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屏风缝隙,墙上挂着的七弦琴被取下,荀玄微坐在琴台边,调音转调,从容拨弦。
舒缓悠扬的琴音从指尖流泻而出。
阮朝汐这几年下过苦功夫学琴,听起调便知,奏的是一曲《流水》。
曲音洋洋阔阔,仿佛大江奔流入海,前方日出东升,星辰坠落,而江水奔流昼夜不息。
阮朝汐起先还试着分辨弹奏的手法,听到后来,只觉得心境明畅,胸怀展开,心中烦躁郁气一扫而空,坐在窗案边凝神细听,渐渐地听入了神。
最终一声“铮——”然收音,听客猛然惊醒,室内余音袅袅,侧耳细听也只能捕捉到最后一点尾音。她惋惜地‘啊’了声,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
荀玄微从角落的琴台处抱琴起身,白蝉从耳房快步过来,接过手中的琴,仔细擦拭保养起琴身琴弦。
阮朝汐这两日心头积压的郁气,被意外听到的一场流水琴音消散了不少。荀玄微转过屏风走近身侧时,随意问了句,“如何?”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懒得动弹,而是转过身,发自内心赞了句,“曲音高妙,好听极了。”
荀玄微莞尔,“早上看你心情不佳,现在心情倒是转好了。”
他在窗边落座,取过小笼放出了兔儿,撸了两把长毛,“听沈夫人说,你在西苑也选学了琴?不知进展如何?”
阮朝汐实话实说,“只是学了指法技艺。和七娘差不多,距离精通还差得远。”
荀玄微轻缓地摸着兔儿背部紫黑色长毛,“怎的把你自己和七娘相比?太过自谦了。七娘的琴艺距离出师还远。我试过教她两回,教不通。”
“并未自谦,真的差不多。偶尔抚琴自娱,七娘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她。”
荀玄微不置可否,从对面倾身过来,打量她放置在书案上的纤长手指。
他凝视的时间未免过久,阮朝汐渐渐感觉有点不自在,手指细微地往回蜷,就要收回袖中。
“别动。”荀玄微出声阻止,“七娘的手短而圆润,天生不利弹奏,她学不好琴,我不怪她。你的手纤瘦而指节长,为何你学不好琴?”
回身对屏风后还在以干布擦拭琴身的白蝉道,“等下再擦。把琴抱过来。”
年代久远的名贵桐木琴,琴身刷了不知多少道的清漆,在日光下倒映出清光晕影。
阮朝汐洗净了手,书案上点起香炉,端正地笔直跪坐,神色肃穆中透露出细微紧张,谨慎地抬手拨动琴弦。
“嗡——”琴身发出一声极清亮的音鸣。
荀玄微侧坐在她对面,专注地瞧着。
阮朝汐弹得是中原流传极广的一首《长清》。
对面并未出声打断,从头到尾听完弹奏,点点头。
“琴师教你的弹奏指法大致无差,但未能领会意境,一来是年纪未到,体会不足;二来,你应是遇到了和七娘学琴时同样的问题。”
他身往前倾,轻拨了下阮朝汐的尾指,叮嘱,“发力。”
“铮——”室内响起清亮琴音。
“再快些。”这次按住她的尾指,顺着琴弦往上迅速一抹。
“嘶~”阮朝汐吃痛,一下子蜷起尾指。玉色的肌肤发了红。
“琴师虽能教你们学琴指法,却不敢严厉督促你们练习。名指和尾指发力太轻,指腹不见薄茧,如何抚得好琴。”
荀玄微察觉了问题所在,摊开自己的手掌,“你摸摸我的名指和尾指。”
阮朝汐谨慎地抬手抚摸了一下,又飞快地挪开。看来白皙修长的手掌,接近指尖处,摸起来居然触感坚硬,应是覆盖着一层薄茧。
摊开的手掌纹丝不动,望过来的眸光极温和,带着足够的耐心。阮朝汐绷紧的心弦放松少许,试探地又四处摸了摸。
不只是名指和尾指的指尖处,指腹,掌心,看起来仿佛文人雅士的白皙如温玉的手掌,几乎处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茧,摸起来倒像是温暖硬玉。
“这双手跟着我不得闲。”荀玄微自嘲感慨,“白日提笔写文不辍,夜里睡不着时抚琴。京城局面不甚安稳,即使燕斩辰跟随身侧,也时常自危。得空时还要加紧练几日射术,万一遇了事,好歹得有些自保的本事。”
阮朝汐四处摸了摸,再抬头时,眸光柔和了几分。
“荀三兄在京城辛苦。”
“我自己求来的。求仁得仁,不辛苦。”
荀玄微抬手,替她把发间压乱的玉簪拨正了,随后极自然握起阮朝汐柔软的右手,覆盖着一层薄茧的有力指尖轻轻搭上名指的指尖处,探查片刻,依次往尾指,中指处拂过。
动作极斯文轻缓,一碰极分,阮朝汐的指尖指腹处泛起细微麻痒,刚想往后缩,对方已经松开了手。
“指尖无茧,肌肤纤薄。想要练好琴艺,得吃些苦,花功夫好好练起来。若只是像七娘那样只是学着玩耍,倒是无妨。”
阮朝汐当初在西苑进学,教养娘子问她可想学琴,她当时却想起了荀玄微于冬日深夜奏响的一曲筝音。筝音浩浩明阔,回荡庭院之间,她最想学的其实是筝。
但教养娘子坚持要她学琴。
说的还是那句“筝音悦耳,琴音悦心。十二娘自该先雅学琴艺。琴艺大成了,再学筝便可事半功倍。”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望着面前摆放的名琴,没应声。
她不应声,荀玄微并不勉强她,只说,“想学时来寻我。我琴艺尚可,不敢为师,可以教授一二。”
有脚步声远远地从庭院走近,停在门外,唤道,“仆请见郎君。”
来的是霍清川。
刚掀开隔断处的竹帘,迎面见荀玄微站在案边,正亲自教导阮朝汐的琴艺,骤然吃了一惊,脚步就不动了。
“何事?”
“京城四百里急送来信。”霍清川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近前奉书信时,阮朝汐正随意地拨弄琴弦,声声琴音入耳。眼前的景象让霍清川恍惚了一瞬,仿佛时光倒流,重又看到了当年在书房里跟随郎君学琴的娟娘。
他跟随郎君身边多年,娟娘去了何处,对他不是秘密。
阮朝汐出奔豫北那夜,被荀玄微抱回荀氏壁,他原以为郎君待她终归是不同的。
没想到带回云间坞后,郎君竟又开始手把手地教十二娘学琴……
霍清川的眼底闪过痛惜。他跟随荀玄微多年,至今难以揣摩郎君心意,只知道郎君决意要做的事,从不谈什么情分。
今日事情已经回禀完,再无停留书房的道理,他又深深地看了眼抚琴的少女,咬牙回头走了。
莫闻铮随后求见。他是带着李奕臣来的。
“李奕臣身上的几处轻微伤势已经大好了。仆送李奕臣出南苑。”
“你出去罢。李奕臣留下。”
李奕臣低头进来,在隔断外俯身行礼,“仆拜见郎君。”
荀玄微对阮朝汐温和地说,“你看到他了。我昨晚句句都是实话,并未欺瞒你什么。李奕臣当夜混乱中受了些轻伤,他筋骨异于常人,恢复得比其他几人快得多。”
阮朝汐看到了李奕臣,心弦又是一松。“人无事就好。”
“他是我的家臣,我看顾着他,岂能让他出事。”
荀玄微转过身来,对始终大礼拜伏、不曾抬头的李奕臣道,“不必拘礼。走近上前。”
“是。”李奕臣起身走近。
他长得高大,虽然才十六的年纪,身高已经不比徐幼棠和燕斩辰矮,宽肩蜂腰,以后几年想必还会继续长高。
荀玄微打量着他,露出赞赏的神色。
“不错。我听他们说,你是东苑这几年最出色的一个。正好我身边急缺习武的家臣,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时常分身乏术。以后再加上你一个,多有助力。”
李奕臣低头,还是简短地道,“是。”
荀玄微观察他的姿势神情,点点头。
“毕竟分别五年,心生隔阂也是正常的。十二娘都和我发了几次脾气,更何况是你们呢。从今日开始,我要你担任起护卫贵客的职责。你可当得?”
李奕臣猛地抬起了头,露出愕然神色。
“郎君……”他怀疑地问,“郎君肯用我?”
“你是我亲自选入坞壁的家臣。我为何不肯用你。”
李奕臣不应,目光缓缓转向侧边的阮朝汐。
阮朝汐望着他。目光明澈平静,等着他的应答。
李奕臣收回目光,低头道,“仆任凭郎君差遣。但十二娘有时要用车,仆只恐跟车的人不够。”
“我最近都在坞壁,十二娘出行都跟随我。你专心护卫贵客就是。”
“是。”李奕臣转头要退下,想想又转回来,多问了一句,“仆要护卫的贵客是十二郎?”
荀玄微满意颔首,“云间坞里的贵客,目前只有他一个。你时刻跟随贵客左右,看顾贵客安全。”
当着阮朝汐的面,他仔细叮嘱李奕臣。
“十二娘和十二郎结识多年,偶尔会去探望十二郎的腿伤。她如今大了,不好再进南苑。若要探视,你把十二郎扶出来。”
“十二郎腿伤难以自保,你搀扶好十二郎,银竹跟着十二娘,让他们在庭院里说。”
第58章
李奕臣搀扶着钟少白, 阮朝汐走在身侧,银竹跟在阮朝汐身后,四人仿佛天上的大雁队列似地, 一个跟着一个在庭院里走动。
钟少白慢慢走去锦鲤池边,李奕臣扶他坐下, 自己蹲去了大青石后头。银竹站在阮朝汐身侧不走。
“银竹,我想喂锦鲤。劳烦你拿两包鱼食来。”阮朝汐自若地吩咐。
银竹狐疑地没有动。李奕臣在青石后不耐烦地说, “我在这儿。十二娘吩咐你做事你不去?”
银竹匆匆地去了厨房方向找寻鱼食。
钟少白把木拐杖放去青石边。南苑里就有个小小的锦鲤池子, 他带了鱼食出来。
他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两包鱼食, 一包递过来。
“多谢你探望。”视野里无人, 环境清幽,只有鱼儿在水里吐泡泡的轻响, 他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 “南苑找不到人说话, 莫闻铮整天盯着, 无端就会生出烦躁。还好有你在。”
阮朝汐接过鱼食, 在他身侧坐下, 打开布袋子,往池子里洒了一把鱼食。
“荀三兄发话了。我进不去南苑,你可以出来。庭院里来来去去的人是多了些, 但景致不错的。你无事可以出来走走。”
李奕臣背身在木桥下蹲着。值守部曲们目光炯炯,众多视线从各处望过来,又转过去。钟少白掩饰地洒了一大把鱼食。
“慢慢养伤,不着急。”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抚身侧的人,还是安抚他自己。“等我腿伤完全养好, 还得一个月。十二娘,你这个月都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