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成两截的木簪出现在面前。
她仔细地拨弄着,借着暗淡暮光,试图把两边拼凑回去。
但年代久远的旧木,裂口如何拼接也显露出明显的交错痕迹。
一滴泪落在木簪上,很快以指腹擦去了。
她一路满怀期望入京,顺利寻找到佛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普度众生的佛寺里遭逢意外,竟然损毁了阿娘的旧物。
怒火和悲伤交织反复,心神激烈震颤,握着簪子的手指一松,木簪竟然又摔在地上。
她正好身处在一处小山坡高处,簪子咕噜噜往下滚出去十几尺,停在另一处桃木树下。
她急忙捞起裙摆,盯着簪子滚落的方向,就要沿着小山坡往下追。然而簪子滚落去了桃树下,树后似乎有人,半截簪子正好滚落在黑色缎面的鞋履边。
树干背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地上捡拾起了木簪。
“哪来的簪子。”有个极为耳熟的清冽嗓音响起,握住木簪的手指拂过断裂口,自言自语道,“摔断了。”
阮朝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脑海里又是嗡然一声,脚步倏然停住了。
乌黑眸子里难掩震惊,她几乎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瞬间隐入枝干粗壮的桃树后。胸腔里一颗心脏这时才剧烈地狂跳起来。
远在司州山中之人,不是一心隐居,无论谁劝都不肯下山的么。
怎么会……怎么会骤然出现在千里之外,京城的春日桃林里!
暮光的大片阴影笼罩全身,她隐匿于暗处,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天下如此之大,京城人口数十万,或许是遇到了嗓音相近的男子,这才是更大的可能。
光线暗淡的小山坡高处,浓密草丛中露出一只充满警惕的漂亮眼睛。
前方捡拾了木簪的郎君并未察觉她这处的细微动静,人已经从树下坦然露出身影。
鸦青色的蜀锦广袖袍,玄色袖缘,衣裳深色衬得握簪的手指更加白皙。来人在暮光下露出侧影,那侧影轮廓竟也是她多年看熟的模样。
春风打着旋儿吹过身侧,吹起树边郎君的衣袂,大袖在风中展开一角,露出展翅玄鸟的织金图案。
看清来人的瞬间,阮朝汐藏身草丛的呼吸都乱了。她倏然拨开面前的一丛长草,目光直直盯视过去,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撼。
出现在桃林中的人,分明就是无名山中隐居的那个人。……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那双她见惯了的形状好看的清幽眸子,时常带着隐约笑意,流光斐然。如今……被一双白纱拢起,遮挡住了。
双眼不能视物的郎君,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绊到了树根,修长的手扶住身畔木枝。
右手托举着断簪,脚步停在小山坡下,缓声询问, “可有人失了木簪?”
小山坡高处,阮朝汐震惊地失去了声音。
怎会如此!
她再度被巨大的震惊震憾笼罩了,反而本能地隐入草丛深处,动也不动地观望。荀玄微手中摊开的木簪握紧,缓缓四顾。
眼睛不能视物,显然在用耳倾听。
周围没有人应声,他摇摇头,握着木簪,转身就要回去。
回去时再次踩到树根,又被绊了一下,他抬手去扶树干。但这次却未摸准方向,扶了个空,脚下一个细微踉跄,还好旁边有根横出来的木枝,被他扶住了。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弦蓦然揪紧了。然而下一刻,又有疑虑暗自升腾。
远在司州山里的人,怎么会毫无风声地出现在京城?又恰巧出现在她面前?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她隐身在高处草丛中,一动不动。
桃林里游人不少,大多沿着经年累月踩出的小径行走。荀玄微缓慢走去一条小径附近,眼看要撞树,身侧正好有一位士子经过,随手拦了下。
“这位兄台小心。生有眼疾,怎么出来没有家人陪伴?”
阮朝汐安静藏身,耳边听荀玄微的嗓音从容道谢。
“在下的部曲车马停在东边林外,独自进来散心,似乎走错了方向,久不能出。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哦,那你是走错了。转右行才是东边。”那士子引了正确方位,友人在远处呼唤,匆匆离去。
草丛间探出一只警惕的乌黑眼睛。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起初是正确往东,但人在一处小山坡,脚下起伏不平,走着走着,又偏移了方位,竟然顺着山坡往东南边的僻静处行去,越走越偏。
阮朝汐快步往山坡上走。两人一个走在山坡上,一个走在山坡下,隔着五六尺距离,不出声地跟随。
她跟随的脚步极轻,山坡下方的郎君始终未察觉,扶着周围的树,继续缓步往前。
越走越僻静,野生藤蔓交错挡路,逐渐难以行走。他似乎也察觉不对,自己换了个方位,顺着山坡平缓处往南走,这下更偏了。
被捡走的木簪还被他握在手里。衣袖随着山风摆动,偶尔从握紧的手掌中露出一小截。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往前快走几步,隐身在小山坡高处,眼睛往下盯,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沿着山坡咕噜噜滚了下去。
山坡下的郎君侧耳听到了动静,果然停下脚步。但这回滚下去的碎石并未打到他的鞋面,他的脚步只顿了顿,就继续往前。
因为之前被树根接连绊了两次,他走得极为小心,总会先试探地上有无凸起树根枝蔓,踩实了,再迈下一步。
阮朝汐侧坐在小山坡高处,带着思索神色,视线缓缓盯住山坡下方的一个浅土坑。
片刻后,山坡下的人逐渐走近,走的是平缓野径的正中央。那处浅土坑偏离了小径往右半尺,按他的步子,正好从土坑的左侧越过。
阮朝汐手里掂起另一块碎石,心里估摸着准头,看准时机,往下一撒手。
碎石咕噜噜滚下了山坡,这回准确地撞到了黑缎鞋面。荀玄微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转向右侧空旷处,似乎在听是不是有人经过。周围寂然无声,他俯下身,再度捡起滚落脚下的物件。
但这回滚下去的是寻常碎石,他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开了。
就在弯腰捡拾的过程中,缓步往前的方向偏移开一个细微的角度。
阮朝汐坐在土坡高处,靠在一棵枝干粗壮的桃树背后,透过浓密长草,不出声地盯着。眼看着荀玄微的脚步略往右偏移,依旧缓步往前,离那浅土坑越来越近,三尺,两尺,半尺——
一脚踩进了土坑。
人猝不及防,细微地趔趄一下,就往前栽倒。
身后传来高处跳下的落地声响。
一只秀气纤长的手从后方伸过来,及时扶住手肘,把人扶住了。
第85章
阮朝汐侧过视线, 借着天边的黯淡暮光,仔细地观察面前人此刻的神情。
“多谢兄台好意相助。”荀玄微的目光转向空旷处,说的还是那句, “在下的部曲车马停在东边林外,回程时似乎走错了方向。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阮朝汐依旧不出声, 搀扶着手肘,转了个方向。
他们所在处, 是桃林南边接近尽头的方位, 两人原路回返桃林中央, 再往东面慢慢走。
“兄台竟愿意亲自引路, 实在多谢。”荀玄微客气地寒暄,“在下新近损了目力, 用不惯行走木杖, 今日独自入林, 是有些逞强了。不知兄台尊姓, 等下出去寻到了我家部曲, 在下必定重谢。”
顿了顿, 又侧耳道,“兄台始终未发一言。不知为何缘故?”
两人又默然走出几步,荀玄微似乎想到了什么, 抬手在搀扶的手背上方拂过,指尖极快速地碰触下布料。
“该不会……是位娘子?”他倏然停步,“唐突了。”轻轻挣脱搀扶的手,就要独自前行。
纤长秀气的手又固执地伸过来,把人扶住了。
阮朝汐的唇紧紧抿起。向来强势的人忽然变得弱势, 惯于掌控别人的翻云覆雨手在她面前袒露出罕见的柔软虚弱,眼前的情况让她极为不习惯。
她虽然出手帮扶了他, 但并不打算泄露身份。他的部曲在林外等候,她搀扶他东去桃林边就分开,片刻同行而已。
他伤了眼,桃林里的一小段邂逅,于他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好心帮扶了一程。
柔嫩的指尖做笔,一笔一划在对方的手背上写下:“咽喉有疾,不能发声。我乃儿郎,无需顾虑。”
她一笔一划地低头写字,对面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
两人立在桃林下,桃花簌簌落下。摊开的右手纹丝不动,被隐藏在大袖里的左手,难耐地蜷起,又放开。
阮朝汐写完了十六个字,收回了手,重新搀扶住手肘,示意往东行。
身侧的郎君轻轻吐了口气,细微不稳的声音平静下来。
“如此倒是巧了。我目不能视,你不能发声。同时天涯沦落人,我们今日凑在一处,可见上天也觉得你我有缘。”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扯着衣袖把他藏于身后的左手扯出来,将他手里攥着的半截木簪抽走,戳着他手背写下,“追随此物而来。”
荀玄微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哑然失笑。
“原来不是有缘,而是你搜寻木簪,我捡拾到了木簪,因缘际会,我们才会偶然相遇。”
他转头过来,不能视物的眼睛正对着她的方向,语气和缓地询问,“好好的木簪,怎的断成了两截?”
一句话勾起阮朝汐心底的抑郁不平,她默然攥紧了手里的断簪。
她不想答。
出了坞壁庇护,外头处处风雨。意想不到的狂风骤雨损毁了阿娘的遗物。
但离开巢穴的幼鸟早已拿定了主意。哪怕在外头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不后悔离去的决定。她不想在曾经的庇护者面前显示软弱。
她以手指写下,“可以修补。”又飞快地写下,“兄台的眼疾可医治否?”
荀玄微抬手抚摸遮掩的白绡纱,笑叹一声,“赴京半途被奸人伏击,中了毒伤。山中休养数月,虽然侥幸逃脱性命,但毒性入体,这双眼睛只怕是难好了。”
阮朝汐搀扶他手肘行走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医不好了?!
荀九郎轻描淡写地说他家三兄“伤势早养好了”,她从未想到他的伤势会如此严重,竟然落下了永久残疾。
正当盛年的郎君,失了眼睛,以后还如何入仕?如何继任家主?他筹划多年的大事怎么办?
“小兄弟,怎么了?”耳边传来温声询问,“手怎的突然如此用力?”
阮朝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攥紧了他的手臂,把柔滑的蜀锦布料都捏出了深深折痕。她急忙松开了手。
荀玄微并未计较,示意她继续前行,“手指柔软无茧,年纪应不大。叫你一声小兄弟,不算唐突罢?”
阮朝汐默认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