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附着在脊背上,带着危险的寒意,让她想到那天出现在街角的不怀好意的身影,傅蓉微皱眉,转身寻找,却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
裴碧赶了半日的路,回到华京,第一时间也是来查探走水的北仓。
傅蓉微远远见到了熟悉的铠甲,孙舟远跟在裴碧身边,向他解释昨夜的失火。
自从裴碧出现后,傅蓉微那种被人盯着的不适感稍微散去了一些。
傅蓉微离开了北仓,骑马在回府的路上,忽然改变了主意,掠过了自家的宅子,到了孙府门前。
孙府的私塾没因这场火受影响,孩子们诵读文章的声音传了出来,门口小厮进门通报,傅蓉微被请进了孙府花厅中等候。
片刻后,孙氏急忙赶来:“少夫人,久等了。”
傅蓉微一见她,心里一惊,距离上一次见面才几日的时间,孙氏整个人瘦脱了不止一圈,形容憔悴,敷了一层厚厚的妆容,也遮不住惨淡的气色。
傅蓉微关切了一句:“孙夫人您这是病了?”
孙氏请她入座,道:“不是我,是两个孩子,天一冷,一个个闹起了风寒。”
傅蓉微道:“风寒倒不是大病,怎就把你累成这模样?”
孙氏轻声道:“确实不是大病,就快好了,等他们好了,我也就安心了。”
傅蓉微停了一会儿,问道:“孩子现在怎样了?我能去看看吗?”
孙氏眼睛里本就熬出血丝,提起孩子时,不自主的漫上了水气,更显得双眼通红,她婉拒道:“两个孩子身上都发着热,莫过了病气到少夫人身上,多谢少夫人挂念了。”
傅蓉微点了点头,说好,稍坐了片刻,快到晌午时,私塾里的孩子们也下学了,各自背着书篓向先生告辞,傅蓉微跟着孩子门一起出了孙府。
因着上回的一碗酥油面,孩子们都认识傅蓉微,在门口脆生生的给少夫人请安问好。
傅蓉微牵着马,耐心十足的给每一个孩子颔首回应,嘱咐他们早点回家,莫贪玩。
孩子们笑闹着涌到了街道上。
华京城因为一场意想不到的火,到处都显出了沉重的寂静,唯独这群孩子们什么都还不懂,无忧无虑的闹腾。
傅蓉微牵马也来到街上,一个卖饴糖小贩面前,有三个男孩吵得很凶。傅蓉微走近听了一耳朵,原来是今天的饴糖卖完了,只剩下最后两块,那三个男孩为了抢两块饴糖,吵得不可开交。
傅蓉微经过,无奈劝道:“到底是孩子,跟我走吧,我那有吃不完的糖,人人都有份。”
三个男孩见了傅蓉微,听了这话,脸色一红,竟不好意思了起来。
其中一个孩子说:“我不是为了自己吃的,孙姨家的弟弟妹妹病了,每天吃药那么苦,我想给他们送点糖,以前,妹妹最喜欢吃街上刚熬的饴糖了。”
另一个瞥了他一眼,嘟囔道:“早跟你说多少遍了,孙姨的孩子不在府里,你就是不信,我偷偷去后院找过好几回,四处都找不到人影……”
于是,又吵了起来。
傅蓉微神情晦暗了几分,懒得再劝和几个小孩了,回家随口命府门口的小厮送过去一匣子的糖果和点心。
裴碧在傍晚时候回到府里。
傅蓉微就提着灯在廊下专门等他。
裴碧何曾受过这种厚待,整个人都局促了,问道:“少夫人可是想问少将军的近况?”
傅蓉微顺着他的话,问了句:“他好吗?”
裴碧回道:“少将军一切都好。”
傅蓉微点了点头,说:“但我不是为了问他,北仓失火一事,你今天查得怎么样了?”
书房亮了起来,迎春和桔梗抬了火盆进屋取暖。
裴碧说起今天查到的线索:“审了几个昨夜北仓值守的人,一无所获,他们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被逼问得急了,就下跪叩头嚷嚷着情愿以死谢罪。”
傅蓉微道:“他们说不知道未必是假话,既然底下的人查不出东西,何不把目光放高一点,多关照一下上位的人呢?”
听了这话,裴碧思量着问:“少夫人可是发现问题了?”
第73章
第73章
“现在只是怀疑, 查了才知道是不是真的。”傅蓉微稍微顿了一下,又放软了腔调,补充了一句:“假如你们暂时没找到更明晰的线索, 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傅蓉微曾仔细观察过姜家内眷的相处。
姜家其他亲眷与本家的血脉较远,平常往来也不多,傅蓉微最能观察到的, 就是身边的姜夫人。姜夫人几乎从不参与丈夫的外务,也许是性格内敛, 也许是姜家的门风如此。傅蓉微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容忍自己的干预, 所以话中充满了试探和警惕。
不料, 裴碧下一句话说道:“回来之前, 少将军曾特意叮嘱过, 假如少夫人已有判断, 属下听从少夫人的任何调遣。”
傅蓉微颇为意外:“他是这么说的?”
裴碧说是。
傅蓉微低头浅笑了一下, 道:“如此甚好,正好一试便知。”
书房里灯一夜未熄灭。
傅蓉微坐在宽大的椅子里, 闭目养神。
迎春第三次温了茶水,轻声劝道:“少夫人,回房休息吧,身体经不住真么个熬法。”
傅蓉微掀起眼皮,见迎春和桔梗也陪着一起熬,她们两还小, 小脸已经困得皱成一团了。她说:“你们先回屋休息,不用陪着了。”
迎春和桔梗站在屋里, 张口刚想说什么, 傅蓉微凌厉地扫过一个眼神,两个小丫头顿时不敢做声了。
傅蓉微对这两个丫头的调教已经初见成效, 听话,乖巧。
她们两个给火盆里添了足够的炭,悄声退出书房,掩上了门。
傅蓉微轻轻抬手,从手心中垂下了一个物件,是姜煦送给她的那枚封门青的印。傅蓉微用碧玉的珠子串了起来,挂上了一串流苏,做成了手持,挂在腕上,时时把玩。
这有点像当年她身为皇后时的习惯。
她喜欢将冰凉凉的东西攥在手心里,用身体的温度反复浸润,感受着它一点一点变暖,然后又在松手的一瞬间恢复冰冷,提醒着她不可耽溺于虚假的温情,需得时刻保持清醒。
傅蓉微用力一握,印章上刻的字硌进她的手心。
——石头做成的心,一旦刻上了谁的名字,那便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天快亮的时候,裴碧翻过围墙,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推开了书房的门。
傅蓉微轻咳了一声,问道:“怎样?”
裴碧扯掉脸上的面纱,道:“属下查遍了孙府内外,确实没找到两个孩子,而且,孙大人和他的夫人也很奇怪,晚间用膳就寝都不在一起,甚至都没有碰过面,孙大人夜宿在书房,而孙夫人独自在卧房中整夜抹泪,啜泣声没停过。”
傅蓉微道:“照我的吩咐做了吗?”
裴碧回道:“属下按照少夫人的吩咐,故意在孙氏窗外显露了行迹,孙氏不仅没有任何惧怕紧张,甚至迫不及待地追了出来,冲着我又哭又求,让我还她的孩子。”
傅蓉微并不觉得意外:“果然如此。”
裴碧沉默了一会儿,显得有些难过:“孙舟远在任十三载,躬行节俭,劳而不怨,给华京的百姓撑起了一片天让他们安居乐业。曾经镇北军也有难熬的时候,军饷不能及时供上,孙大人会带着全城的织纺工做冬衣送到军中……”
傅蓉微道:“听起来真是个难得好官,让人动容……可见,人还是不能有软肋。”
裴碧道:“今日我见孙大人忙前忙后,脸上的心痛和愤恨不像装出来了,也许这只是孙氏自作主张,孙大人并不知情呢?”
傅蓉微摇头:“我不信,你猜一下,什么样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守卫森严的北仓纵火?”
裴碧自己心里也早有猜测:“要么是高手,要么有内应。”
傅蓉微道:“假如他是高手,来无影去无踪,他用不着专门劫走孙舟远的一双儿女。假如他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有足够的手段帮他避开北仓的巡防,甚至还能助他在成事后全身而退,多么可怕啊。”
孙氏自己做不了这种主张。
华京城最大的权柄始终握在孙舟远的手中。
裴碧没法继续欺骗自己,道:“属下现在就可以传信给大将军,扣押审问孙舟远。”
傅蓉微抬眼问道:“那两个孩子的命能舍吗?”
裴碧立即明白,现在扣押了孙舟远,无异于打草惊蛇,那两个被抓走当人质的孩子就没命活了。
傅蓉微问他两个孩子的命能不能舍。
稚子何辜,裴碧怎么可能狠得下心。
傅蓉微又垂下眼:“既然不能舍,先想办法救人吧。”
裴碧道:“等明日,我私下去见孙舟远,问一问事情始末。”
傅蓉微熬了一晚,疲累极了,她点了点头,道:“好,明日再说吧。”
裴碧送她回卧房休息,始终跟在她身后两步外,傅蓉微站在屋门前,裴碧退后一步,道:“请少夫人保重身体,少将军日夜惦念着您呢。”
傅蓉微回头看着他:“怎么?我的身体看上去不好吗?”
裴碧一时语塞,他在军中多年也没遇见过这般刁钻的问题,这位少夫人身上怕是长了刺,扎手。裴碧嘴角一耷:“属下不该多嘴。”
傅蓉微心烦意乱之余,没有闲暇关注裴碧的神情。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她现在的丈夫是姜煦,不是皇上,她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华京,不是馠都。她不再需要踩着别人的骸骨来保自己的命。她应该低下头多看一看那些在尘埃中挣扎求生的百姓。
迎春和桔梗已经歇过一觉,听见傅蓉微进门,同时起身,点了灯,伺候她把衣裳换下,又备好沐浴的热水。
傅蓉微泡进水里,靠在桶壁上合了眼,她也没料到,就这一会的功夫,竟然也能睡过去,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中的雪原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却有一道白浪冲了过来,带着飞扬的雪沫子,靠的进了,才看清是一骑精锐,为首者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姜煦。
那道白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眼前,梦中的傅蓉微来不及躲,惶然抱紧了双膝,那些铁骑像虚幻的风一样,拂过她的身体,逐渐远去。
傅蓉微遥望着他们远去的影子,转动了一下眼睛,却没醒。
玉关天堑,姜煦今夜带兵发起了第一次主动突袭。
雪已经比膝盖还要厚了。
姜煦只带了小股精锐,狂卷了北狄驻在附近的一处营地,俘获近千北狄军士,大获全胜。
营地里点起了火把,姜煦斩杀了营地的将领,以及半数不肯降服的士兵,优哉游哉地下令:“搜,把能用能吃的都搬回去,今时不必往日,咱们手头紧,再不能大手大脚了,得学着会过日子。”
北狄军中过冬储备的牛羊冻肉都给抬了出来,还有几大坛子好酒,成箱的兽皮。
姜煦一声令下,全部带走。
他们退守玉关,正好裴碧的信连夜传回了营地。
姜煦卸下战甲,伏在灯下拆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