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如今成了荀九娘,成了魏将军每日嘘寒问暖的重点关注人选,她不想害了九郎,当然没有半路分道扬镳的道理。
“陆巧”咬牙穿了半个月的襦裙,天天顶着双丫髻晃来晃去。
车队在官兵的护送下一路入司州,行进京畿地界,从南门直入京城。魏将军总算过来告辞,从此告别了这位做事认真得过了头的将军。
阮朝汐在路上掀起纱帘观望。京城街巷处处繁华,人流摩肩接踵,众多富贵打扮的儿郎骑高头大马横穿过市集,比豫北的管城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但若仔细往沿街路过的窄巷暗处、桥洞下面细看,依旧处处可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苦人,破草席往地上一铺,在京城里谋生计。
越往北走,衣衫破烂的穷苦人越少见,周围的宅邸越来越气派,马车行驶过的地面,也从城南的泥泞碎石地,逐渐变成城北处的大块青石铺地。
路过市集,耳边此起彼伏的吆喝贩卖之声,也不再是城南市集处处都是贩鱼虾的,贩肉的,针线铺子,热腾腾的饼子铺。
城北沿街的店面多出许多古玩书斋,玉石铺,香粉铺,街道开阔安静,横穿过京城的洛河水波粼粼,河畔垂柳十里。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里揣摩出了大概,城南约莫是百姓庶民集聚所在,城北是富贵人家聚集之地。
车队一路往北行进了半个多时辰,上了御街,又从御街转东。
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桃林。
三月煦暖天气,草长莺飞,正是桃花盛放时。阮朝汐的目光挪不动了。
她在豫州从未见过这么大片的桃林,灼灼灿烂,落英满地。人趴在车窗边,纱帘掀起一个角,目不转睛盯着那片灿若云霞的桃林。
“陆巧”也趴过来,惊叹不已。
“城北达官贵人的聚居地,怎会有这么一大片的桃林,怕不是有几千棵?实在罕见。阿般,你看这粗壮枝干,种下几十年了。”
“兴许是从前皇家的御花园。”
“有可能。”
桃林至少占地十亩,车马沿着御街往东行,大片桃林始终在视野里。游玩的游人不少,多半是士人雅客,许多仆童提着食盒,众郎君们就在桃树下宴饮。
直到车马转下长街,转过一处巷口,桃林才消失在身后,换成了满眼梧桐绿意。
阮朝汐在陌生的京城里见到了熟悉的梧桐,心里微微一动,抬头多看了几眼。
头顶梧桐细枝在阳光下萌发绿荫,种下的年头应该不久。
这条长巷约莫三四百步长,宽度可容三辆大车齐头并进,巷里安静肃穆,长条青石砖地铺满整条长巷。。
马车停在巷中敞开的大门前。
安静长巷里,竟然只有一户人家。此时大门敞开,家仆垂手在门口台阶上下肃立。
家仆过来请阮朝汐下车。
“九娘,到青台巷了。”
“青台巷这处的宅邸,是荀氏在京城置办的宅子。从前二郎君、三郎君入京时,都曾住在青台巷。后来朝廷赐下官邸,三郎君才搬出去住。这处宅子现在空置着,我们郎君请九娘放心入住。”
阮朝汐在“陆巧”的搀扶下起身下车,在京城的春光里,打量深巷里的大宅。
荀九郎在正门处等她。
眉宇间带着隐约的自矜神色,以主人家身份,向阮朝汐展示自家宅院。
“京城青台巷的宅子置办得宽敞。进门便是一处极敞阔的待客正堂,纵深五百步,往后院走还需不少路。九娘,你累不累,我替你叫个肩辇。”
阮朝汐失笑摇头。这点路她走得起。
从京城南门一路过来,车停在青台巷的荀氏大宅,她记挂的,却是另一处要紧地方。
“听说朝廷给荀三兄赐下了一处官邸,在何处?距离青台巷可远?”
荀景游皱了下眉。他极不想提他三兄,但身在京城,毕竟躲避不过去。
“皇宫位于城北,朝廷赐下的官邸也大多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方便入朝议事。”
“给三兄的那处官邸,在城东北的悬山巷,距离皇城很近。离青台巷这里虽不算远,但两边车马出行,避开五更早朝时分,轻易碰不上的。”
阮朝汐循着他的指点方向,遥遥看了眼东北方。
荀景游想把她安置在最好的一处精致内院,阮朝汐拒绝了。她沿着敞阔的后宅走了半圈,选了一处靠近角门的清静院落。
“我喜静。”她从容地解释,“住处离角门近,出门也方便。这是我头一次来京城,我母家那边……总是要拜访的。”
荀九郎恍然大悟,“不错,我记得你母家是泰山羊氏,祖籍京城。可是有些亲族要寻访?你自去。”
阮朝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这边不急。九郎,你去忙。”
荀九郎确实忙得很。他外祖家萧氏那边迎接的家仆已经登了门,众部曲们正在忙忙碌碌卸下贺礼,清点礼单,荀景游连一顿饭食都未在青台巷用,沐浴更衣,就要赶赴萧氏登门拜访。
临去之前,又和她说,“这次意外牵连了你,萧氏已经遣人在问‘荀九娘’的事了。劳烦你在青台巷多住几日。”
阮朝汐这次入京,原本也打算停留几日,去探探大和尚说的那处“净法寺”。
“住几日无妨,但莫让我去你外祖家。”
荀九郎匆忙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嘱,“千万莫要独自出门行走。京城虽繁华,却也算不上多安稳的地界。今晚我事忙,你先自己歇一歇,明日我领你出去逛逛。对了,我准备了幕篱给你。”
阮朝汐抿着嘴笑了笑,道了谢。
荀九郎前脚刚走,在家仆瞪大的视线里,她立刻带着三人出了门。
荀玄微隐居在山里,不代表一辈子不出山。她在京城一刻也不想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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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巧”终于又成了陆适之,换一身翩翩好衣裳,往桃林里游玩的人群处转了一圈,打探了整箩筐的消息回来。
“难怪皇城边上的富贵地界有一大块桃林!据说这块桃林,原是达官贵人自家的后花园。后来家族败落,好大一块宅邸被瓜分成了几块,喏,前后两条街巷的五六处宅院,都是那家的旧宅分出去的。只余下这十亩桃林,倒成了京城里人人可逛得的名胜景地。”
“因着这片桃林美景,附近的宅子一处比一处价高。喏,看那边。”
陆适之摇着羽扇,遥指向百步外的街巷里一处敞开的大门。众多家仆忙忙碌碌地抬着物件进出,辎重车马充塞了街巷。
“我听许多人议论,新近转手了一户,不知哪处的富贵门第急买,据说卖出了百两金的贵价,整箱金抬进门,原主人家连夜搬走。那条街原本叫桃枝巷,现在大家都戏称叫百金巷。”
几人难得有轻松的时候,阮朝汐笑着打量那处“百金巷”。
荀九郎给她准备的幕篱只是一层薄纱,看得清周围。她索性戴着幕篱下了车,从落英缤纷的桃林间穿行而过。
微风拂过衣袂,粉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如雨,她抬头笑看难得的美景。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一点异样情绪。
被窥探的感觉很微妙,她脚下一顿,敏锐地回身望去。
她望去的方位,就是刚才被陆适之抬手遥指,笑称‘百金贵价’的那座宅邸。
粉墙围拢的内院里,隐约现出大片飞檐楼阁。隔着一道粉墙,百步外的高楼之上,有人凭栏远眺下方桃林。
隔着幕篱薄纱,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想来应是主人家在自家高楼赏景,没什么可说的。
就连李奕臣都未察觉异样,她的脚步顿了顿,还是继续沿着桃林小径往前走去。
身侧的李奕臣正和姜芝小声咕哝着。
“京城里的贵人真是花钱如流水。百金巨资买个小宅子,就为了在自家宅子里看桃花。走个百来步过来不也能看得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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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处风大,吹起广袖衣袂。荀玄微站在高楼上凭栏俯视,注视着桃林深处的小径。
目光带着温柔眷恋,凝视着那道纤长婀娜的身姿在林间走了一大段路。
她似乎很喜欢这处桃林,驻足停留数次,抬手接了几朵桃花,最后在桃林尽头上了马车。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他身处的是一处两层木阁楼,登高望远,可以清楚地望见十亩桃林,以及桃林对面的青台巷。
九郎的车队午时停在青台巷门口,阮朝汐的马车傍晚出了门,他都在阁楼的栏杆高处,心平气和地眺望。
身后的木楼梯传来脚步声,霍清川匆匆上来。
九郎的车队前脚从南门进京,郎君的车队后脚从东门入城。车队去了朝廷拨下来的官邸,郎君自己来桃枝巷。
“按郎君的吩咐,说是远途跋涉,劳顿病倒,条陈递去皇城里尚书省,告了十日的假。”
荀玄微“唔”了声,“先告假十日,再看后续如何。” 目光转回一墙之隔的桃林。
“他们初来乍到京城。性子谨慎点的人,都会原路去,原路回。”
桃林占地广阔,有众多脚踩出来的小径纵横交错其中,但供马车出行的通路只有一条。
他赞许颔首,“这处宅子买的好。”
燕斩辰踩着楼梯上来,手里托了个木托盘,托盘上放了找寻急用的东西。
荀玄微从托盘里掂起一幅轻而薄的白绡纱,展开打量,约莫三指宽,细细长长的一条。
霍清川一路快马入京,比车队早到七八日,也在京城里打探了七八日。荀玄微握着长条绡纱,继续询问霍清川,“去年半道上遇刺受伤,京城里可传出具体是什么伤?”
“消息被刻意打压过,平卢王做的好事没有传出去,但朝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京城街巷里流传的说法,是郎君的车队遭遇了流寇。”
“遭遇流寇,意外受伤……那就是什么伤势都可能了。”
荀玄微沉吟着,指腹挑着白绡纱,薄如蝉翼的纱布蒙在眼上,视野里的烛火朦胧起来。
一圈不足以遮蔽视线。
轻而薄的绡纱蒙住双眼,牢牢地缠绕了三圈,系在脑后。
“可以了。领我下去桃林。”
第84章
马车出了桃林, 上御街,一路往东北行。
稍微打听了一下东北边的净法寺,居然人人都晓得。来往路人随便就能道出几件净法寺近年做下的脍炙人口的大好事。
譬如说冬日收敛冻饿而死的女子尸骨, 给穷苦人家的妇人免费看诊,每月替塔园里安置的女子灵位超度亡魂, 人人称赞是“大善之佛寺”,极容易找寻。
天色将晚, 晚霞漫天。金碧辉煌的一座恢弘大寺, 早早点起大殿前的十八处大铜灯, 映照得周围通亮, 隔着大老远就能望见佛寺里的大殿和高塔。
这是一座只供女眷进入的大寺。几人走到庙前的大香炉处,看到石碑上“男客止步”四个字, 自觉地都停步了。只有阮朝汐戴着幕篱走近庙门台阶, 两名招待香客的比丘尼领她进了门。
“我母亲亡故他乡, 生前立下遗愿, 愿归葬京城。”
阮朝汐和两位比丘尼提起来意, “我手头有母亲的遗物数件, 愿在佛前添加香油,供奉母亲灵位于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