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玄微摇头。“错。”
“那……宣城王意图篡位, 矫诏赐死。”
荀玄微还是摇头。“你说的,是当夜发生的真相。但真相并未流传出去。世人口耳相传的,是另一个故事。”
“众人口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夜,我和萧昉二人深夜奉遗诏入宫,扶持梵奴登基,太子废死,东宫余党皆死。遗诏是个铲除政敌的好借口,我也确实用了。废太子之死,不论我认还是不认,早已和我摆脱不了干系。”
“梵奴可以留着,因为众人皆知,先帝驾崩是多年前的征战旧疾发作。原因干干净净,我清清白白。我于梵奴有拥立之功而无仇怨。”
“但湛奴不同。”荀玄微起身走到小榻边,低头凝视着熟睡的幼童。
“莫看他如今年纪幼小可爱。幼童终有一日会长大。他长大之后,不断会有人告诉他,他父亲死于我手上,身为人子,需为父报仇。他会被人撺掇得起了复仇之心,成为心腹大患。”
他拨暗了油灯,走回床边。细心地拉开软衾,围拢在阮朝汐的肩头。
“我说得足够清楚了。今晚既然把他接来了,睡一个晚上无妨。明日把他送回宫里。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书信要写。你好好休息。”
说罢正欲起身去书案动笔时,衣袖却被扯住了。
阮朝汐拥着薄被坐在床头,青丝垂落肩头,在他的注视下,素白指尖发力,扯着宽大衣袖,往床里勾了勾。
荀玄微的目光温和下来。
雪青色外袍脱去,随意搁在木衣架上。帷帐合拢放下了。
油灯昏暗,朦胧帐中传来低声絮语。
“整日不见,我们说点别的。对了,我给你母亲递了拜帖,明日便打算登门拜访。”
“母亲见面时告诉我了。怎的这么快?你最近应是‘遇刺重伤,闭门谢客’?”
“就是趁着闭门谢客的这几日才得空。重要的事需得先办妥。等均田令正式奏上朝廷,在各处乡郡推广,之后便再无清闲时候了。”
“三兄,登门拜访我母亲时,还是多带两套衣裳为好。”
“唔……我也想到了。你母亲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两人同时低低笑出了声。
两手亲密交握在一处,彼此交换了个旖旎亲昵的吻。阮朝汐轻声警告,“不许欺瞒我母亲。她问什么,你如实地说。”
“放心,不会对你母亲有半分欺瞒。”
荀玄微的顾虑不在此处。
“说起来,家中父母尚健在,按常理说,应由家母亲登门拜访才是。只是我那父母……不必多提。现在由我亲自去寻你母亲,阿般,你不会怪我罢?”
回应是一句极果断的:“不会。我只看心意。心意到了即可,俗礼于我于浮云。”
“只是我时常疑惑。”阮朝汐在昏暗朦胧的帐子里依偎在温暖的肩头。
“为何你父亲对你仇视至此?你是他膝下嫡子,按理来说,你入朝出仕,他应该欢欣鼓舞才是。为何会倾力栽培你二兄,却对你横眉冷对,大加拦阻?”
“父亲倾力栽培二兄,因为他们是性情相似的人。至于我……自小便有些不同。”
说话间,书案灯台里的灯油燃尽,随着一声轻响,灯光熄灭。室内陷入全然的黑暗。
黑暗里的絮絮闲谈还在继续。“阿般可还记得云间坞小院里养的兔儿?”
阮朝汐自然记得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大兔儿单独一笼,小兔儿两只一笼,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笼。真的好多只啊。这些年也不知用兔毛制了多少只云间紫毫?”
黑暗里响起了轻轻的笑声。 “以兔儿背上的硬毛制作紫毫,那是后来的事了。其实在我年纪很小,记得是刚刚提笔习字不久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养兔儿了。”
“起先是母亲的意思。那时候祖父看重我,早晚排满了功课,母亲怕累着了我,便叫仆妇养了两笼兔儿,只是为了给我解闷。我便天天下学后和兔儿玩。”
“后来被父亲得知了。父亲严厉斥责了母亲,说年幼时玩物丧志,长大后如何能出人头地,将兔儿提到我面前,命我把它们杀了。我记得那是个夏日晚上。”
“后来呢?”阮朝汐靠在荀玄微的胸口,听着胸腔里的心脏沉稳地跳动。多年前的陈年旧事,对他早已失去了影响。
“后来,我便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小刀,把两只兔儿都杀了。”
黑暗里响起的嗓音平和舒缓,毫无波动。
“血流满地。我把断气的兔儿拎给父亲,展示干净利落的刀口,以为父亲会夸赞我。结果,只看到父亲惊恐的眼神。”
“父亲原以为我会哭泣着哀求他放过兔儿。那是我还不满七岁,他没打算让我手上沾血,只想打压我,展示他身为父亲的威严,让我生出敬畏。这是大多数父亲会做的事。但我的反应和大多数幼子不同。”
“父亲呆在原地,毫无反应。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够满意,就按照书里的法子,把兔儿剥了皮,拔了毛,皮子放在一处,血肉放在一处。然后告诉父亲,兔儿有用,养兔儿不算玩物丧志。皮子可以给父亲制一只皮帽,硬毛可以制笔。剩下的血肉可否拿去下葬,我喜爱这两只兔儿,不想吃了它们。”
“父亲衣袖掩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从此视我为毕生大耻,总觉得我这个怪胎会毁了荀氏宗族。”
阮朝汐在黑暗里安静地听完,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无用。事情的起因和结局都过于荒谬,只有来自亲生父亲的仇视实实在在地延续了多年。
“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七岁看老,人自小不同。我确实缺乏一些常人都会有的东西,记得我从小就不怎么哭泣。家族兄弟众多,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纷争,我也极少会感觉伤感,愤怒,嫉妒……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少。”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或许就像父亲所说的,确实是个天生怪胎。”
“都过去了。”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既然从前就不怎么在意,以后更不必在意。如果说不似寻常反应就是怪胎,那世上的怪胎多的是。按照俗世眼光来看,我也是个怪胎。”
“嗯?怎么说。”
“固执,拗性,不和婉。坚持己见,从不是个体谅郎君的小娘子,时常令人头疼。”
阮朝汐抬手指了指窗边的小榻。“看那边。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打算,但我还是把他带回来了。”
荀玄微真切地笑出了声。“你啊。”
指腹薄茧摩挲过阮朝汐的脸颊,重重刮了下高挺的鼻梁。“你从宫里带出来的好物件,确实令我头疼。”
“睡罢。窗边那个大麻烦,明日起来再说。”
——
阮朝汐是被压醒的。
睡前拉得好好的帷帐被掀起一个大洞,她惊醒时,天光还未大亮,朦胧的帐子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湛奴欢快地咯咯笑着,坐在她身上,凑过来亲了她一脸口水。 “嬢嬢!嬢嬢!天亮了。起来陪湛奴玩。”
身子虽然幼小,胖乎乎的却颇为沉重。阮朝汐被湛奴压在身上,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吃力地把他抱下去。“上床记得脱鞋子。”
湛奴恍然大悟,听话地踢掉了鞋子,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上来,往被窝上横着一压,“嬢嬢,陪湛奴玩!”
旁边低低地闷哼一声,荀玄微被小胖墩压醒了。
他坐起身,极为忍耐地扫过一眼床上压来滚去和阮朝汐撒娇的湛奴,什么也未说,掀帐子起身出去了。
晌午时,青台巷正门开,车马出行。荀玄微沐浴更衣,登车拜访白鹤娘子。
跟车的燕斩辰果然带去了两套备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处,目送着马车出了乌头门。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楼,立刻发现了主院里散养的兔儿,惊喜地飞奔去抓,兔儿绕着墙蹦蹦跳跳。满院子的笑声里,阮朝汐从高处凝视着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说的话不无道理。血脉是红尘俗世绕不过的一道铁律。子报父仇是另一道铁律。
她认识湛奴在先,见识废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着湛奴眼前的懵懂可爱,忽视了背后隐含的危机。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渐,斩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辽阔千里疆土,湛奴长大还是十数年,总能想出稳妥的办法的。
她和老太妃约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经到了午后,湛奴该返程了。杨女史从宫里赶来青台巷求见,忧心忡忡地走近,大礼拜下,看样子欲和她说一番长篇大论。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说什么。经过昨晚,该查探的,我已经查探清楚了。劳烦杨女史回宫和老太妃说——湛奴天真可爱,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时,再来青台巷接人。”
杨女史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墙角,终于抱住了黑白兔儿,欢呼一声,激动地跑过来阮朝汐身侧,“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头顶的小发髻,“湛奴喜爱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轻轻地摸摸它的耳朵。”
湛奴果然轻柔地摸了摸粉红色的兔耳朵,却又郑重而小心地把兔儿交给她手里。“给嬢嬢。”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话音未落,湛奴已经往前一扑,手臂张开,把阮朝汐连同兔儿一起抱住,心满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弯腰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嬢嬢的湛奴。”
——
傍晚暮色起,青台巷的乌头门开,出行的主人轻车简从入了家门。
荀玄微迈入院门时,阮朝汐回过身来,清凌凌的视线转了一圈,抿嘴无声地笑了。
果然换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亲如何地为难了?说说看。”
荀玄微从容地进屋,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为难。”
“当真?”
“只在最初进门时,两边落座,令堂问了一句,我们现今究竟是如何个相处。兄妹情谊?两情相悦?我如实应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经互许终身。令堂又追问,你如今借住在我处,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给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换了身衣裳。”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微微翘起。
“母亲被你气得不轻。你老实说,进门就泼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换的第几身衣裳了?”
“就换了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气。”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万确。早说过了,在你面前再无一句谎言。”荀玄微从袖中取出一座瓷塑,放在长案上。
瓷塑用的是烧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状,釉质极好,入窑烧制后呈现雨过天青色的光泽。
阮朝汐凑近细看,那瓷塑烧制的居然是一处院落。再仔细瞧时,赫然是从前云间坞时的主院形状。
“主院,东苑,西苑,书房,小院……连庭院里的梧桐树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来回把玩。
“仔细看梧桐树下,几个红色小点是池子里的锦鲤。”荀玄微引她去看。
阮朝汐仔细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着这瓷制的院落给母亲看,把话题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