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眼中的神采一黯,默默地拆了信,是颍川王妃林霜艳的回信,但信中内容却是封子行所写。
封子行在信中详述了有关南越来使的事情。
南越国君亲笔手书诚恳认错,并应我朝要求,岁贡再加三层,更遣送了一位皇子进都为质,以示臣服。
封子行还特意提了一句,是萧磐向皇上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的。
简短的一封信,封子行字词斟酌,无一句废言,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深意。
——萧磐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
傅蓉微一时不解其中意思,但上了心。
值得一提的是,封子行末尾说来信的火漆有拆过的痕迹,委婉地警告姜煦发疯不要拉他一起下水。
傅蓉微把信压在枕下,一头雾水的思量了片刻,靠着引枕睡过去了。
再睁眼是被一声鹰唳惊醒的。
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她踩着绣鞋推开窗,便见墙头上,一身白羽的海东青抓着柿子树的枝头,正在啄树上的果子,它不吃素,但却顽皮地把霜红的柿子啄成一地的烂浆。
院子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傅蓉微忽然惊觉,此情此景竟与她的前几日做的画重合到了一起。
柿子原来已经熟透了。
傅蓉微明白了海东青来的用意。
她回屋翻出前些日子画的那一幅雪柿图,折了三折,卷起来,用油纸密密实实封住了,挂在海东青的爪子上。
傅蓉微让人到厨房要了一盘生肉,学着姜煦之前在家喂它的架势,把肉切成段抛到空中,被它稳稳的接住,生吞进肚子里。
海东青吃饱喝足,餍足地拍着翅膀回程。
姜煦接了海东青带回来的画,展平铺在桌子上,将折损的地方压平,落款处引着“栖桐君”三个字,是姜煦曾送给她的印章。
笔墨浓艳的柿子果下,卧着一只眼睛漆黑的白兔。
姜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雪白的兔子,眉一弯,笑了。
华京城的雪终于停了,此时已经入了夜。
月光从云层后探出了头,雪月互相辉映,人间一片银光。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在家里燃气碳火,准备过冬。
孙舟远还在府衙里,听着手下回报城里的情况。
——“已经按家按户送去了今年的新炭,过冬的棉衣也都准备妥当,粮仓里还攒了点富余,万一谁家粮不够,倒是能再支点……”
孙舟远在书房里踱着步,问道:“馠都拨下的镇北军军饷呢?”
手下回道:“昨日刚到,可惜大雪封了路,进不了山,单独放着,等明日天晴了,我们扫清了山路,居庸关回派人回来运的。”
孙舟远点了点手指:“入了冬,军饷就是前线战士的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拨出兵力,好好守着,也告诉下面的兄弟,任何人家里有困难,可以跟我讲,谁都不许占人家军饷的主意。”
手下回:“明白。”
孙舟远处理完了政务,才传了轿子回家。
孙氏在府门前挂了灯笼等丈夫回家,一儿一女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院子扑雪玩。
两个孩子咯咯地笑着。
丫鬟无奈地追着,护得了这个,护不了那个。
孙氏踩着凳子亲手挂了四个灯笼。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在她挂完灯笼下来时,忽然拉长了一段寂静。
孩子的闹声消失了。
丫鬟也没有任何声音。
孙氏疑惑地转头望去,只见丫鬟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而两个孩子已不知所踪。
院子里一片空寂,雪地上,除了刚刚孩子打闹的痕迹,连一层脚印都没留下。她的两个孩子,无声无息的丢了,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孙氏怔了须臾,颓然倒地,一声凄烈的哭叫撕破了静夜。
第72章
傅蓉微睡前照例盯着姜夫人用完了汤药。
姜夫人叹了口气, 愁容满面。
傅蓉微叫人把药丸撤下去,问道:“母亲何事愁眉不展?”
姜夫人道:“军饷到了,但时候不好, 大雪封路,往关外不好走,只能等天晴清路, 也不知好耗几天,能不能及时送到。”
傅蓉微往窗外瞧了一眼, 道:“天已经放晴了, 月色很好, 想必明日是个好天气, 母亲莫要担忧, 安心休息吧。”
姜夫人点头, 又放心不下, 嘱咐道:“等明早叫人去孙大人那问一问。”
傅蓉微说记下了。
翌日清晨,傅蓉微就嘱托了家里的管事走了一趟州府, 管事带回来的消息也很真诚,孙舟远说现在的山路实在不能走马,但是可以一点一点分批送出去。
孙舟远为官十三载的清风峻节,赚取了傅蓉微十分的信任。
傅蓉微没想到军饷会出问题,也没有格外去盯这件事。
三天后,夜里一场大火烧毁了北仓, 漫天的火光映得夜如白昼。
傅蓉微睡梦中惊醒,一看那烧红了半边天的火, 当即心就凉了一半。
什么样的地方能燃起这样大的火?
不用想, 必定是粮仓。
华京城自己的粮仓所剩余粮不多,烧不成这样的火势。
只有镇北军十万兵马的军粮了。
傅蓉微披了衣裳, 不顾府里人的阻拦,到马厩牵了她的小红马,便纵马冲向了起火的北仓。
北仓外救火的人连成了一条长龙,州府里的官差几乎全到了,孙舟远也在现场盯着,急得满头是汗,在一片乱糟糟中扯着嗓子嘶吼。
火烧得太旺了,根本灭不了。
孙舟远看见了她,跑了过来:“少夫人。”
傅蓉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孙舟远喉间一涩,道:“少夫人,此处不安全,还请您退远一些吧。”
傅蓉微向来拎得清,就算不能帮上忙,至少也不能白添麻烦,她依言退远了一些,瞧着一桶一桶的水运进去,泼进北仓的火场里,却是无济于事。
北仓的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平息,是烧无可烧了。
姜府的管事得到消息也带人赶到了。
傅蓉微走进北仓,刚熄灭的火场徒留了一地的焦黑狼藉。
孙舟远清点余下的军饷物资,捧住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连两行字都没有。
姜府的管事一把岁数软了腿,跪倒在地:“完了。”
孙舟远低着头,满身疲惫地来到傅蓉微面前:“少夫人,此事下官会一查到底。”
傅蓉微踩碎了一根烧焦的横梁,道:“就算查出是谁干的,也不能补上十万镇北军的军饷,孙大人,请你多费心,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就近的门路,能弄来一笔粮草救急。”
眼下的燃眉之急才是最重要。
孙舟远连连点头,道:“懂,我懂少夫人的意思,眼下,军饷不能耽搁,那事关十万大军的性命,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姜夫人听说了此事,也顾不上自己的病了,盯着风到北仓走了一回,亲眼目睹了火场的惨状,一言不发回家给姜长缨去了一封信。
傅蓉微站在院子,盯着信鸽远去,听到身后门扉响了,问道:“母亲现在可有想法?”
姜夫人摇了摇头:“等将军的意思吧。”
傅蓉微又去了姜煦的书房,对着舆图出神。
华京往东北方向,背靠冀州,连着幽州,往西最近的则是楚州。如果紧急时刻需要粮饷,一定是在这三个地方里做抉择。
冬天的粮食不好买。
而且买粮食需要钱,镇北军的钱已经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姜夫人的信寄到了姜长缨的手中,一层又一层的传到关外,到了姜煦的耳朵里。
营地里一片死寂。
姜煦走出营帐,站在众军面前,道:“我们断粮了,北狄现在占尽了便宜,因为我们耗不起,以后得靠我们自力更生了。”
军饷到不了,还剩唯一的方法,那就是以战养战。
姜煦看上去很稳得住,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军心。
他们在这短短十日里,已与北狄交手了七回,不曾落下风。
裴碧奉命往玄鹰营走了一趟,回营后,向姜煦回禀道:“前两日,陆续有一部分粮草送来,还能撑一段时日,尚不到最艰难的时候,粮草可以再想想办法……大将军现在忧虑的是,粮仓毁得如此轻易彻底,华京也许已经不安全了。”
裴青想了想,道:“是啊,华京的军备,绝不至于如此,不声不响的就被人烧了粮仓,守仓的兵马可不是吃素的。”
裴碧又道:“大将军已派人回华京着手查此事了。”
姜煦道:“你也回去盯着,随时告诉我结果。”
裴碧接了军令,即刻动身回华京。
傅蓉微在府中呆了半日,坐不住,又动身去了北仓,打听昨夜的伤亡情况。
“倒是没什么伤亡。”一位守仓的老兵道:“刚才已经清点完,重伤了七位兄弟,其他多数都是轻伤。”
傅蓉微问:“昨晚那火烧起来之前,没有人发现仓里的异常?”
那老兵道:“实在是太突然了,昨晚我下了值,刚回房间准备休息,便听见有人嚷嚷着不好了,走水了,出门一看,才发现火是从东北角烧起来的,事发突然,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傅蓉微听了他所说,又往东北角落里走了一回。
那里作为走水的起点,现在围满了人,有州府的官差正在取证,而且已经拿了几个人,以玩忽职守为名,准备带回去审问。
傅蓉微在空地上徘徊了一会儿,忽然在某个瞬间,感到了一阵被窥探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