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呼姜芝过去,“你也打一拳。”
姜芝摆开马步,猛击一拳。木桩也是略动一动。
阮朝汐揉着发麻的拳头。木桩制得不够精细,看不出她和姜芝这两拳的轻重,只知道力道都不足。
李奕臣连连摇头,“力道还是不够。现在的世道太乱,你们两个如果出去被人盯上,手臂一拧一翻,直接就被人扛走了,还是得练。四弟,出手再快些。”
姜芝继续练拳,在砰砰不断的击打声里,阮朝汐上前两步,站在小院沙地中央,听李奕臣跟她单独讲解。
“四弟和你不一样。他在东苑主文,武课被他小子含糊过去了。我盯他三五个月,把他从前武课偷的懒都补回来,他至少不会再差三弟一大截。”
“但阿般你呢,没上过东苑的武课,不像我们夏天井水浇透,冬天拿雪擦身,每日练武之前绕着坞壁跑一圈,把全身经脉活络开了。不能让你强练,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李奕臣借着晨光仔细打量她的形貌,“你看起来像朵精细花儿,气质娴静,这幅外貌很能唬人,所有人初见了你,都不会觉得你会功夫。——示弱在先,攻其不备,一击即中,这就是你的优势所在了。前几日我教你的杀招呢?练给我看看。”
阮朝汐对陆适之招了招手,“三郎。”
陆适之叹着气过来,“来了。下手轻点。”
朝霞的红光映亮天幕,阮朝汐端正扎好马步,阳光下拉出一个纤长的身影。李奕臣把陆适之提溜过来,示范第一招。
“锁喉。”
他力气大,陆适之被蒲扇大的手卡住喉咙,后背顶在土墙上,快准狠地一掐,立刻猛翻白眼。
“放放放手……喘喘喘不过气……”
“就是要喘不过气。”李奕臣松了手,满意地招呼阮朝汐过来,“按我的示范,让我看看你是如何锁喉的。”
阮朝汐学东西向来快,练了五六日,动作已经模仿得到位,锁喉的动作快准狠。
但陆适之被她掐着,还能说话,“力气不够啊阿般。刚才大兄一掐,我觉得快死了。被你掐着,我还能喘气——”
“出手不要留情!用尽全身力气锁喉,动作要快!”李奕臣在旁边说。
阮朝汐这回狠命一掐,用尽力气,陆适之喉咙发紧,艰难道, “喘喘喘不过气了——”
“动作不错,以后继续练力道。”李奕臣满意地说,“锁喉这一招,只能针对和你个头体格差不太多的人。比方说三弟四弟这样的文弱书生,你上去锁喉,对方猝不及防,一杀一个准。如果个头高你许多,或者体格健壮的男子,锁喉无用。你力气不够,锁不住对方。”
“知道了。谢大兄教诲。”阮朝汐放开陆适之,替他揉了揉脖子,“辛苦了三弟。”
陆适之哼哼唧唧地说,“后两招练习别找我,找四弟。”
“四弟过来,”李奕臣招呼说,“第二招,背摔。你过来突袭我,阿般看好了。”
姜芝捋袖子过来。拉开攻击的架势,人冲近两步距离内,拳还未击中,李奕臣顺着拳头来势弯腰,一个反手背摔,把姜芝从肩头直接摔过对面,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这招背摔,适合对方个头比你高大,又对你心怀恶意、意图袭击的男子。借力打力,对方攻击你的力道越大,你摔他摔得越重。老四起来,冲过去突袭阿般。”
背摔的招式难学,阮朝汐学了好几日,动作总是差点火候。姜芝今天又摔了七八回,李奕臣在旁边指点,终于掌握了几分技巧。
“动作不错,阿般学得很快,不过四弟今天不行了,以后每天继续练动作。”李奕臣满意地说。
再走回来时,继续讲解,“等你精通了背摔,把对你心怀恶意、意图伤害你的男子摔在地上,他肯定毫无准备,惊愕万分。趁他躺在地上回不过神时,你直接一脚——”
他抬脚往地上躺着的姜芝比划了一下,“喏,这处。男儿郎的要害地带,你一脚踩下,管他什么彪形大汉,人都废了。这招无需什么技巧,快而狠即可,下脚果断。你过来试试方位。”
姜芝吓得背后冷汗都渗出,原地一个疾速打滚,避开可怕的撩阴脚。
“不能试!这招千万莫要擅用!用了就结下生死大仇。”
阮朝汐点点头,“记下了。但如果对方人数众多,我一个人,这些招数还是无用。”
“你如果不幸一个人对上了许多人,什么也不要做,老老实实跟对方走,表现得越柔弱越好。让对方生出轻视之心。等到单独看守的机会,决断下手,一击即中。”
阮朝汐练了整个时辰的锁喉和背摔,陆适之也被她摔出去十来回,最后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李奕臣自己过来试她。
他体格精壮,比阮朝汐高出一个头,摆出对女子最常见的袭击动作,意图从背后近身,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扭手臂。阮朝汐看准时机,侧身突入,一个利落的肩顶动作,借力打力,顺着攻击力道的来处猛然发力,李奕臣精壮的体格砰地摔了出去,整个人躺在地上。
篱笆对面响起热烈的拍手声。阿巧清脆地欢呼,“摔得好!阿兄学会了!”
二十出头的妇人从屋里跑出来,拧着小女儿的耳朵回去。
李奕臣从地上翻起身,拍拍衣襟灰土,满意地说,“好了阿般。这招背摔,碰着寻常汉子足够防身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回来继续练。随我去集市,把新猎的鹿角鹿血卖了,扯几尺好看的布料回来。”
阮朝汐练得浑身都出了汗,脸颊升腾起气血充足的红晕,额头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拿衣袖随意抹去了,眼神闪亮如天边朝霞。
“集市又开了?不是说朝廷派遣了使者来,管城太守要封城抓捕流寇?”
“听说没往管城这边来,去了朝廷大员隐居的山里。那山在司州境里,不归管城辖下。”
“这都两三个月了,遇刺的朝廷大员还不肯回京城?当真要入山隐居?还是伤重到好不了了?”
“流言满天飞,谁知道真的假的。管他什么朝廷大员,皇帝老子,只要今天集市照常开就行。走罢,扯布去。”
————
管城西去三十里,司州地界山脉的半山腰中,有清涧溪流,流水声昼夜不息。
简陋的山中木屋搭建在溪流边。室内点起一盏昏暗油灯。
燕斩辰抱剑守卫在门外,冷眼瞧着来人。
来人微笑颔首,“你是三弟身边的燕斩辰。我见过你。”
“二郎君。”燕斩辰不冷不热地拱手行礼,回身往小木屋里回禀,“郎君,二郎君自荀氏壁至,号称带来了家主手书,徐二兄放他上来了。”
木门打开了。
在此处无名山中隐居了整个冬日的木屋主人,手握着灯台,月色下显出颀长身影。
荀玄微站在门边,淡淡地颔首。“二兄前来何事。”
夜间登山拜访的来人,正是荀行达。去年底接到了朝廷征辟令,隐居五年之后重新出仕,继任豫州刺史,坐到了豫州官场炙手可热的高位上。
把他生生压下去五年不能抬头的族中三弟……荀氏皎月……如今却隐入山中,几个月无声无息,连京城入仕都不愿去。
多年来的不甘,愤怒,腿疾不能行走的自伤,嫉妒,种种不能明言的阴暗情绪,都隐藏在端雅洒脱的外皮之下,荀行达这几个月舒展畅怀,逸兴神飞。
对着面前的颀长身影,荀行达似笑非笑。他奉了家族嘱托,前来劝说三弟出山。
“何必自苦呢,三弟。不过是遭遇了一场意外的流寇夜袭,又正巧脱逃了一个阮氏十二娘,区区小事,怎能让你失了进取之心。”
他环顾周围的简朴陈设,“虽说是山中隐居,怎能如此简陋啊。天子屡次派遣使者来荀氏壁问询,族中长辈不堪困扰。听为兄的话,速速赶往京城赴任,莫要失了天子的信重。叔母已经为你另择佳人,届时在京城完婚。岂不是好过如今在山中避世不出。”
荀玄微走出了木屋。清冷山间月色,清晰地映照出二兄微笑的面容。
他视若无睹地走过身侧,“二兄,你名行达,言行可能做到真正的放达?”
荀行达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又若无其事挂在脸上。“三弟怎的取笑起我来了。罢了,你如今心境颓丧,为兄任你取笑便是。”
“二兄,当年你在京城任职黄门郎,随侍天子身侧,天子待你亲厚,处处优待。二兄大为感动,从此死心塌地效忠君王,打算为皇家卖命。”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清河崔氏灭门的祸事,对二兄竟然毫无触动?”
“……你想说什么。”
“断了二兄双腿,五年不良于行,失了天子身侧的清贵官职,二兄心里怨怼,我知晓。如今还二兄一个豫州刺史的显贵官职,可满意了?’
笑容彻底消失了。荀行达冷冷道,“果然是你。”
“是我。”荀玄微心平气和道,“眼看大厦将倾,兀鹫盘旋,而众人毫无察觉,沾沾自喜于家族名望,高官厚禄。殊不知,就是这份所谓的天子信重,才是满门覆灭的杀机所在。二兄,你断了腿,从此离开京城浑水,不能再为家族招来祸事。你这双腿断得值得。”
“一派胡言!明明是你为了出仕不择手段,做下如此恶事,族中不与你计较,我与你是同族兄弟,我也不与你计较,你竟污蔑到我的头上!”
荀玄微唇边噙着淡漠讽意,“二兄,往事已矣,我也不与你计较。”
荀行达气得发抖, “好,好,有话直说!莫要再说什么弃官归隐的说辞,我不信,你父亲也不信!叔父遣我来问你,你故意躲避山中数月,到底想做什么!”
月光如水,荀玄微吹熄了烛火,抬头望向头顶高悬的冷月。
“这几个月,我也在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抛开豫州的故人故土,远赴京城五年,趟了五年浑水,自以为做了最稳妥的安排,对得起所有人。”
山中幽静,日夜回想,她幼年时想追随他入京,被他拒绝,离别时难忍悲伤,泪落如雨。
她的来信越来越简短,言辞现出郁郁伤怀,那时就应当回豫州见她。
年年筹谋算计,自以为时机成熟,她也长大了,正好回来接她。但于她来说,却是被他抛下了那么多年,她长大的每一年,他都不在,几乎成了陌路人,回来却又突然要迎娶她……她或许被他吓坏了。
荀玄微的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笑意。
对了,京城回来之后闹了一场,他还起了试探之心,以荀九郎的婚事试探她。
试探的结果,今世人便是前世人,她依旧是她。同样的人做出同样的抉择。
好一句“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重生两世,同样的八个字,他收了两次。
上一世还带走他一副五石散。这一世走得更决绝,他年年赠她的珠玉玳瑁,诗画古玩……什么也没带走。连坞里的衣裳都留下了。
荀玄微在月下缓步前行,沉思着过往。
“种种安排,所谓谋算——如今想来,只有四个字。自以为是。”
荀行达冷眼旁观,现出讥诮,“三弟,看看你如今这幅颓唐模样。颍川荀氏儿郎百人,‘荀郎’的名号却专指你一人。天下闻名的荀郎,怎么轻易消磨了志气。你当初用尽手段也要出仕的雄心壮志呢?”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极厚的书信。
“叔父有信给你。自己打开看罢!你毕竟是公推下一任的家主,看你如今的样子,到底颓唐到什么时候!圣上对你耐心已尽,京城来使已经来寻你了!”
荀玄微不接。
“拿回去。”他回身往屋里走去。“回去告知父亲,我对宗族责任已尽,荀氏的事以后莫要再来找我。这家主之位,谁想要,自拿去。”
荀行达瞠目站在原地,“你……你说什么?”
门里传来最后一句,吩咐燕斩辰,“把人驱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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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的脸上用黄泥抹了两层,皮肤显出蜡黄色,眉眼还是过于姝丽。
陆适之出的鬼主意,拿木炭厚厚地涂了眉毛,原本精致的一双柳叶眉被硬生生加粗加长,乍看仿佛一只黑虫趴在眼上。涂完眉把人推出去给姜芝看,姜芝惊得原地一跳,差点没认出来。
又推出去给李奕臣看,李奕臣吓掉了手里的包袱。
“成了。”陆适之满意地拍去手上的炭灰,“以后就这么画眉毛。阿般可以安心随大兄去城里了。”
阮朝汐对着溪水看了半晌,眉毛和肤色给人第一眼的震撼压住了精致眉眼,她终于安了心。李奕臣赶着骡车往管城方向赶去。
这是阮朝汐三个月来头一次入管城。
说是边境的大城,其实也不过七八万人口,最繁华的城南集市也不过是一条几百步来回的窄巷。但已经足够了。
方圆上百里的乡野百姓都涌来市集交易。中原动荡了数十年,安稳下来没几年,百姓们交易大多还是以物易物。阮朝汐囊袋里的一块块山里猎来的腌肉、风干肉脯,野兽脂肪熬的油,是市集里大受欢迎的交易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