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事每日都有,两位比丘尼并不意外, 领着阮朝汐往清净塔园处走。
“施主想要供奉令堂的灵位和遗物,还请告知姓氏尊讳,祖籍何处,遗物内容,供奉于几层塔。贫尼等也好记录在案。”
塔园里处处都是七层佛塔。塔上有铜铃, 风一吹,铜铃声响处处。
阮朝汐打量着周围, 刚开口说了句,“我阿娘姓李,祖籍司州檀郡——”
前头领路的两名比丘尼齐齐停步,露出惊诧神色,互看了一眼。
“这位小施主,请随我等来。”
两名比丘尼换了领路方位,竟然穿过了塔院小门,领着一路往后走。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雄伟敞阔的后殿红漆木门外。
铜炉香烟缭绕,千手观音金身像在大殿里俯瞰众生。她惊诧打量着雄伟大殿。
“为何领我要来此处?我无意拜佛,只是前来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小施主请入殿。”比丘尼合十道,“我寺住持在殿内等候,住持会细问小施主母亲的生平。”
阮朝汐缓步迈入大殿门槛,脚步声在空旷殿内传荡回音。
一名身穿住持袈裟的中年妇人站在佛像金身下,背影端庄,头上挽着高髻。
阮朝汐递过惊讶的一瞥。
这座大寺的住持,竟然未剃度。而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住持居士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是出声询问,“你母亲李氏,出身檀郡?”
阮朝汐站在佛像前,双十合十,拜了一拜,“是。”
“她临终前,叮嘱你回来京城,入净法寺?”
“并非是母亲遗愿。母亲只是遗愿叶落归根,归葬京城。小女子路上偶遇一位释长生大和尚,大和尚指点明路,引小女子——”
阮朝汐的话还未说完,佛前立着的住持已经霍然转过身。
“释长生叫你来?”
她侧转了身,阮朝汐这才看清这位戴发修行的住持居士的面容。
高髻上未簪任何饰物,气质卓然,乌黑发间掺杂了少许银丝。
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但岁月在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紧抿的唇角边落下严肃的法令纹。
大殿供奉了百盏莲花香油,映照得殿内处处通明。住持居士在灯火下仔细打量阮朝汐被幕篱遮掩的身形。
严肃的法令纹消散,住持居士向她展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小施主,此处殿中并无他人,可否摘去幕篱,你我也好细细谈论你阿娘的生平。敢问你阿娘姓名,年纪,殁于何处,遗下遗物多少。”
阮朝汐在空荡大殿里将幕篱摘下,放置身边,从怀里珍重取出包裹了母亲遗物的布包。
“我阿娘,闺名月香,六年前殁于豫南山林,只遗下半副衣袖,一根木簪……”
住持居士在她身边的蒲团跪坐下来。
和她一同翻阅遗物,聆听生平。偶尔抬起视线,往她眉眼精致的面容上转一圈,仔细地打量片刻。听着听着,住持居士逐渐红了眼眶。
烟灰色的衣袖掩住了眼角。
“当真……”她忍着发颤的尾音,“是个苦命人。”
她草草翻阅了遗物,目光再抬起时,眨也不眨盯着阮朝汐的面容细看。
“这位小施主,从豫州千里赶赴京城,实在辛苦。”
住持居士红着眼眶,和蔼笑问,“我看小施主面善。敢问贵姓?”
阮朝汐对这位心善的住持居士心怀好感,冲她微微笑了下,如实相告,“我姓阮。”
她低头收拾阿娘的遗物,拿布仔细包好,双手递上,“遗物都在这里了,可还有其他需要记录的阿娘生平——”
抬起眼时,看清面前人的神色,下半句话愕然顿住。
原本慈爱和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何时开始,竟然面色大变,脸色极为难看,唇角的法令纹深深抿起。
“怎么会……”住持居士咬牙道,“怎么会姓阮!”
阮朝汐双手递去的布包停在半空,她诧异反问,“为何不能姓阮?”
原本对话亲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为何陡然变了脸,语速急促地追问,“这李氏,当真是你阿娘?你可有别的母亲?”
阮朝汐惊愕之余,心里升起了少许不悦情绪。
“李氏当然是我阿娘。”
阮朝汐想起了莫名其妙被按在头上的“泰山羊氏”,不悦道,“辛苦劳作奔波,多年养育恩情,没齿难忘。除了李氏,我再无第二个母亲。”
原本对她和蔼可亲、谈笑晏晏的人,三言两语说翻脸便翻脸,她从未遇到过性情如此难测之人,居然还身在佛门修行,更觉得匪夷所思。
刹那之间,初时的那点亲近心消散了个干净。
阮朝汐从蒲团上起身,将包裹遗物的布包放在香案上,掂起一支线香,公事公办地问询。
“多谢住持垂询。佛前供奉的香油钱,信女已经准备了两匹绢帛,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信女会在近日出京,劳烦告知期限。必定如期回来,续上香油。”
住持居士跪坐在蒲团上,肃穆灰衣包裹下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你……你刚回来,又要出京?”
阮朝汐细微地蹙了下眉。素昧平生,问得太多了。
“专为供奉阿娘而来。事成后便出京。”她简短回答,又问询了一遍,“两匹绢帛,将我阿娘的灵位放置在灵塔高处,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
住持居士缓缓站起身来。
短短几句对话,她的神色已经冷如寒冰,漠然吐出一句话, “李氏不配入灵塔。”
阮朝汐肩头微微一震。
她从未想过,专为女子设立的大寺,就连冻死路边的可怜乞丐女子尸体都会代为收敛,行善积德的好名声在京城里处处颂扬,如此仁心佛寺,竟然会拒绝她供奉母亲。
她大感意外,指节不知不觉紧紧交握在一起。
“可是供奉的香油钱不够?我阿娘的遗物极少,已经尽在布包里了,并不会占用很多地方。若香油钱不够的话,还请明示——”
住持居士的视线转向香案上摆放的布包。目光里明明白白露出憎恶。
“她不配入灵塔。”她伸手拿起香案上摆放的布包,在阮朝汐震惊的视线里,竟然转身掷向殿外。
“她用过的东西不配入净法寺!来人,把这些脏物扔出佛寺!”
两三个小沙弥尼从配殿里跑出,捡起散落满地的布包和遗物,撒腿往佛寺大门外奔去。竟然当真听从吩咐,要把所有东西扔出佛寺。
阮朝汐惊怒交加,脑海嗡一下陷入空白,气息都混乱了。
住持居士怒气稍歇,再转向她时,却又重新露出了喜悦笑容,换回和蔼语气。
“小施主,我看你面善,你我算是极为有缘。入京劳顿辛苦,看你消瘦成什么样了,后殿长备着可口素斋,快随我来——”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直接推开居士伸过来的白皙手腕,弯腰捡起幕篱,转身跟在小沙弥尼的身后往殿外奔。
她的喉咙发堵,满心如山火岩浆灼烧,沸腾起熊熊愤怒和悲伤。
“还我!把我阿娘的遗物还我!”
——————
小沙弥尼都是七八岁的女童,跑起来快得很。
大殿庭院点亮的灯火映亮了门外,知客女尼吃惊地站在门边张望,遗物连同布包乱糟糟地扔在门外的空地。
阮朝汐奔出去收拾遗物。半幅衣袖是多年旧物了,不堪拉扯,被不知哪个小沙弥尼不知轻重地扯了几下,布料从中间撕裂开一小条。
旧木簪早有裂痕,今日连摔两次,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阮朝汐屏住呼吸,把两截断簪子捧在手里,心倏然一痛,泪珠掉落地上。
在远处马车边等候的三人停下交谈,吃惊地盯着这边景象。
李奕臣反应最快,立刻奔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阮朝汐把母亲的遗物重新收进布包里,仔细擦干了灰尘和泥土,忍着冲到喉咙口的哽咽。
“这里不是善地。我们走。”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住持居士从后殿一路小跑着追出来,气喘吁吁,高髻散乱,在身后焦急呼唤,“莫走!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置气恼怒!小施主,你我极为有缘,今日才能相见,留步听我细说——你住在何处——”
阮朝汐戴上幕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京城人多喧闹,在外头不好询问,李奕臣和姜芝闷头赶车,陆适之默默地换回了“陆巧” 装扮,坐在车里。
“到底这么了?可是发生了争执?说来也是个京城大寺,怎会把香客供奉的遗物扔出,如此粗鲁无礼!”
阮朝汐坐在车里,一声不吭,手臂抱着膝头,把头深深地埋进膝里。
不论耳边如何问,从头到尾,始终什么也未说。
车身转弯,广阔桃林又出现在面前了。
陆适之劝她,“前头快到青台巷了。回去好生歇歇,明日我们去问九郎君,看看京城可有什么修补旧物的铺子,把你阿娘的遗物修补起来。”
阮朝汐侧过头,视线透过木窗,看向车外落英缤纷的桃林。最后一抹春日余晖照耀在桃林里,游人嬉笑,景致美若画卷。
她突然起身,“停车。”
大车原地一个急停,她一手抓着幕篱,一手握着长裙,在陆适之惊讶的眼神里跳下了车,走向桃林深处。
“阿般!”姜芝焦急地喊,“天快黑了,你回来,明早再去。”
阮朝汐不回头地说,“不去远处,天黑了就出来。让我静静。”
暮色逐渐浓重,前来桃林赏景的士子们都往外走,只有阮朝汐一个佩戴幕篱的小娘子往里走。她走过时,处处都有惊异目光。
再看到不远处停了马车,马车边三位持刀站着的少年部曲,虎视眈眈地盯过来,独自入桃林的显然是春日游玩的小娘子,打量的视线便都收回去了。
阮朝汐也察觉了周围的打量目光。她起先沿着林中小径走,走着走着,加快脚步偏离了小径,往极少人的小山坡高处走。
她索性把显眼的黑纱幕篱摘了,纤长身影避入了大片桃树和草丛的浓密阴影里,就像在山中猎兽时那样,气息隐匿,悄无声息地避开附近游人。
她漫无目的地往桃林深处走。
疏密有致的草丛遮掩了她的身形,她停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周围再无人,她从怀里掏出了布包,轻轻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