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疲累地开口:“回来了?累吗?”
姜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投向了别处。
傅蓉微递给他一杯热茶:“你刚刚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姜煦接过茶,温热的杯壁捂暖了他的掌心,他道:“你在跳城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想到了故人?”
傅蓉微无法说明白心里的感觉。
分明是同一个人,身上却好似存在一条裂隙,把灵魂割成了两部分,一虚一实,重合在一起,以前看不出端倪,但现在一看处处都觉得别扭。
姜煦看她想必也是如此吧。
傅蓉微道:“难怪我重生一世,每到一处都能看见你的影子。”
姜煦道:“是我在追着你跑。”
傅蓉微:“我很意外,你居然会想娶我。”
姜煦:“但是你答应了。”
傅蓉微道:“是啊,我答应了……我自从醒来后,无数次在想,该怎样度过这有幸重来的这一生。我的名字入了皇上的眼,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就走那条我最熟悉的路,凭借我身上的机缘,只要在关键时候稍做干预,拨乱反正,也许能避免最后的不幸,可一旦我试图妥协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在抗拒,恨不能即刻杀死自己。”
姜煦涩道:“是我的错,一开始胡乱插手,给你添堵了吧。”
傅蓉微拉住姜煦的袖子,让他坐在身边,靠近了她的脸,道:“姜煦,我现在是你的妻子。”
姜煦喉头一滚:“我知道。”
傅蓉微问道:“你是想要一个像前世太后那样的妻子吗?”
姜煦放下了茶杯,也放下了手里那一沓厚厚的文书,抚了一下傅蓉微的头发,道:“都死过一回了,别再戴着面具活下去了,你只是你自己。”
第76章
一直以来, 不是傅蓉微愿意戴着面具生活,而是她的身份和地位,要求她成为一个漂亮而又无可挑剔的样子。
人活着就要有用处, 无用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傅蓉微都快忘了自己本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在侯府未出阁的时候,张氏视她为眼中钉,一心想毁了她的终生, 进宫,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傅蓉微不能任由自己烂在那座高门大院里, 只能拼尽全力的爬出去。
这一次, 姜煦给了她一个别的选择, 拉她离开了那个深渊。
傅蓉微问道:“你刚回来的时候, 心里是怎么想的?”
姜煦道:“说实话, 并不开心, 甚至感到绝望。”
傅蓉微有点想笑:“都一样。”
可是,哪怕再厌恶这重来一次的生命, 他们都还挣扎着继续活着,而不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当场吊死。
他们像走了很久终于聚首的两个异乡人,心也贴在了一起。
傅蓉微道:“你给我讲讲那十六年里的事情吧。”
姜煦揣测着她的心意,心想她可能还挂念着上一世的骨肉,说:“新帝被我带回了华京,一众老臣追随, 另起炉灶,改国号为北梁, 都城便定在华京。刚满六岁的幼帝, 真的很听话,但也烦人, 成天跟在我身后让我还他娘亲,怎么甩都甩不掉。”
傅蓉微想起那个孩子,只记得一张稚嫩的脸。
当初,傅蓉微给他穿好衣裳,抱给封子行的时候,他哭得撕心裂胆,却也没能令傅蓉微有一瞬的心软。
姜煦转头望着她,问道:“你想见见他长大后的样子吗?”
傅蓉微轻轻地问了句:“像我吗?”
姜煦点头说:“像,我一看见他就能想到你,他眉眼间的凌厉要比你更浓烈,性格也学了你的内敛,轻易不露锋芒,但是,一出手就是绝杀。”
傅蓉微心里已经有了轮廓。
她又问道:“那他对你好吗?”
姜煦停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说:“好啊,很好。”
傅蓉微道:“那就好……但凡帝王,没有一个心术单纯的,我怕他忌惮你,亏待你。”
姜煦道:“我死的早,没等到他心生忌惮的那一日,假如我再多活几年,没准真有那一天。”
傅蓉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姜煦对那十六年的煎熬绝口不提,道:“十六年,我除了到处打仗,就是去追寻你过往的一生,月光洒在我身上很美好,可是太高太远了,我有点想靠近你,所以就死了。”
忽如其来的一种冲动像在心里憋了很久。
傅蓉微靠过去环住了他的脖颈,说:“你见到我了。”
姜煦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充斥在傅蓉微的鼻前,他说:“一切都跟上一世不同了,但苦难永远不会停止,你已见着此番凶险了,你还愿意重新活过这一回吗?”
傅蓉微眼角淌下泪,浸湿了姜煦的肩头,渗进了他的领子里。
她道:“跟你一起,我愿意的。”
傅蓉微还是不大能忍耐那浓浓的血腥味,命下人准备了热水给姜煦沐浴。
屏风后蒸腾起了热气,傅蓉微靠坐在外面翻看姜煦带回来的文书。
根据那群山匪们的招供,佛落顶确实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可梁雄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江湖上认了一群大哥小弟,现在这帮子人就是他去蜀中的一个山头借来的兄弟。
傅蓉微问道:“你为什么忌惮梁雄?”
姜煦的声音好像也沾上了水汽,隔着屏风,有点黏黏糊糊的,说道:“他后来成了萧磐麾下的主将,我虽不了解他日后的际遇,但既然见到了还是早早除掉比较安心。”
傅蓉微点头:“原来如此。”
招供中还提到,那些山匪们来自蜀中的百灵山,在他们那一代很有地位,几乎可以算是一家独大。
傅蓉微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姜煦道:“蜀中自古多匪患,他们各个山头之间狗咬狗已经够乱的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倒是没听说有大规模打家劫舍的事儿发生,蜀中官匪能维持住这样的平衡不容易,也许保持原状更好一些,你觉得呢?”
傅蓉微说:“我不懂,你说了算吧。”
皇上病重那几年,扶了傅蓉微上位,早有让她摄政的打算,所以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心术,制衡,民生,时局……但唯独没涉及军事。
因为在军政上,皇上有全然信任的人,那就是姜煦。有姜煦在,傅蓉微便不需要操心那些。、
姜煦道:“我打算把他们放了。”
傅蓉微思量道:“但这件事不能堂而皇之的下令吧。”
姜煦道:“所以要悄悄的的。”
哗啦一声水响。
姜煦洗完出来,随意裹了一件外袍在身上。
傅蓉微靠得太近了,不小心被溅到了水,只觉得那滴水落在手背上无比滚烫。
姜煦边走边道:“我再去一趟地牢。”
傅蓉微放下那一沓文书,原地坐着没动,微笑道:“你才刚洗干净。”
姜煦在门口停下,转身向里面走去:“那明天吧。”
傅蓉微叫人进来换了新水,放下帷幔,自己又洗过一回,带着一身清雅的花香,一步一步挪进了里间。
他们有许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同房还是在月余前。
傅蓉微挑开了床幔,问道:“你会在华京城里呆多久?”
姜煦躺在枕上,双手还垫在颈下,说:“等料理完这件事就走。”
傅蓉微道:“明天?后天?”
姜煦:“差不多就这两天。”
傅蓉微想起了最后一件关键的事,问:“孙舟远如何处置?”
那两个孩子已被送回了家。
姜煦道:“他是朝廷命官,这事得朝廷做主,我说了不算。今日我审过一轮了,北仓布防图外泄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夫人窃取,但他逃不了一个治家不严之罪,折子已快马加鞭递往馠都了,等朝廷的示下……孙舟远很感念你救了他的一双儿女,他说想见你一面,亲口言谢并请罪。”
傅蓉微摇头:“那请你转告他不必,我并不图一声谢,也用不着他请罪。”
姜煦道:“我会转告他的。”
傅蓉微拧干了湿漉漉的头发,把衣裳的扣子系紧,衣领也捂得死死的,才上床与他躺在一起。
迎春和桔梗收拾完了外面的水,轻手轻脚进来帮他们吹灭了灯。
其实外面天还没黑下来,正是平常用晚膳的时候,但他们熬了一天一宿,身子早已疲了,实在是需要休息。
姜煦躺了一会儿,知道她也没睡,问:“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傅蓉微道:“若是我们有了孩子,按照你与皇上的约定,我要回馠都生下他。”
姜煦说:“是。”
傅蓉微道:“那还是算了吧,我也……没想好该怎样养好一个孩子。”
姜煦想了一会儿,说:“我也是,再等等吧。”
傅蓉微背对着他,满身的疲累袭来,她沉沉的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一摸枕边是空的,姜煦不在。
傅蓉微起身咳了一声,迎春和桔梗端着清水进屋,撩起了床帐,伺候她洗漱。傅蓉微问:“他去哪了?”
迎春回道:“天刚亮少将军就出门了。”
战甲还挂在屋里,他是穿着素裳出去的,傅蓉微猜他应该不会在外面忙太久。
果然,半上午的时候,姜煦回来了院子。
傅蓉微问道:“处理妥了?”
姜煦说:“妥了。”他停顿了一下,突兀地说:“今夜我便要回关外了。”
傅蓉微眉眼温和,平静道:“好,保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