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一双利眼警惕地盯着周围,防备有心思不正的流民,见阮朝汐孤身一个“少年”怀揣好物入城,生出歹毒心思。
这年头市集上的好料子难寻,但普通的麻布、葛布料常见。家里男人打仗死了,只剩女人拉扯着孩子,靠着织布勉强糊口过日子,这种人家在管城附近不知有多少。
两人顺利换了春秋天穿的细葛布和麻布,阮朝汐还在掂量着肉脯重量,这边交割完成,一回头,李奕臣居然从隔壁的长竹篮子里扯了两尺精贵的丝绸布料回来,据说是南边来的杭绸,也不知拿多少块肉脯换的。
阮朝汐体会到姜芝背地里跟她说的“心疼到眼前发黑”的感觉了。
李奕臣还没事人似的,把丝绸料子往她手里一塞,大喇喇跟她说,“你摸摸看,这料子多滑。扯两尺回家,你自己做件衣裳,等天气热了贴身穿着。”
市集上买卖丝绸料子罕见,许多双或惊叹或麻木的眼睛往这边瞧,阮朝汐拖着李奕臣快步通过市集往城门边走。
“行了大兄,今天布料买齐了,我们赶紧回家。下次你别来了,换我和姜芝来。”
李奕臣嘀嘀咕咕地跟在后头,“不就是点绸缎。多大事。”
他身子重,阮朝汐扯不动他,很快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散乱街巷往出城方向去时,前方出现几个身形魁梧的精壮男子,径直往他们方向走来。
阮朝汐和李奕臣同时警惕地停了步,眼盯着那四五个男子走近过来,穿着颜色相似的靛蓝色窄袖夹袍,同样式样的靴子,不知是大户人家的家仆护卫,亦或是家境宽裕的兄弟几个,衣着看不出来历。
两边擦肩而过时,几个男子视线忽地齐齐盯向李奕臣,瞬间暴起。
几人同时动手,三四只手按他肩膀,另几只手争抢包袱,还有一只手用力把李奕臣往后退,只等他被推得踉跄几步,抢过他背着的布包袱就要奔远。
但李奕臣的力气大到出乎那几人的意料,三四只手同时按他肩膀,都没能把人按住。李奕臣扯着包袱和那几个男子原地争抢,抡起拳头就砸过去,勃然大怒,“哪个不长眼的敢抢我!”
阮朝汐瞬间反应过来,正要冲过去帮忙,窄巷口却转出一个少年郎君,身上穿着精美的蜀锦直裾袍,身配玉珏,走路时玉珏叮当撞击,一身华美衣着和周围的土墙格格不入,显然是出身高门的士族郎君。
那少年郎君从市集里就盯着她很久了。
一路跟过来城门边,但眼前的人和印象里相差太大,他始终不敢确认。
直到阮朝汐猛地一侧头,晨光下映出动人的侧影。她整个人背着光,蜡黄肤色和黝黑眉毛造成的冲击消失,他的视线里展露出弧度优美的侧脸,浓长的眼睫,柔美的鼻翼线条,小巧的樱唇,处处和记忆力里对应上了。
少年郎君的目光里露出激动,难以置信喊了句,“十二娘!”
阮朝汐瞬间回头,犀利的视线盯住快步走近的少年郎君。
看清来人相貌,她也一怔。
居然在他乡遇到了故人。
来人竟是荀氏壁曾经和她议亲不成,追去云间坞和他三兄荀玄微闹翻,愤然摔了玉佩离开的那位九郎,荀景游。
只是微怔的功夫,荀景游便走近她身前,仔细地打量面前落难的美人,压抑着心底的激动和惊异,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十二娘,果然是你!我刚才在市集里看到便疑心是你,一路跟随而来,只是不敢认——”
话音未落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虚影。
那是个快而熟练的动作,演练已久,用出来格外利落。荀景游眼里看得清楚,但动作完全反应不过来,刹那间,阮朝汐一个利落的锁喉,直接把荀九郎卡着咽喉按在身后土墙上。
“那几个是你家仆?目的何在?叫你的人住手!”
荀九郎整个人呆滞了。
被卡在土墙里动弹不得。满眼俱是震惊。
记忆里步步凌波、温婉端雅,仿佛误入凡尘的小仙子,这才几个月……她怎么变了个人!
第80章
荀景游人傻了。
记忆里柔婉娴静、仿佛画中人的小仙子, 怎会摇身一变,变成个下手狠辣的武夫?
荀景游的咽喉要害处被锁得难以呼吸,说不出话来, 靠着土墙的身子都开始发软,明显是个身手远不如姜芝的真正的弱鸡, 阮朝汐松了点劲,让他喘口气。
“叫你的人住手。”她重复道。
荀景游咳嗽着, 虚弱地招呼家仆, “住、住手。都住手。”
和李奕臣拉扯的几个荀氏家仆这时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荀九郎喊一声“住手”, 倒叫李奕臣住了手。地上躺着呻||吟的家仆们这时才看清了荀九郎的窘境,从地上挣扎着要爬起, 各个大惊失色, “郎君!郎君可无事?”
李奕辰抢回包袱, 大步冲过来站在阮朝汐身侧。
“九郎君?”他一挑眉, “该不会是来追捕的吧?仆说句不客气的话, 追捕也轮不到九郎君。”
荀景游后怕地捂紧脖子。刚才出手狠辣的一记锁喉, 彻底掐灭了他意外和佳人重逢的所有旖旎心思,他强自镇定和阮朝汐分辩。
“并非追捕!只是来管城游历散心。看我只带了一辆车出行,寥寥几名家仆跟车, 哪家追捕只带这几个人手?”
阮朝汐看他随从确实只带了不到十个,略想了下,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于市集上意外见了我,又不敢确认, 因此吩咐家仆引开我身边的人,你好拦住我问询?”
荀景游意外在豫北碰到了故人, 故人却和印象里截然不同,令他大为困惑。 “我刚才确实不敢认。你的肤色怎么了,眉毛也——”
“看不惯?” 阮朝汐好笑地反问。
眸子里漾起的清浅笑意又是熟悉的了。荀景游恍然大悟,十二娘出奔豫北,逃避追捕数月,必然会乔装改扮。
“在下明白了。”
李奕臣在旁边虎视眈眈,目光也盯住荀九郎的脖子。像他这种云间坞出身的家臣,对付寻常家仆,足以一个打十个。荀九郎紧张地又往后靠紧土墙。
阮朝汐回头对李奕臣道,“他说得应该是真。”
李奕臣的目光从脖颈处转开了。荀景游松了口气。
对着面前乔装改扮的佳人,他的声音柔软下来。
“在下绝无恶意,确实是闲逛时无意撞上的。我家二兄北上寻三兄,在下也是被家里逼催,才跟随二兄一起前来。但我和我家三兄……哼,我不想见他,半道上索性故意走脱。听说管城繁华,今日临时起意,过来市集随意走走。”
“原来如此。”阮朝汐往后退半步,确实是意外撞到人,她放下了心。 “今日得罪了,有缘相见故人,还望不要泄露消息,后会有期。”
荀景游乍遇了故人,却不愿就这么分别。
骡子板车在前头走,马车跟在后头缓行,荀九郎喝令家仆催动辔头,追上去道, “十二——”
阮朝汐侧头瞪他一眼。侧颜动人心魄,眼神犀利如刀,荀景游立刻改口,尴尬道,“咳,不知如何称呼。”
阮朝汐盘膝坐在骡车上,不冷不热道,“熊二郎。赶车的是我兄长,熊大郎。”
“……好名字。”
荀景游被艰难地把化名念出口,“二郎原来在豫北。你可知,阮家大兄遣了无数部曲南下寻人,一路往豫南,青州。你们往北走,是个好决策。”
“然而,豫北也不安全。我家三兄调用了荀氏壁数千部曲,在豫州和司州的交界处来回搜寻你们,距离管城这里并不远。你们——该不会打算要去司州罢?”
阮朝汐心里一沉,和李奕臣互看一眼,没说话。
他们确实打算开春天气暖了出豫北,入司州。
“多谢告知。”阮朝汐轻声说,“过了整个冬季了,怎的还在搜寻?我们会打算。他如今在京城可好?”
本是一句寻常的问候,荀九郎却露出古怪的神色。
“三兄未入京城。他去年底赴京的半道上遇袭受伤,那么大的消息,你竟未听说?”
荀九朗说到一半时,阮朝汐已经霍然抬头,清亮眸子里满是震惊。
传言中遇刺避入山中的朝廷重臣,流言纷纷扬扬,每隔几日换个新说法,真假难辨,他们权当做饭后闲聊的话题。
原来竟都是真的?
遇袭的……怎么会是他?!
阮朝汐的目光里带了惊骇,听荀九郎继续往下说道,“人停在司州的无名山中。如今都开春了,人依旧停滞不肯入京。京城接连派遣了两拨使者前来荀氏壁问询,族中不安,这次二兄领了不少族人前来,哼,都是劝他出山。”
消息过于重大,阮朝汐追问, “到底伤得多重,以至要入山里休养几个月之久?……可是受了什么要害的伤势?”
荀景游不以为然。 “遇刺的伤势据说已经大好了,但是人想不开。听说遇袭受伤的时候,又听到了你……咳。”
他咳了声,含糊地带过。“总之,你的消息传过去,我那位了不得的三兄据说是大受打击,人避入了山中,不愿再去京城出仕。”
“但是朝廷的圣旨早下了,尚书令的职位空缺以待,再不入京的话,只怕要强硬请去。这次二兄带着族人赶往司州山中,就是想要把人请出山,免得惹来圣上震怒,降下雷霆手段。”
阮朝汐从震惊中逐渐缓过神。
“我不知他遇刺受伤……还以为他的车队早已入京了。”她的眉宇间蹙起,露出懊恼神色, “怎么路上会遇袭呢。”
荀景游忿然说,“你何必为他忧虑。三兄这样的人,做事手段无情,从不会为你考虑,你又何必为他着想!上次我们的事——”
阮朝汐再度转过身,动人的侧颜又落在荀景游的眼里了。
她轻声阻止,“我们之间无事。”
“不错。我们之间……确实已经无事了。” 荀景游苦涩地低了头。
“我不明白三兄如何想的,既然对你有意,却故意把你推给我,让我生出一场空欢喜。我只知道三兄对你生了心思,半路把你拦下,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抱回荀氏壁,阮家大兄当时就在荀氏壁!”
“这就是他做事的手段,既不顾惜兄弟的颜面,又不顾惜好友的颜面,更未问过你半句。是,他是家族第一人,做事只求结果,但凡挡路的都被他踩在脚下,难怪可以在官场如鱼得水,我等兄弟远远不能及,但他不是女儿家托付终身的良人!”
说到这里,荀九郎激动起来,“十二娘,你出奔得好!我听到消息时,心里畅怀大快!”
“……”阮朝汐抬手揉了揉眉心。
“多谢你告知。按你所说,荀氏众多人北上司州无名山,路过管城,我会注意避让。”
谈话间已经到了城门下。乱世之中管理混乱,城门下把守的官兵做事不规矩,进城出城要收两茬的税。
李奕臣早准备了一小块风干的腊肉,正要交上充作出城税,往日里吆三喝四的官兵却满脸赔笑地跑过来,冲着荀九郎的马车连连作揖,守将亲自下城楼寒暄,守门官兵低头哈腰地放了行。
阮朝汐坐在骡子车上,把一切看在眼里。
她恍然想起,荀景游身上是有官职的。
士族郎君的晋升仕途和寻常寒门截然不同。起家官的品级再低微,过几年便直升上去,轻松跨越到寒门子弟一辈子也难以奢望的清贵官位上。
哪怕荀九郎眼下只是历阳太守府里的小小文掾,过个三五年,或许一纸调令,就会升任管城太守。难怪下头的官员处处巴结。
骡车跟随着马车顺利出了城。荀九郎自知官身的好处,眉宇间也带了些矜持神色,吩咐两车并行,扭头继续和阮朝汐说话。
“我看你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混迹于人群之中,处处行走皆艰难。如今你我……虽然无事了,毕竟相识一场,曾为故人。你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直说便是。”说罢现出期盼神色,炯炯地望着她。
阮朝汐心里确实惦念着一件事。
她刚才听说,荀玄微人在司州的无名山中。
霍清川为她整理的文书里,司州阮芷的生平记载道:“夜入司州东南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堪破红尘,遁入空门。”
字纸早已焚烧殆尽,但生平却牢牢地记载心头,从未忘怀。
“九郎,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解惑。荀三兄所在的无名山,可是司州东南的那座无名山?山里是否有一座寺庙,叫做‘无名寺’?无名山中的无名寺,距离管城远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