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回去代我问你母亲问好。”荀玄微淡淡道,“十二郎喜爱小院里的兔儿,不必只取一只。索性再开笼去取只同花色的来,我这边以一对相赠?”
钟少白极狼狈地从衣袖里取出不断挣扎的兔儿,交给白蝉。
小院里再也待不下去,他索性学荀七娘,原地起身,一溜烟跑了。
阮朝汐身边空落落的,两个同谋都跑了,她感觉头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身上的氅衣几乎要烧穿了洞。
荀玄微从白蝉手里接过瑟瑟发抖的兔儿,指尖安抚地抚摸长毛:“他们跑了,你呢。不说点什么?”
阮朝汐低头说,“我……我也开笼取了一只,抱出来廊下,摸了兔儿的毛。兔儿跑去庭院里了……我手上粘了许多毛。”
荀玄微叹了口气,“朝汐。”
荀玄微极少当面喊她大名。短短两个字,虽然不算训斥,胜似千百句的严厉训斥。阮朝汐脸颊热辣辣的,低着头,歉疚地伸出手。
手里果然粘着不少长短绒毛。
“我听七娘说,紫毫笔原来是用兔毛制的……”
她小声说,“兔子虽然放跑了,但薅了一把毛下来。我、我替坞主也制只笔?”
“有这份心就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转开了话题。
“七娘和十二郎会留在坞里过年。你们年纪相仿,今晚的情形看起来……脾性也相投,可以玩在一处。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阮朝汐:“……”
“另外,阮氏壁的年礼送来了,阮大郎君专准备了一份年礼予你,会有人送去你房里。礼单不薄,你收好了。”
“是。”
“下去歇着吧。”温热的手掌伸过来,摸了摸她头顶发髻,最后叮嘱说,“紫毫只取背上一小撮毛,其余部位的兔毛无用。回去多用些皂角,把兔毛洗干净了。”
阮朝汐沿河回廊跑出小院,又跑出去书房,穿过庭院。
夜风呼啸着吹过,被温和责备的火辣辣的感觉终于从脸上消退了些。
庭院里灯火大亮,几个部曲忙碌搬运箱笼,见到她时,齐齐停下动作,垂手道了声,“阮小娘子稍候,即刻便好。”
阮朝汐往前走了两步才回味过来。这几个箱笼里头装的,想必是阮大郎君专门给她送来的年礼。
越来越说不清了。
越来越多的人把她当做寻回的陈留阮氏女郎,开始带着敬意叫她“阮小娘子”了。
她慢腾腾走回屋里,关门时才想起,刚才大好的机会,她只顾落荒而逃,竟忘了当面问一下坞主。
坞主是清楚自己来历的。加诸在她身上的重重身份迷雾,始终未作澄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天色晚了。庭院对面的西厢房点起了灯,女孩儿家清脆的说笑声越过空旷中庭。
同样的屋子,因为里头住的人大不相同,气氛也截然不同了。
荀七娘的活泼身影亮堂堂地映在窗纸上。阮朝汐远远地望着,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消失于人世间的那位无名幕篱男子。
无名远客也曾住在西房。那么瘦削文气的人,那么隐忍内敛的性格,就连深夜抚琴也怕被人听去,又如何下定了决心毁容哑嗓,又从门楼高处纵身决绝地一跃而下。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不问。她嘴上确实不再追问。
但随着时间流逝,疑问沉淀心底,只会产生更多的疑问。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陷入了梦乡。今夜不知做了些什么梦,梦境深处声声残乱乐音,那是几乎被她遗忘的深夜琴声。
第32章
阮大郎君于新年正月里登山拜访。
阮氏壁的年礼已经在年前送到。阮荻这次毫无征兆的突然来访, 用的是走访友人、道贺新年的藉口。
然而,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迎去坞门前,眼看着阮荻一身素衣踏进云间坞, 没开口说句新春贺喜的话,倒先红了眼眶, 实在不像是贺新年来的。
荀玄微倒是丝毫不显惊讶,回身叮嘱杨斐几句, 直接带着阮荻出去了。
杨斐过来送阮朝汐回正院。
这日是正月初七的人日, 全年最喜庆的几个日子, 阮朝汐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对襟小袄, 茭白罗裙,双髻换了青色缎带扎起, 边走边问杨斐, “坞主带阮大郎君去哪儿了?正堂不是那个方向。”
杨斐笑眯眯说, “当然是带着阮大郎君四处走走了。”
随即岔开话题, “上次新年宴席上你吃了两口五辛盘[1]就跑了, 这可不行。新年伊始, 务必要像七娘和十二郎那样多吃几口,吃完整盘才是吉兆。”
阮朝汐这辈子头一次吃新年的五辛盘,呛得眼泪都出来, 回想起那滋味,当即闭了嘴。
但默默地走出几步,她又把话题扯回来,“阮大郎君穿得这么素净,不像是贺新年的。他是不是来祭祀崔十五郎?”
杨斐皱了皱眉。“什么崔十五郎。豫州哪有此人。”
阮朝汐还要问话, 杨斐又东拉西扯,把话题轻轻带了过去。
阮荻午后落座宴席。
今日虽然是正月里极喜庆的初七人日, 开设的却是小宴,并未设在正堂,而是摆在主院西厢,也并未有其他陪客。
荀玄微只当做寻常家宴般唤来了阮朝汐,又唤来了在云间坞过年的荀七娘和钟十二郎两个小辈入席。
人日惯例要食新菜。热气腾腾的七菜羹[1]摆上食案,阮荻在席间默默地呷酒。菜羹未怎么动筷,三两大杯倒是一口饮尽一杯,摆出要把自己喝倒的架势。
阮朝汐艰难地吃完了整盘的五辛盘。荀七娘眼睛都瞧直了,拍掌惊叹,“阮小娘子好厉害!整盘都吃下去了。”
钟十二郎咂舌,“真的能吃辣。阮小娘子,你家里嗜好辛辣?”
阮朝汐抬头,雾气氤氲的一双乌黑眸子泪汪汪地转过去,“我家不吃辣的。我今年才吃五辛盘。好辣,但不是不能吃。”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挡住唇边的细微笑意,示意周围仆从给阮朝汐送上一杯蜜水。
三个未成年的小辈按照新年规矩,依次吃完了甜滋滋的胶牙饧[3]。阮荻已经喝到半醉,把阮朝汐唤了过去,细细打量。
“上次竟未看出你是个小娘子。多亏荀郎敏锐觉察,写信知会我才得知。”
他轻声慨叹,“世道艰难,你又失了双亲,怪不得你隐瞒。若上次便知道你是个女孩儿,我定然把你直接带回阮氏壁了。”
阮朝汐想起他送来的半车年礼,年礼背后承载着的厚重心意,郑重道了谢。
“我在云间坞这里过得好,有许多玩伴,跟着杨先生和坞主进学。阮大郎君不必记挂我。”
阮荻看她的目光带出了欣慰赞赏, “荀郎值得信重,你在他这里过得好,我自然放心。对了。趁着初七人日的大好日子,有件事需得和你当面说。”
他笑指自己,“司州查证之事尚未完全了结,不过已经大致无差。阿般,你我出自同宗同源,以后见我不必再客气喊什么‘阮大郎君’,可以改口了。”
阮朝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一惊,神色间便流露出三分紧张,七分不安。
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处高坐的宴席主人。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对她细微地点了点头。
阮朝汐的手背在身后。席间看不到的地方,手心湿漉漉出了汗,身上罗裙的绮罗面料在手心里揪成一团。
阮荻从她的动作里看出紧张,又见她脸上不见喜色,人反倒往后退了半步,疑心自己满身酒气惊吓到了幼妹,刻意放缓了嗓音动作,尽量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你的大名可是朝汐?是在云间坞过腊月时,荀郎替你取的名?”
阮荻好声气地和她说,“是个极好的名字。朝汐,以后我便是你长兄了。你的许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里,和你年纪相仿的就有三四个。我会带你一个个地认过去。阮氏壁好玩的地方不少,有林有涧,他们会带你四处去玩儿的。”
阮朝汐虽然没有见过几面阮荻,但他的字日日摆在面前,以字识人,在她心里,他们算是熟识已久的人了。人如其字,阮荻随性洒脱,重情重谊,是个值得敬佩的郎君。
但她从并未想过随他去阮氏壁。
她在人世间十载,居无定所,飘如浮萍。云间坞是第一处让她原地扎根的安心之地。身居坞主之位、坐镇主院的荀玄微,在她心里如同天边屹立的巍峨远山。
每日在云间坞醒来,和荀玄微在主院里打个照面,她便能安稳地度过一日。
她刚刚在云间坞扎下了根。阮大郎君再好,她也不要离开她熟悉的人和地方,随阮大郎君去一个陌生地界。
她现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大事,阮大郎君当面要把她认作宗族幼妹。内心极度矛盾摇摆的时刻,她不自觉地去找寻心里信赖的人,再三寻求信赖之人的意见。
阮朝汐再次回头,去看主位上端坐的人。
荀玄微放下酒杯,再度冲她肯定点头。
阮朝汐呼吸都停滞了。她迟疑地转回身,望着面前冲她微笑、露出期待眼神的阮大郎君。
云间坞已经是她的家园了。山峦沉稳屹立,浮云飘荡山腰,河流环绕山麓,众多小兽依附山林生长。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处,一个肯定的点头动作,便是她越不过的高坎。
“阮……长……”阮朝汐细若蚊蚋地唤出两个字,最后一个‘兄’字在她的舌尖来回打转,她始终无法吐出那个意义重大的字音。
但阮荻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喜得一把抱住了她,原地转了半圈。“十二娘!”
这是阮荻在整个冬日的低落情绪里唯一值得开怀的事。他露出了今日入坞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按阮氏族谱,这一辈的姊妹你行十二。十二娘,我当初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有缘。山间遗落的芝兰芳草,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
阮荻带着激动喜悦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每个字都听得清晰,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某种恍惚而僵硬的状态里,心脏狂跳,无法动弹。
眼前的一切突如其来,阮大郎君新年拜访,态度变得格外亲近,不止认下了他,还当场要求她改口。
她仿佛陷在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里,梦境过于美好而显得虚假,她几乎无法体会那份美好,而立刻陷入了美梦被戳破的忧惧中。
耳边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荀七娘兴冲冲地跑过来敬酒,把她从魂不守舍的状态强行拉回现实中。
“怎的这么巧。一个十二郎,一个十二娘,你们两个的排行都排到一处去了。岂不是要互相敬杯酒?”荀七娘把小巧的玉酒杯塞进阮朝汐的手里,拉着她要干杯。
阮朝汐没有动作,但席间的钟少白听了,立即起身过来敬酒。
“恭贺十二娘。”钟少白双手碰杯,面露喜悦,真心实意地恭贺,“恭祝云开雾散,重入宗族门楣。适逢盛会,听此佳音,当饮美酒。”文绉绉地说了一通,不等回应,自己先干了整杯。
阮朝汐原地发着怔,被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围绕着劝酒。钟十二郎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当面展露空杯,阮朝汐举着杯不动。
坐在主位的荀玄微抬眸望了过来。
“阿般。”荀玄微向她举杯,极娓娓和缓地劝她,“别人席间敬酒时,你当回敬,否则失礼。”
举在半空里的酒杯是满的,阮朝汐恍惚地喝下了整杯酒。
敬酒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只敬一半的道理,她第二杯敬了荀七娘,第三杯敬了阮荻,第四杯敬了荀玄微。
荀玄微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但阮朝汐那时已经听不清了。
新春敬酒用的当然是屠苏酒,取其吉祥辟邪的寓意,里头泡了不少中药,压住了酒味。但屠苏酒本身后劲不小。
今日酒席用的是普通的二两杯,喝到第三杯时,荀玄微看阮朝汐一声不吭地喝光整杯酒,眉心细微皱了皱,但那杯酒敬的是阮荻,他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