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没有绕去角门,直接在乌头门外停下车,在迎出来的仆僮的瞠目注视下,掀开斗笠,坐在车上,仰头望着气派的荀氏门楣。
李奕臣下午赶车出了西边角门,直奔城东净法寺而去。——然而那辆车是空的。
她悄然换装,护送湛奴回宫。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徐幼棠果然领兵出现了。
荀玄微从未打算放过湛奴,又不愿她伤心。今日便借着霍清川的口,让她匆忙地出门拜访母亲,把她调开。
如果她果然去拜访了母亲,此时此刻,徐幼棠已经把湛奴带走。
他承诺过不把湛奴送冀州,却又不知会送往何处。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跳下牛车。领着湛奴进门的同时,吩咐下去。
“你们去主院通传一声,告诉三兄:徐幼棠被我当面撞上,湛奴我领回来了,安置在荼蘼院。我在荼蘼院等他。”
————
一轮清月逐渐升上枝头。
蔷薇花架下的长食案摆满小食,阮朝汐和湛奴分食了一个撒子,又指着天上认了一会儿北斗星辰,湛奴开始困倦地揉眼睛,被领去屋里歇息。
虚掩的院门外至今没有动静。
阮朝汐起身去院门外四处张望了片刻,主院过来的方向不见有人影。
她把院门虚掩起,坐回长案边,继续安静地等候。
初更天。二更天。
兔儿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四处挖掘,蔷薇花墙上的藤蔓又被捣出一个洞来。
阮朝汐趴在长案边,脸颊倚着温凉的木案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长案。
哒,哒,哒。
弯月在头顶缓慢偏移。二更末。月在中天。
哒,哒,哒。
或许他今晚不会来了。
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控在手中的性子,湛奴之事谋划未成,计划出了变故,他不会愉悦的。
她知道他并未出门,人必定还在主院。或许此刻正在主院里对月抚琴,平息心中不悦。
阮朝汐抬头望望黑沉夜空,站起身来。如果他不愿来见她,那她就去见他。
两人为了湛奴的安排生了分歧,但事归事,人归人。
事有分歧,那就当面把事说清楚。
阮朝汐下定了决心,才往院门外走几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隐约琴音。
铮——
清越清音在月下传来。
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身边传出的乐音。
阮朝汐一怔,本能地望向主院方向。朦胧清月下,主院后方的两层木楼距离遥远,只在夜幕里显露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么远的距离,是如何能听清楚琴音的?
她正诧异遥望时,耳边又传来“铮——”一声。
这回确认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月下的院墙外拨弦。
清音动人,曲调熟悉。只起了开头几个音,她即刻便敏锐地分辨出。
——正是荀玄微当面弹奏过数次的那支曲子,《长相思》。
一曲相思,催断肝肠。
曲声婉转低徊,比她之前听过的几次还要慢上三分,更显得伤感。
思念悠悠,不能发之于口,借乐音发乎于心。
阮朝汐踩着深夜的月色行至院门边,隔墙侧耳倾听。
墙外的抚琴之人或许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乐音换调,又往下行,格外显露出低徊伤感。
相思曲音断肝肠,阮朝汐的眼中渐渐起了酸涩,不再迟疑,拉开虚掩的木门,走出院门外。
门外抚琴的人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荀玄微在月下缓缓起身,神色复杂,良久只道一句。
“阿般。我来寻你。”
长裙曳地,阮朝汐缓步走近对面的郎君。
头顶一轮浅淡月色下,他此刻的神色没有丝毫她想象中的愠怒不悦,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却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放弃揣测,直截了当地问。“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我带着湛奴傍晚就回来了,为何三兄深夜才至。是传话的人没有传到,还是你不愿过来?”
荀玄微默然不应。
“如实告诉我。”阮朝汐深深地吸气,“我打乱了三兄的筹划,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愠怒,失望,懊悔,愤怒……无论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令我心中不安。”
她才说到一半时,荀玄微已经露出了触动神色。
他抱琴迎上半步,也走到院墙下,两人彼此贴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
院墙的阴影同时笼罩了两人,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只能望见彼此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音。
不知是谁开的头,两人一步步地往院墙阴影外走,逐渐走到光下,荀玄微停步回望过来,阮朝汐毫不退缩地直视,两人的目光在月下凝视着彼此。
“我掌灯时来过一次。”
荀玄微的目光在院门处转了一圈,声线低落沉郁,不似往常。
“院门紧闭,隔墙听到你和湛奴说话。湛奴在哭,你柔声哄慰他。当时我想,你如此地喜爱他,必定极为气恼我。我站在墙外,始终未想好如何与你开口赔罪。”
“初更时分,我打算写书信交予你。写废的手稿堆满书案,心绪纷乱,下笔不知所云。”
“眼看着夜色耽搁,我决意抱琴过来。既然不知如何开口,又落笔毫无章法,索性在你院外抚琴一曲。琴为心声,希望能被你听见我的悔恨之意,思念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也渐渐露出意外的神色。
漫长的等候里缓慢聚拢、逐渐蔓延心头的灰色阴霾倏然散去了。跟随着消散的阴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之本性,山海难移。
在意她,不想她伤心难过,不欲对她吐露谎言。却又难以忍受事态脱出掌控。于是引开她的注意,把她调开,想要静悄悄地把事办妥。
他这种万事深藏心底的性子,以后两人还不知要吵多少回。
阮朝汐心情复杂,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我就在院子里,门就在面前。既然三兄早已来了,为何不推门试试看。”
在荀玄微意外的凝视里,阮朝汐当着他的面轻轻地一推院门,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展示给他看。
“你只需伸手一推门,便会知晓……院门根本没有木栓,轻轻一推便两边敞开。”
“ 我从傍晚就坐在小院中等你过来。”
第130章
深夜里的院门敞开。
头顶一轮清浅弯月, 映出蔷薇花架下依偎坐在一处的人影。
长木案上放着两盒黑白玉棋子。
哒,荀玄微放下一枚黑子。
“阿般,你也如实说, 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阮朝汐抬手掩住倦怠的呵欠。“我现在想什么?我从傍晚等你等到深更半夜,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荀玄微哑然片刻,摇摇头, 自己笑了。
这是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若是他未当面问出口, 只是心底暗中揣测,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听来的答案竟会如此直白。
哒,阮朝汐趴在温凉的木案上, 半阖着眼帘, 指尖落下一枚白子。
“轮到我问了。湛奴被你打算送去何处?”
荀玄微掂起一枚黑子, 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石。
“已然允诺你不送冀州。我对他一个幼童并无甚偏见, 倒也不必赶尽杀绝。近日南朝送来了国书, 庆贺梵奴登基的使团已经在路上了。——原打算把湛奴送去南朝, 做个质子。”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巴掌。 “从未听闻过两三岁的质子。不成!”
“已经被你拦截下来,事当然不成了。”啪嗒,指尖黑子落于棋盘。
“轮到我问了。阿般, 你当真没有气恼我,记恨我,没有打算从我嘴里问清楚究竟后,就把我赶出门去,从此不理睬我?”
阮朝汐睁开困倦得泪汪汪的眼, 看了眼头顶月色。
“这是我第几回应答你了?翻来覆去问个不停。没有,事归事, 人归人。三兄对湛奴的处置过于严苛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但你说的那些没想过。”
她掂起一枚白子,哒,在棋盘清脆落下。
“轮到我问了。霍大兄早上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你授意的?好叫我今日急急忙忙去寻母亲?给我阿娘迁坟入京的打算,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你面前或许没有把话说尽,但只要说的都不是虚言。霍清川这趟去阮氏壁,确实要谈迁坟的事。你阿娘头顶着‘泰山羊氏’的头衔,拖延不得,要尽快移出阮氏壁。”
阮朝汐点点头。
想探听的事都询问清楚,人放松地趴在长案上,困倦的眼皮逐渐阖拢。“我没有疑问了。困……我想睡了。”
啪嗒,耳边又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最后一个问题。湛奴占了荼蘼院,阿般,你可愿随我去主院睡下?”
阮朝汐闭着眼,往长木案对面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