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余光瞥见了一个衣着体面的人,看着就不像是讨粥的人。傅蓉微没细看,将米袋系紧,装进了缸里。
那人在粥棚门口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想请见你们家的少夫人,烦请行个方便,我从馠都来,也算是故人了。”
傅蓉微停下动作,转身细看这个人。
确实眼熟。
那人早认得她,早就看见她了,此时迎上了她的目光,弓身作揖道:“在下柳方旬,少夫人可还记得?”
单看脸的话实在是记不清了。
可柳方旬的名字喊得响亮。
傅蓉微上前一步:“柳公子。”
这不是她那未来的二姐夫吗?
傅蓉微糊涂道:“今年的秋闱马上开始了,柳公子不在馠都准备科考,怎么跑到华京来了。”
柳方旬一身风尘仆仆,但眉眼间清亮的很,与在馠都时所见大为不同,他道:“少夫人想必是知道我的,不是读书的料,我从小仰慕的是姜大将军,渴望的是边塞的百草黄云,科考在即,但我却彻底想明白了,我决议遵从内心,弃文从武,请少将军收留。”
傅蓉微心里忍不住惊讶,怎么早没看出来这家伙骨子里这么叛逆。
她问道:“你怎么向家里交代的?”
柳方旬道:“我挨住了家法三十荆杖,父亲顺了我意。”
她又问:“那你与我家二姐的婚事?”
柳方旬道:“离都前,我亲自登门向令尊请罪,侯爷宽和仁厚,说两家婚事仍然做数,无论我是否播搏出了功名,二小姐都许给我做妻子。”
傅蓉微沉默了片刻,道:“其实你应该把婚事推了的。”
柳方旬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是我做的不好,不该吊着二小姐,耽误她的姻缘。”
傅蓉微心道,还真是有二两憨劲在身上,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被坑惨的那一个。
柳方旬道:“听说少将军身受重伤在华京修养,可否请少夫人帮忙捎句话。”
傅蓉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现在住哪,回头我好着人回信给你。”
柳方旬喜上眉梢:“我今日刚到,刚在对面的吉祥客栈落脚,便从窗外见着您了,少夫人若有了消息,差人送到吉祥客栈即可。”他诚恳道:“请少夫人务必转告少将军,只要他愿意考校我的能为,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傅蓉微点头应下了。
回家后,傅蓉微把柳方旬的请求原本的转述给姜煦听。
姜煦披着外裳正趴在窗上逗狗。
傅蓉微说:“我与你说的这事无关人情,你有了答复告诉我,我差人送过去。”
旺财把扔出去的草编球捡回来,送到姜煦的手边,连连摇着尾巴。
姜煦却没接,任由那球落在地上,他情绪没什么波动,只思考了一瞬,便轻松答应道:“好啊,等哪日得空我与他见一面。”
第69章
他答应得如此随意, 傅蓉微忍不住问:“你们镇北军收人谁说了算?”
姜煦道:“谁的营,谁说了算,但我爹要见一见的。”
傅蓉微对此一窍不通, 天真地问了一句:“你是谁的营?”
姜煦忽然歪头盯着她。
傅蓉微莫名被盯出了心虚的感觉。
姜煦道:“你嫁人之前,连丈夫的底细都不打听一下的啊?”
傅蓉微道:“圣旨赐婚,打听多了也是无用。更何况我要嫁的人是你, 何必惶惶不安呢?”
她总能把话说的令人心里十分熨帖。
曾经,她在皇上的身边, 也是这般柔情蜜意, 一步一步将人诱到了自己的身边。
姜煦道:“镇北军有三大营, 神机, 玄鹰, 狡兔, 你不如猜猜看, 我是哪个营?”
傅蓉微毫不迟疑,说道:“狡兔。”
姜煦慢慢的从窗那头移到了这头, 仍旧双手搭在窗外,脸和身子却和傅蓉微贴得很近。他眼里含笑,道:“真是猜的,这么准?”
傅蓉微看了一眼他挂在屋里的白铠,道:“你穿得雪白雪白的,配上毛茸茸的风领, 活脱脱一只雪地里的兔子。”
姜煦笑容不变,说:“我可是会咬人的。”
傅蓉微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 很薄, 没什么血色,但一定很柔软。
伤病未愈的姜煦披着宽松的外裳, 身上几乎没剩什么锐气,残留了一点柔和的气质。
傅蓉微懒洋洋的,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他的下巴,说话也开始不顾忌了,道:“会咬人吗?让我看看牙口?”
姜煦身体一僵,把头偏开了。
傅蓉微摸了个空,反手把窗下的旺财抱了进来,挠了挠它毛茸茸的脑袋,说起了正是:“玄机营这个名我倒是常常听说,馠都里也有是不是?”
姜煦又挪回到了窗户的另一边,他说:“馠都的玄机营归于御林军麾下,专掌火器兵器,镇北军也差不多,玄机营比较笨重,常年扎根在关内,不怎么在外面跑。”
傅蓉微问:“那另外两个呢?狡兔营是做什么的?”
姜煦道:“玄鹰营是镇北军的主力,由爹亲自掌兵。至于狡兔营,你猜雪地里的兔子是用来干嘛的?”
傅蓉微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她立刻回答道:“诱敌?”
姜煦赞许点头:“狡兔营是给镇北军打前锋的,我通常不在关内,往关外四十里的玉关天堑,是我驻守的地方,不仅仅是诱敌,也会做许多别的事,比如说刺杀。等入了冬,关外一下雪,就是我们撒野的地盘了。”
傅蓉微问道:“凶险吗?”
姜煦摇头:“一点也不,很有意思,你可以在家等我给你打几张漂亮的狐狸皮做裘衣。”
他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獠牙利爪。
确实会咬人。
傅蓉微眸光一闪,手下控制不住力道,薅了一把旺财的狗毛,旺财吃痛跳下来逃走了。
记得柳方旬的嘱托,傅蓉微命人传个口信到吉祥客栈。
姜煦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柳方旬啊……”
傅蓉微听着这口气,问道:“怎么?你认得他?”
姜煦说:“有印象。”
是上辈子的印象。
最后一战姜煦带兵攻破馠都的时候,守在萧磐身边的最后一个不肯降的兵,就是柳方旬。
上一世的柳方旬也从了军,但他跟的是萧磐。
柳方旬是姜煦杀的最后一个人,姜煦至今仍记得当枪尖贯透他脖子的那一刻,柳方旬眼中随着瞳仁一起定住的坚定无畏。
人死在他的脚下。
姜煦对龙椅上的萧磐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已是孤家寡人的萧磐平静回答:“他叫柳方旬,是礼部侍郎的嫡子,十年前考了武状元,从御林军的一个卒子升至副统领,陪在朕身边也有十年了。”
那一□□晖殿里一片昏沉,门窗都关着,萧磐也不点灯,两个人就那样朦胧的对峙着。
姜煦道:“我的军令已传遍了整个宫城,无论是谁,只要归降,都有命活,他难道不晓得吗?”
萧磐道:“他晓得,所有人都晓得,所以你瞧瞧我这空空的大殿,御林军降了,鱼龙卫也降了,宫女太监全都跑光了,可唯独他不肯走啊,念着朕当初给他的那一点知遇之恩,非要以命相报……姜帅,看在他一片忠义的份上,请给他一个好去处吧。”
萧磐最后的祈求也是为了柳方旬。
说完这句话,萧磐就死了。
因为年轻的皇上站在朝晖殿门口,亲自挽弓,射向了萧磐的心口,一箭毙命。
姜煦在离开朝晖殿之前,特别叮嘱副官裴青,给柳方旬好好安葬,随后他便独自去了猗兰宫,带着一身的伤病沉疴,结果了自己。
姜煦原本想等伤愈后再见客,但疗伤的日子过于无趣,他能坐得住一日两日,却耐不住经月的修养,于是,在锁骨的夹板刚卸下后,他就着人请了柳方旬。
华京已经步入了严冬,院墙外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廊下燃起了炭盆,傅蓉微便架起了茶具,亲自煮茶。
柳方旬在姜煦面前絮絮念道:“我没托生在武将世家,但我曾经拜过一个师父,他教了我骑射,我学的还算不错,我听说少将军的狡兔营最需要机敏灵活的人,所以在下向少将军举荐自己……”
姜煦靠在椅背里,单手搭着膝,说:“好啊,等过些日子我出关的时候,带上你一起。”
柳方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甚至可能还做好准备等待考校了,不成想姜煦一句话答应得如此轻易,当成呆了。
“少将军您这是……同意了?”
正在煮茶的傅蓉微也诧异的瞥了一眼。
姜煦说道:“没什么值得考校的,等真刀真枪动起手来,就什么都明明白白了,所以柳公子还是考虑清楚,跟我到了关外,一旦考校不过关,赔上的可是命。”
柳方旬笑了笑:“哪个男儿到边关不是为了卖命啊,怕死还来这做什么?”
傅蓉微把煮好的热茶端上了桌。
姜煦抿了一口热茶,问道:“柳公子一心从武,其实馠都也有机会的,怎么打定主意一心往边关跑呢?”
柳方旬道:“因为我是真的想成为一个武将,而不是在馠都跟着那群油腔滑调的弟子兵乱搞,说真的,我仰慕少将军很久了。”
傅蓉微给柳方旬也填上茶。
柳方旬急忙躬身道谢。
傅蓉微见姜煦没什么聊得了,于是开口道:“柳公子既然是从馠都来,不如给我讲讲馠都的事?”
柳方旬道:“我只比少将军晚行了一个月,不过那一个月里,馠都确实也怪热闹的,少夫人想听什么?”
不待傅蓉微开口问,姜煦便替她说了:“宫里有没有什么热闹,皇上龙体可安?”
柳方旬正色道:“皇上龙体安好,宫里倒是有一桩大事,都传进了市井里,皇上今年秋选秀封了一个美人,是平阳侯家的长女,也就是少夫人的长姐,盛宠在身。皇上还特意新修了一座宫殿,赐给了傅美人。”
傅蓉微一听便明白,皇上开始布棋了。
蓉珠这一颗棋子已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皇上在试探她到底有几分可用。
姜煦瞄了一眼傅蓉微的神色,又问道:“兖王呢,有没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