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篱抬起,在身前挡住喷涌血线。
两边沉重身体几乎同时到地。
“阿般,快过来。”陆适之急促地招呼她,“来看看阿池。”
——
草席包裹着的少女满身是血,脸色苍白如纸,昏迷不醒,右手腕处空荡荡的。弹得一手好琵琶的灵活秀气的手,被齐腕截去了。
阮朝汐跪倒在草席边,屏住呼吸查探伤处。断腕处鲜血喷涌,流血至今未停。这么重的伤,不早些救治,人不是醒来活活疼死,便是昏迷中流血而死。
裂帛声响起,她撕下一截干净衣袖,包裹在傅阿池的断腕边,紧紧勒住止血。
“快回去。”她低声和陆适之道,“带进宫的包袱里有止血金创药。”
“阿池我背回去。但这边的尸体怎么办。”
阮朝汐冷眼瞥过地上血迹斑斑的草席。
“草席是晖章殿运出来的。把尸体裹草席里,叫晖章殿解释去。”
两人飞快地把尸体裹入草席中,原样捆扎起来,弃置林中。
陆适之把昏迷中的傅阿池背起,华林园距离宣慈殿不远,两人在黑暗里疾奔,耳边除了细微的风声和脚步声,只有急促喘息的声响。
前方巷道深处传来一阵砰砰的拍门和高喝声。
阮朝汐倏然停步,两人避入高耸宫墙的阴影暗处。
宣慈殿门的灯笼下方,十来个披甲禁卫围拢门外。
“开门!”“开门!”
哐哐的撞门声响彻夜空。
门里哆哆嗦嗦响起一声,“谁啊……来人为何半夜敲门。”
“奉皇后娘娘命拿人!白鹤娘子涉嫌谋害小皇孙,如今藏匿在你处,速速开门,把嫌犯交出来!”
陆适之蹲在暗处,反手去探后背傅阿池的鼻息。
身躯滚热,呼吸和脉搏微弱,生机在眼前一分一刻消逝,陆适之满头满脸落了汗。
“他们堵了门,我们回不去,现今如何是好!”
阮朝汐盯着远处围堵了宣慈殿的禁卫背影,“夜里惊扰老太妃,传出去不敬不孝,不见得是皇后下的令。或许是他们拿不到人,狗急跳墙了。”
“你在此处。”阮朝汐轻轻探了下昏迷少女滚热的额头,“他们若离去,你立刻带阿池入内急救。他们若堵门,你便在此处候着。我去寻人解围。”
她急促说完,正要起身,陆适之反拉住她的手。
才十五岁的少年从未遇到今夜这种生死大事,幼年同伴在眼前逐渐流逝生机,他又要被独自留下,陆适之强忍着哽咽,“阿般,你去哪里!我独自在这里等到何时!”
“今晚之事不得好了。”阮朝汐视线盯向南面。
永巷以北的殿室大都黑黝黝的,即便是老太妃的殿室也只映出黯淡灯火。越接近南处的帝后寝宫,灯火越透亮,可以接触到的人也越多。
“随机应变,我过去想办法。”
她于黑暗中敏捷地起身,刚往南走出几步,耳边敏锐捕捉到什么动静,又迅速回身躲避回大片暗影中。
一列数十名禁卫披甲执刀从西边疾奔而来。
由西往东,穿过黑暗的长巷,沉重脚步声直奔前方灯火点亮的宣慈殿,高声大喝。
“何人深夜围堵宣慈殿外喧哗,好大的胆子!我等乃宣城王、武卫将军麾下羽林左卫!尔等通报来历!”
不等羽林左卫穿出长巷,围堵宫门的十几名禁卫已经于黑暗中倏然四散而去。
几十名羽林左卫气喘吁吁跑了一趟,不出意外扑了个空,隔门问了几句,原路又跑回来。
西边巷道远处,众多禁卫手握火把,簇拥着一个年轻身影走近,停在岔道口。
阮朝汐往后退,再次隐入长巷黑暗中。
火把光芒明亮,她一眼便看清了,来人正是领任宫中禁卫事的宣城王兼武卫将军,元治。
明亮光芒映在年轻宗室亲王的脸上,映出元治此刻满脸的烦恼。
“白鹤娘子可在宣慈殿?活着死了,刚才可问明了?”
“人在宣慈殿,受了些伤,但无性命之忧。皇后娘娘的人也被卑职喝问惊走了。下面如何做,还请殿下明示。”
元治烦躁道,“本王管得是宫禁,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她要发落宫妃,小王也不好插手……哎,早不发落晚不发落,偏赶上圣驾和荀令君即将过来探望小皇孙的时候发落!白鹤娘子在宣慈殿何处?”
“据说荀九娘做主,把人安置在她的西偏殿。”、
“怎么又牵扯了九娘!”元治吃了一惊,急忙吩咐下去。 “去一队人,叫开宣慈殿的门,叫他们准备迎驾,再把西偏殿严实护卫起来。圣驾只是去看小皇孙,西偏殿不必出面。”
阮朝汐隐在暗处,冷眼看元治忙得团团转。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今日心情不好,惹不得。白鹤娘子之事,你们过去叮嘱宣慈殿的人,当面千万不要提起!”
“宣慈殿门口的血迹清干净了,接驾时什么痕迹也不许有!圣驾即将带着荀令君过来探望小皇孙,记住,不相干的事,莫声张。”
“听闻皇后娘娘的殿里抬出去一张滴血的草席?去两个人,查查扔去何处了。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沿路痕迹清理干净,莫声张!”
黑暗里响起几声稀疏的拍掌声。
陆适之一个没拉住,阮朝汐已经从暗处缓步走出。袅娜身影清晰地映照在宫墙上。
“好个统领禁中的宣城王。事事含糊过去,各处都不得罪,糊弄本领一流。”
略带嘲讽的清脆嗓音响彻长巷,宣城王大出意外之余,脸皮微微发红,急忙迎上来。
“九娘……你怎么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可是今晚闹得不安生,惊动到了你?莫担忧,小王带人来了。”
“殿下来得正好。妾正有事要和殿下商议,还请靠近两步说话。”
元治握着火把,心脏噗通狂跳,挥退了众禁卫,故作镇定地走近两步。
皇宫禁中是他的巡视地界,日思夜想的玉人就站在面前,他竟可以和她邂逅于深夜的宫墙边,口吻随意地对话,岂不是梦里才有的好事?
玉人在侧,眉眼柔和,话音细微含笑,元治忍不住起了旖旎心思,试探着又往前半步,两人几乎面对面地站在一处了。
“九娘出来怎的连宫灯都未带一盏,女婢也未带一个?可要小王送你回去……”
阮朝汐没有避让。
随着两人接近,淡淡的血腥气从她身上传来。
新鲜的血气遮掩不住,随着夜风,越来越浓烈,难以忽视。元治的笑容微微一僵,视线本能扫过阮朝汐身上的衣襟衣袖衣摆。
银线缠枝广袖上沾染着几团暗色,夜里看起来像是墨点,但为何闻不到美人身上该有的脂粉墨香,反倒血气越来越浓烈?
元治的视线逐渐带了惊疑,视线落在袖口伸出的秀气手指上。
阮朝汐丝毫不避讳明晃晃的火把光芒。明黄火光下,玉色的指尖同样沾染着几处“墨点”。
“殿下刚才说得好。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心情不佳,惹不得。”
十六年规规矩矩未做过的事,入宫一晚上全破了戒。
她今夜闯了宫禁,杀了人,沾了满身满手的血,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好叫殿下得知。皇后娘娘殿里运出来一张滴血的草席,如今就停在玉兰林子里。那处离宣慈宫不远,等圣驾浩浩荡荡从林边夹道经过,一不留神——便发现了。”
在元治震惊的视线里,阮朝汐随手拉过他的衣袖,自己的手指在干净衣袖上擦了擦,把几处血迹擦拭干净。
“劳烦殿下派两个人,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把出自皇后娘娘殿里的草席从北边承明门扔出去。”
她淡淡看了元治一眼,“莫声张。”
第102章
永道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内侍担一座肩舆, 沿着永道从西往东疾走。一位中年内监跟随在肩舆旁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 停!”
肩舆一个急停,那内监对肩舆上高坐的年轻宫妃道, “虞嫔娘娘,到啦。圣驾今晚在前殿东阁, 荀令君和圣驾在一处议事, 又用了膳食, 圣驾马上就要回后宫来。”
年轻宫妃下了肩舆, 接过宫婢手捧的食盒,姿态娇柔地整理衣饰, 等候在永巷道边。
“再像上次那样叫本宫苦等半个时辰, 看本宫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内监满脸堆笑, “这次打听得极为妥当!眼见了圣驾出了东阁, 往万岁门这边来了, 奴婢才敢去叫娘娘。”
永巷东面尽头, 万岁门在深夜里沉重打开。
灯火从东面透进了永巷。大片脚步声整齐划一地从远处传入耳边,回荡在永巷两边宫墙高处。交谈声却只有两人,远远随着风传来。
中年男子嗓音乍听来洪亮, 但话音夹杂着气喘声,显得中气不足。
“和荀郎议事至夜里,之前说好的探望小皇孙,朕不食言。人安置在宣慈殿太妃处,来人啊, 知会宣慈殿,把孩子叫起给荀郎看看。”
夜风里传来从容舒缓的应对嗓音, 仿佛山涧流淌的清泉,“臣身为外臣,实不该夜入万岁门。”
元帝哈哈大笑,“朕放心荀郎的品性。皎月无尘,朕听得多了。荀郎,朕倒要劝你一句,红尘好!红尘多美人,荀郎二十六了还未婚娶,朕怕你出家啊。”
开道宫灯映亮前路,路边等候的美人提着食盒迎了上去。
“陛下——”
灯火映亮了来人的面容。前方朱色龙袍常服的皇帝四十出头年纪,年轻时悍勇,老了眉眼间依旧残留几分彪悍武人之气,但毕竟年纪大了,身材开始发福,年轻时的悍勇印刻在容貌五官间,转变成三分横生凶戾。
元帝身后半步之外,缓步走出颀长的男子身形,气质濯濯然松间月,身影修长如竹,寻常的绛紫曲领官袍穿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不寻常起来。
路边美人撒娇的嗓音叫了一半,骤然见了郎君如玉,嘴里依旧喊着“陛下”,眼睛却走神了一瞬,定在皇帝身后。
皇帝倏然沉下了脸。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
那美人走神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依旧提着食盒迎上来,娇滴滴地福身问礼,“陛下今晚回来得晚,妾等候已久——哎哟!”
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皇帝沉着脸,原处站着等美人走近,冷眼瞧她行礼到一半时,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在小腹间,重重地把人踢飞了出去。
耳边传来砰的闷响,美人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上逐渐出现了一摊血泊。
“贱人!”元帝怒喝道,“朕和朝廷重臣说话,谁让这贱人上前打断了?来人,把这贱人拖走!”
几个内侍缩着肩膀小跑过来,哆哆嗦嗦地把口鼻流血昏迷的虞嫔拖走,原地留下一滩凌乱血迹,无人敢问一句拖去何处,要不要延请御医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