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向来不怕事。”他出乎意料地松了口。“既然阿般愿意,那就这样定下罢。”
布帘摇晃着落下。阮朝汐满意地走了。
白蝉送人回来时,脸上带出了细微的感慨神色。
“可见是个忠心的。”她轻手轻脚地擦拭书案墨迹,语气带出欣慰之意,
“郎君上次说得极是,人非草木,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呢。奴看阮阿般这么小的年纪,就惦记着跟随护主了。总算没有枉费了郎君对她桩桩件件的好……”
荀玄微在看窗外。
庭院里小小的身影已经冒雪走远了。雪地间留下一行连续的浅脚印。
“若此刻追出去叫住她,严厉明令她今晚一步不许出屋,不许跟随于我……”他缓缓开口,“你觉得,她会听还是不听。”
白蝉蓦然住了嘴。停顿顷刻,才迟疑道,“会听罢。郎君的吩咐,怎能不听呢。”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声。
冒雪前行的小小背影很快消失在远处转角,他收回了视线,重新凝于案牍之间。
“我看阿般身上的衣袍鞋帽都不缺,但外出防雪挡风的氅衣可有合身的?”
白蝉为难道,“库房里倒是不缺毛皮料子。但符合阿般尺寸的孩童氅衣,只怕没有现成的。”
“那就从我的氅衣里寻一件新的,尺寸改小,速度快些。晚上或许要用。”
“是。” 白蝉奉命急匆匆去了小院翻找。
荀玄微再次叫住了她。“尺寸改小些,却也无需太小。比量着她的身高,额外放出两寸,晚间让她穿上门楼。”
“若撞上了十岁孩童瞧不得的见血场面,也好用那多出来的两寸料子遮一遮她的眼。”
第22章
纷纷扬扬的细雪午后停了。冬日从云层里透出光亮, 映照在雪后宁谧的云间坞四处,皑皑如琼玉仙境。
加急改好的氅衣送到了阮朝汐屋里。那时天还没有全黑,阮朝汐借着室外雪光, 抚摸了几下氅衣光滑厚实的紫貂皮,没多推辞, 穿在身上,起身去书房寻人。
酉时初, 正堂各处大门轰然打开。她跟随着荀玄微走出正堂, 沿着碎石道往坞壁外围走。杨斐带着众多坞壁管事跟随在身后。
周敬则召集的精锐部曲在门外汇集, 上千戎装部曲跟随护送前行, 经过路边自发聚集的坞壁百姓,经过大雪覆盖的农田, 走到高大坚固的坞壁门墙下, 沿着石阶登上门楼。
平卢王麾下的大军已经到了门下。
八千到一万强兵, 写在纸上并不算了不得的数目。然而, 当这么多数目的甲胄强兵聚在坞壁外的山道处, 乍看去竟如潮水般不见头尾。
坞壁外的平坦山道空地处, 以人力硬生生堆积出一处四五丈高的大土堆。
平卢王裹着一身火红的狐皮大氅,盘膝坐在大土堆高处摆放的雕花坐床上,众多亲兵持刀护卫四周, 以强盾和肉身严严实实围了好几层。
人力堆砌的山头距离坞壁门下并不很远。阮朝汐登上门楼,扒着墙垛往下看的第一眼,便看清了人群里平卢王昳丽的眉目,削尖的下巴,以及从骨子里透出的锋锐傲慢。
荀玄微登上门楼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了。平卢王毫无顾忌地点了火,正在山头上摊开手掌烤火。
相隔着数十丈距离, 两边遥遥对望一眼。平卢王率先开了口。
“荀郎,荀玄微。神姿高彻,名动朝野。小王坐镇区区七十里外的历阳城,不过一日行军的路程,呵,竟如天堑相隔。至今一年有余,无缘得见亲面——真是缘浅。”
荀玄微站在高墙城垛间,俯视向下。
“殿下客气。殿下若想召见玄微,修书一封即可。玄微自当亲至历阳拜访。何必劳动大军山路远道跋涉而来。”
“你们这些高门士族的名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只可惜,嘴皮子最做不得准的。小王是个俗人,比起上下嘴皮子一动的所谓‘舌灿莲花’,还是更信赖手下兵将的真刀真枪。”
平卢王嗤笑,“一声令下,刀枪齐上,管他谁家名士,生死尽握在本王掌中。”
言语间烤火烤得热了,他站起身往身后一挥手,山风吹动身后旌旗猎猎作响,喝道,“是不是,儿郎们!”
上万兵将齐声吼道,“殿下说的是!”呼喝声如山涛,在山间回荡叠加,震耳欲聋,听者变色。
平卢王纵声大笑, “在京城整日听人盛赞什么‘荀氏双璧”。等到了豫州,却又整日地听人说什么 ‘豫州诸姓,玄郎独绝’。好个偌大名气的玄郎,怎的撞到了本王手里?啧,可惜了。”
荀玄微手扶墙垛,神色不动地往下望。
“玄微于山中静养,已有数月不离云间坞一步。不知怎的撞到殿下手里了?还请明示。”
平卢王懒散地张开双腿,重新箕踞而坐,“莫要狡辩,更莫要装糊涂。本王的探子一路缀上山,亲眼见人被护送进你的云间坞,再也没有出来过,想必至今还在贵地做客?荀玄微,把人交出来!交了人,本王不动你的云间坞。”
“原来殿下远道而来,是要找人。”
高处大风猛烈地吹起荀玄微的袍袖,拂过身后阮朝汐的头脸脖颈。
阮朝汐不欲在大事时惊动人,悄然往后退了半步,抬手去摘布料。
但身前人已经被惊动了,抬手按住随风扬起的大袖,随即安抚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示意她往自己身后躲避。
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荀玄微依旧注视着坞门下的不速之客,神色并无多少波澜。
“云间坞人口九千之众,每日前来投奔者超过两手之数。不知殿下寻找的那人是何年纪形貌,可有籍贯姓名?劳烦殿下详细解说,在下也好遣人查询,免得耽搁殿下太久时辰。”
“装糊涂。”平卢王嘲道,“你以为我不敢当众说?”
昳丽的眼角肆意挑起,斜睨上方,“你敢当众问,我便敢当众说。六月十九,清河崔氏男丁共百二十七人,囚车示众,验明正身,斩于京城菜市口。但当日场面实在混乱,数来数去,居然漏了三四人。其他旁支姻族的小儿逃了也就逃了,居然逃了个崔氏大宗的崔十五郎。这小子倒也有点本事,千里迢迢,居然被他从京城逃到了豫州境内,意图投靠本地士族亲友……”
“京城崔十五郎秘密潜逃,此事轰动一时,荀氏也略有听闻。不过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并无宗亲联姻,也并无太多交情。”
荀玄微在千万瞩目中立于高处,俯瞰坞门下大军,语气惯常地温煦平和,“殿下或是误会了什么。”
“是。崔十五郎和你荀氏并无太大交情,倒是和陈留阮氏的阮荻交情匪浅。所以小王时刻盯着阮氏壁那边,防备着阮荻背地搞什么动作。啧啧,实在未想到挑头的居然是你云间坞。小王失算一招,人被你得了。”
说到这里,平卢王伸了个懒腰,原地站起身。
“白天翻山越岭,晚上又费了不少口舌,小王辛苦一趟过来,总得讨回点什么,不然岂不是亏大了。你说是不是?荀郎。”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转过头去,低声叮嘱杨斐几句。
杨斐急匆匆地去筹备。
片刻后,两个大竹篮,满载着丰盛饮食,从坞门城头晃悠悠送下去。杨斐高喊道:“殿下远道而来辛苦,喝点美酒,再饮些酪浆。”
亲兵查验后奔来,低声告知竹篮里送来的酒食无异样。平卢王接过一杯酒,放在鼻下嗅了嗅,清香扑鼻。
“好酒。”喝当然是不会喝的,他往门楼高处举杯,刚满意说了句,“人贵识时务。荀郎能看清情势最好。倒也不必送犒军之物这般客气,直接把人送出来——”
咻的一声,耳边弓弦震动,嗡嗡作响,打断他的半截话。一支白羽铁箭笔直扎入土中,距离平卢王靴子只有半尺,激起满地尘土轰然飞扬。
门楼下一片急促大呼,亲兵四处奔走。门楼高处四面八方的箭垛处都露出簇亮的箭尖。周敬则率领周围精锐,数十锐利箭簇齐刷刷指向下方的平卢王。
荀玄微的声音依然清冽平和,在风中传向四野。
“云间坞受颍川荀氏庇护,创立二十余年有余。坞壁建于山间易守难攻之地,只求庇佑此地百姓黎庶,并无其他异心。”
“美酒美食已经奉上,还请殿下犒军后返程。弓箭无眼,殿下再往前一步,踏足强弓射程之内,后果自负。”
平卢王反手砸了酒杯, “好个先礼后兵。只可惜老子不吃这套!”
他踢开亲兵木盾,反而往前两步,一身赤红火狐披风明晃晃的耀眼,指着门楼高处大喊,
“我乃元氏宗亲,大炎皇帝亲弟!在此地射伤我一寸油皮,便是和朝廷公然为敌!区区一个乡野坞壁,对上朝廷征讨大军,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荀玄微,你一声令下,可担得起云间坞九千条人命?”
他冷笑睥睨四周, “本王就站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谁敢射本王!”
坞里精锐部曲弯弓搭箭,从四面八方直指中央,一个个手心浸了汗。周敬则手挽一石强弓,几乎咬碎了牙。四野无人应答,只有沉重的呼吸之声。
荀玄微在朔风里低低地咳了几声,对周敬则道,“弓给我。”
坞壁所有守卫部曲的视线紧盯向门楼下方,下方所有兵士齐刷刷仰头看往门楼上。
无数神色表情各异的视线里,荀玄微接过长弓,在高处猎猎大风里挽弓,搭箭。
一石强弓稳稳地拉开,动作流畅而坚决。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盯着。猛烈山风令人口鼻不畅,她盯着近处的雪亮铁尖,屏息片刻,无声地倒吸了口气。
“玄微亲自挽弓,云间坞九千条人命为殿下一人陪葬。”
门楼高处,荀玄微平静应道,“但殿下的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性命可活。大好年华,葬身山野,此生再无前路前程,殿下舍得?”
平卢王意外的一挑眉。
“开弓姿势倒是摆得标准。只是荀郎,听说你向来隐居山中,过得好一段悠闲岁月,从未从军历练过?”
他嘲弄道,“你手上那花架子,当真能射到本王跟前?本王和你不同,自小跟随圣上在军里打滚,由不得你糊弄——”
“左眼。”风里传来平静的两个字。
嗡一声锐响,鲜血四溅。
平卢王正前方执盾的亲兵发出凄厉惨叫,双手捂脸,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瞬间毙命。
山坡聚拢的众兵将轰然一声大喊,盾牌层层叠叠拥去平卢王身前。有亲兵拖了尸身后退查验,可不正是一箭射中面门左眼。
门楼高处,荀玄微取过一支白羽箭,再次挽弓,弓弦缓缓张开的咯吱刺耳声响里,他语气极平淡地道:
“下一箭,射殿下左眼。”
平卢王大骂了声,裹紧火红色大氅,快步往后退出弓箭射程,厉声喝道,“列阵!弓箭手上前!准备撞车!”
山风寒峭,在场所有人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心跳如雷鸣。
一滴热汗从阮朝汐的额头渗落。她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只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手指紧握成拳。
她从风中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在她眼前这只暖玉色泽的手,骨节分明,手腕修长,曾经无数次地在她面前执笔书写,握卷读书。
她以为这是一只属于文人的风采雅致的手。
却没想到同样的手却在她眼前拉开强弓,毫无迟疑地染了血。
那锋芒毕露的一箭,不止表明了云间坞绝不妥协的立场,更激怒了平卢王。场面瞬间绷紧,陷入了千钧一发的局势。
阮朝汐隐约感觉大事要发生了。或许一场你死我活的征战就在眼前。
她下午在书房里说过不害怕,但战事临头,家园被毁,谁能丝毫不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地蜷着,想要去拉前方拂过的衣袖,又强忍着不动,不小心碰触到了一角飘摇的衣袂。
荀玄微手里的长弓已经放下。一箭足以表明云间坞立场,坞壁无意交人,对方准备攻击,众部曲防御迎战。
他察觉了身后的小动作,温暖干燥的手掌从前方伸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阮朝汐悬在半空的手,低声叮嘱说,“莫怕。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