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鹰唳刺破了苍穹,盘旋在华京城的上空。
傅蓉微道:“他来了……”
姜煦平常行动不怎么爱带他的海东青,动静太大了,容易打草惊蛇。
偶尔某些特别的时候,他会让海东青先行一步,告诉大家,他来了。
傅蓉微道:“镇北军守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无论梁雄手里胁迫的人谁,对你们来说,都是一样的。梁雄肯放过那两个孩子的性命,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
镇北军弃两个孩子性命于不顾,这样的话流传出去太不体面了。
傅蓉微一生都被拘在“体面”两个字里,她知道这样不好,很累,但是她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她没办法退。
梁雄看见了那只海东青,兴奋了起来,指着傅蓉微,吼道:“过来!快点!”
傅蓉微轻声对裴碧道:“你准备接应孩子。”
傅蓉微脱掉了厚实的斗篷,里面是一身素白的裙裳,裴碧送她一步一步走向前,停在梁雄的十余步之外。
梁雄独自夹着两个孩子走上前,将人往裴碧怀里一扔,随即刀就横在了傅蓉微的颈上。
傅蓉微被他拿着肩膀,转身朝外,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这个姿势。
姜煦兵临城下,叫了三声,城门不开。
城楼上的火把连城了一片长龙,楼上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姜煦用力勒住了缰绳,他的玉狮子不太舒服的打了个鼻响,姜煦才稍稍松开了手指。
傅蓉微又站在了熟悉的地方,颈前架着刀。
她看见了城下整肃而待的镇北军。
姜煦依旧在最前面,他永远都习惯于身先士卒,绝不肯被簇拥在人群之中。
梁雄贴着她的耳畔深深地嗅了下去,叹道:“好香啊——小夫人,你死还是他死?选一个。”
傅蓉微抬起一只手,软绵绵的扒在他的手臂上。
梁雄没当回事,任由那只手在他的臂膀上小幅度的挪动,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抓一下能有多疼?
佛落顶一战后,梁雄几乎成了姜煦的一块心病。
姜煦在华京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天不停的派人在佛落顶周围搜寻梁雄的踪迹。姜煦不说,但傅蓉微看在眼里。
傅蓉微遥望着城下的姜煦。
这块心病送到你眼前了,你可得把握好啊。
傅蓉微偏头对梁雄道:“其实你不想杀他,你只是想让他痛苦,你真正要杀的人是我,你打算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亲自被一刀刀杀死在城楼上……到时候血染红了他的白铠,一定很好看,是不是?”
梁雄手里的刀尖一颤。
他起初没往这方向想过,但现在他被诱的心动了。
刀锋微微往下挪了一寸。
傅蓉微闭上眼睛回想起了一句十分刻骨的话——“娘娘,跳城,臣接得住您。”
上一次,他接住了她坠落的身体,可惜她生机断绝,那是她最后的蹁跹,她死前失血过多,眼前模糊,连他的样子没能看清,只记得那雪白的风毛上溅满了刺目的血。
那一幕确实挺好看的,她至今也没能忘怀。
梁雄拔高了声音,对姜煦喊道:“左右老子今天也走不掉了,你杀我兄弟,我杀你女人,女人不值钱,说来还是你赚了……”
傅蓉微敛眉笑了一下,也不知姜煦能不能看得清。
姜煦不理会梁雄的狂吠,他的嗓音格外平静,传到了傅蓉微的耳朵里:“还记得我教你的吧。”
傅蓉微轻点了点头。
姜煦抚过马的鬃毛,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傅蓉微觉得这句话包含深意。
姜煦的马与城墙之间还隔着一条护城河。
傅蓉微低头便能见着夜色中深不见底的水。
姜煦歪头凝望着她,见她迟迟不肯动作,哑着嗓子说道:“我能接你第一回 ,就能接你第二回,信我,来。”
什么是第一回 ?
怎么又到了第二回 ?
霎那间,傅蓉微头脑里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的缜密。
她能想到的上一回,就是前世的临死之际。
难道说,他也是……
傅蓉微前后贯连,空白的脑袋里重新填进了无数片段。
原来如此。
好似又本该如此。
傅蓉微袖中滑落一只精巧的蝴蝶簪子,正好落在她的手心,打磨尖锐,长不足两寸,傅蓉微捏住了蝴蝶簪子,暗暗对准了梁雄小臂上的麻穴。
姜煦用言语刺激着梁雄,令他无暇注意到傅蓉微的异动。
傅蓉微私下听话的练习过多次,熟练的找准了位置,一簪深深地扎了进去。
梁雄的麻筋抽动,不自主的松了力道。
傅蓉微狠狠一肘撞开了他的身体,侧身坠下了城墙。
稳重的军阵见了这一幕都乱了。
姜煦一踏马鞍,借力跃起,身姿就如同他养的玉爪海东青一样,敏捷灵动,白色的轻裘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将坠落的傅蓉微裹在其中。
傅蓉微眼前被蒙上了一层雪白,撞进了一个有力的怀里,她闭眼枕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了他心跳如擂。
姜煦在她耳畔问:“伤到了吗?”
傅蓉微摇头说:“没有。”
杀伐四起。
城里的裴碧一见没了威胁,满腔的愤恨都爆了出来,城门大开,镇北军的铁骑踩了进来。
几百山匪在城里逃窜,见人就砍。
好在百姓们听劝,没有出门看热闹的。
华京城里一场巷战,你追我赶到天明,终于将这帮难逮的兔子赶到了一个笼子里。
傅蓉微被拢在姜煦的轻裘里,一直在马上跟着横冲直撞,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凭本能缩在姜煦的身前,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姜煦停了下来,双臂从身后环紧了傅蓉微。
傅蓉微抬起眼:“这是哪里?”
姜煦道:“结束了,安全了。”
傅蓉微想脱掉身上的裘衣,刚解开领口的带子,又被姜煦强势裹上了,不容她拒绝。傅蓉微的后心贴着姜煦的胸膛,两个人的心跳逐渐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傅蓉微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她仰头吞了一口清晨的寒雾,缓缓冷静下来,道:“上一次……你怎么知道我会记得上一次?”
姜煦道:“江坝围场,我从山崖翻下去的时候,你喊了我一句姜良夜,还记得么?”
他一说,傅蓉微记起来了。
姜煦说:“我才十六岁,未加冠,皇上也还没赐我那两糟心的字,你怎会得知四年后我的表字,未卜先知?”
傅蓉微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她就露了马脚。傅蓉微颤着说道:“我梦见过你……”
姜煦低头看着她的侧脸:“是吗?”
傅蓉微奋力扭身盯着他:“你说你来向我复命,你说人间十六年,终于回家了……你是不是最后跪死在我的猗兰宫?”
姜煦闷了一会儿,说:“不,我是躺着死的。”
傅蓉微一把抓紧了他的领口,姜煦又用裘衣盖住她,道:“你累了,先送你回府休息。”
裴碧清点了所有落网的山匪,到姜煦面前复命。
姜煦听他念完了一串名单,拨着廊下的火盆,点了点头,说:“干得不错。”
裴碧听了这话愧到无以自容:“属下没及时察觉梁雄的目的,也没能护住少夫人,愧对少将军信任。”
姜煦不爱听这些黏黏糊糊的废话,一抬手制止他继续嘟囔,问道:“梁雄在哪呢?”
裴碧说:“关起来了。”
梁雄被就地关押在了华京的牢狱中,单独一间房,姜煦换下战袍,抄着双手走进来时,梁雄已经因为嘴欠被收拾过一轮了,掉了半张嘴的牙,脸颊肿着,血肉模糊。
饶是如此,他见了姜煦,仍把铁扯得一阵乱响。
姜煦一身干干净净站在外面,问:“你佛落顶已经被端了,这些又是从哪搜罗来的兄弟?”
“你管得着吗?”梁雄冷笑,啐了一口带血的痰,落到了姜煦的鞋边上。
姜煦往旁边挪了一寸,又问道:“你听说过梁元杰这个名字吗?”
“哟,我本家?是谁啊?”梁雄没个正形。
姜煦冷声道:“那你没机会听说他了。”他转身对裴碧点了一下头,简短的扔下一个字:“杀。”
温润平静的一个“杀”字,梁雄还没反应过来,裴碧的快刀已闪过寒光,切断了他的喉管。
鲜血渗出一段红痕,随即喷涌而出。梁雄捂着脖子,嗬嗬出声,无力地张着手,瞪着眼,断绝了生气。
姜煦把梁雄被杀的这间牢房当成刑讯室。
其余所有被俘的山匪每十个绑成一串,押进刑讯室里,轮番审问。梁雄的尸体就横在一旁,面色青灰可怖,肢体僵硬的扭曲着,身下的血都干了。
山匪们意识到姜煦是个狠角色,说杀真杀,绝不含糊,于是一个个争抢着招供,好似在比谁能说出来更多。
他们签字画押后,厚厚一沓文书呈到了姜煦面前。
姜煦把这些文书带回府中给傅蓉微看。
傅蓉微坐在椅子里,仰头盯着窗下笼子里养的鸟。
姜煦一进门,傅蓉微就闻到了他一身的血腥味,太浓了,傅蓉微不再盯鸟了,侧头盯着他看,奇怪的是,他一身上下竟然连一点血迹也没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