长画人,她画景才是一绝,所以,她刻意淡化了萧磐的身影,用浓墨相宜的手法,将他与背后的景融成了一体。
而这幅画中最主要的景,就是萧磐身后藏于山中的荒院。
傅蓉微瞧了眼天色不早了,一边收拾颜料笔墨,一边问了句:“王爷要将画带走吗?”
萧磐没有犹豫道:“带走。”他将存放瑞雪京畿图的画筒留给傅蓉微,道:“你送我一幅画,我也送你一幅画,有来有往,才叫公平。”
傅蓉微收了画。
萧磐忽然说了一句:“姜煦已经被遣回边关了,你知道了吧?”
傅蓉微手下动作一顿,淡然地问道:“这我倒是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