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十兄想的那样。”钟少白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七娘的性情不投,做外兄妹可以,做夫妻是万万不行的。我和十二娘才是一起长大,情投意合,我非她不娶。这次我要带走她。”
钟十郎说不出话来了。
兄弟俩无言对坐了半日,十郎拿过冷布巾,擦了把汗湿的脸。
昨日才说好了送阮家十二娘回阮氏壁,今日荀玄微消失了踪迹,连带着再也无人提起阮十二娘。他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事只怕不成了。”他试图劝说兄弟,“回想起来,昨日宴席间提起此事,荀三兄虽然未当面拒绝,但是也未允诺。今日我们辞行,荀三兄不露面,替他送行的家臣不提阮十二娘,就是拒绝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须知许多事不必明说于言语的。何必与我发狠斗气,我们先回钟氏壁,告知家里你求娶的心意,各方再慢慢地转圜。”
天色一点一点地黯下去,钟少白心里升腾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十兄,我哪里是与你发狠斗气。”他激动起来,“你们都只当外兄光风霁月,皎月无尘。我这回见识了他做事的手段!从始至终,他何曾把我当过血脉相亲的兄弟!我担心十二娘!今日带不走她,叫十二娘落在他手里,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她会被送去何处,成了哪家的新妇了!”
耳边传来了车队行进的声响。骏马嘶鸣,车轴滚动,大地隐约震动。声响从天边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几个钟氏部曲匆忙赶来,在马车外回禀,“两位郎君,荀君的车队回返了。”
两位钟氏少年立刻起身,跳出车外远眺。
天边的山道尽头果然出现了大片火把光芒。车队蜿蜒缓行,由上千部曲护送着,几名眼熟的荀氏家臣骑马当先开道。
钟十郎喜道,“荀三兄回返了!如此看来,他确实半夜起兴出坞访友了,倒不是刻意躲避我们。小十二,你放宽心,事情或有转机。”
钟少白目不转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车队,
“回来得好。十兄,你和我一起过去,劳烦你和我一起去劝荀三兄,叫他一个外姓人不要扣着阮家女郎不放,把人交出来,交给我们送回她家去。”
钟十郎眉头大皱,“说得太难听了,那可是荀三兄!自小看顾着你长大的。什么“扣着人不放”,听起来倒像是——”
车队逐渐行近,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钟氏车队至今未走,大车小车堵住了坞门。荀玄微在众多家臣部曲的护卫中下了车,远远地望过来。
霍清川迎了过去,当面回禀了几句,回过身来,遥遥地指了下钟氏车队中央站着的两位少年郎君。
荀玄微瞥一眼过去,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去车边,掀开了车帘。
一个苗条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厚重幕篱遮蔽了大半个窈窕身形,但身份一看便知。钟少白瞬间警醒,含怒指给钟十郎看。
“你看,他竟把十二娘带出去赴宴了。也不知是不是相看宴。这原本是阮家的分内事,有阮大兄在,哪里轮到他一个外姓人横加干涉——”
一句话还未说完,视野里的窈窕身影欲跳下车,被身侧的荀玄微阻止。火把光芒照耀的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以伸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抱下了车。
钟十郎震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
在他身侧,十二郎倏然哑了嗓音。
漂亮的瑞凤眼大睁着,死死盯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刹那间,耳边嗡嗡作响,气血涌上头顶,呼吸都停滞住了。
光芒大盛的视野里,荀玄微把人抱下了车,细心地把被山风吹乱的黑布幕篱拉了拉,右手稳稳地扶住柔细的腰肢不放,略侧了下身,清冷眸光抬起,遥遥地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处睨过来。
两边视线交错的瞬间,钟十郎瞬间感觉大事不好,猛地回身一扑,死活拉扯住身边就要暴起拔刀的钟少白。
“快把他刀拿走!”钟十郎喊来亲信部曲,死死压着幼弟,急促地劝阻,“别冲动!看看对面多少精锐部曲!想想荀氏的势力!想想你家阿娘!”
钟少白被众人压在马车厢壁上,他吃了骨裂伤未愈的亏,被压制得不能动弹。黑亮的眸子大睁着,眼底瞬间充血。“他有部曲,我们没有?阿兄,我们有两千部曲!”
“两千部曲,是听闻你伤了腿,为了表明钟氏壁的不满,大张旗鼓迎你回去的。”钟十郎也靠在车壁上,疲惫不堪。
“不是来和荀氏结仇的。小十二,我们钟氏的根基在豫州,颍川荀氏是豫州第一大姓,荀三兄是荀氏下一代的家主。钟氏和荀氏世代交好,怎能为了个旁支女郎和荀三兄结仇。你冷静点。事已至此,跟我回去。”
钟少白咬着牙挣扎,部曲死死压制着他。
钟十郎回头去望,荀玄微站在原处未动,依旧睨着坞门外的吵闹动静。
钟十郎吩咐周围部曲,“把十二郎弄进车里去。不必辞行了,赶紧走。”
部曲们围过来,嘴里不住地劝着,连哄带拉地要把十二郎送进车。钟少白扒着车门不肯进去,挣扎间手指抠进了木柱里,几处指尖渗出了血,部曲们恐慌起来,钟十郎叹着气亲自过去掰他的手。
眼看要被拉扯进了马车,钟少白带着满心的不甘,撕心裂肺地大喊,“十二娘!阿般!”
夜风呼啸,吹动林木。
不同于坞门下的嘈杂忙乱,山道这边的荀氏车队安静无声,车马已经停下,除了轻骑偶尔来回踱步的细碎马蹄声,再无其他声音。
少年的大喊声在坞门下回荡,阮朝汐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幕篱里。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侧过身来,冷静地和身边的郎君商量。“十二郎闹得太厉害了。荀三兄,让我过去亲自和他说,让他随他兄长回去钟氏壁。他会听我的。”
荀玄微并未反对,只叮嘱一句,“我领你过去。幕篱莫要揭下。”
“好。”
特制的幕篱太过厚重,遮蔽视线,看不清前路。身侧带有薄茧的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被领着,缓慢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走。脚下遇到了碎石,便有嗓音温和传来,细心地叮嘱她小心避让。
走着走着,附近的火把光芒黯淡下去,她在幕篱里眨了下眼,眨去了眼底升腾的雾气。
当她走近时,钟少白的大喊声便停了。
眼前朦朦胧胧的显出少年高挑的身形。他经历了一场剧烈挣扎,狼狈不堪,已经顾不上衣衫齐整,周围部曲压制他的动作一松动,他即刻奔过来。
“阿般。”血迹斑斑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蹭上了绯红,看得心惊。阮朝汐的视线往下,透过幕篱下摆,盯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
“少白,疼不疼。”
钟少白强忍住了哽咽。他狠擦了把眼角, “我没事!阿般,随我来。”他发狠地拉着阮朝汐往远处走。
阮朝汐被他牵着衣袖,眼前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往前头走,边走边轻声劝他,“别冲动,冲动无用。听我说——”
钟少白意识到她的幕篱碍事,脚步放缓下来,仔细地领她绕过坑洼,赶在她踩到碎石前把石块抬脚踢走。两人走去一处僻静碎石道边说话。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十步外,淡漠地看着,并未跟上。
回程路上,他已经把厉害关系说得极清楚。钟少白触了他的逆鳞,他有的是手段对付他。但既然当面直说出来,那就只是个警告。
阮朝汐听明白了,开口为钟十二求情。他也留下一线余地,给他们独自说话的机会,让阮朝汐自己劝钟十二离去。
十几岁年纪的爱恨似风,当面迅速斩断,好过拖拖拉拉,纠缠不清。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缓声劝钟少白回去。
“莫要再闹了。回去吧。”
“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你我在坞门下怎么闹也无用的。不要冲动,不要做无用吵闹,你回家去。”
“他说会在年底前去阮氏壁提亲。如今距离年底还有两三个月之多。你先回家去,总有办法的。”
钟少白握着她的手不放,激烈地拒绝。
“我不能放心留你在他这里!他对你生了觊觎心思,把你留在他的云间坞里,岂不是羊入狼口!两三个月那么久,你一个人……如果他对你不安好心……”
阮朝汐听懂了他难以当面说出口的顾虑。
她仰起头,隔着一层遮蔽视线的黑布,平静问他。“荀三兄把我留在云间坞里,到年底还有两三个月。瓜田李下,纠缠不清,你就不要我了?”
面前的少年霍然抬起视线。
钟少白露出震撼的神色,急道,“我要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要你!我只是怕……”
“怕什么。”阮朝汐直视着他,“心里有什么顾虑,当面说。”
钟少在极度激动愤怒之后,竟然冷静下来了。
他深吸口气,将心底顾虑坦诚托出。
“我怕极了你……几个月过去,就改了心意,认了命。等我这边筹备好来迎你时,你已经和现在想法不同,自愿嫁入他荀氏高门为新妇。岂不是……留我形单影只,遗恨终身。”
幕篱遮蔽之下,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眸子。
绷紧的肩头松懈下来。“原来是这个顾虑。我原本还在想……你差点吓到我了。”
这几日接连遭遇意外之外的转折,短短时日,她的承受力急遽增强。荀玄微叫她在路上好好地想,她的确想了一路,各种可能情况都想过了。
人生前路面临重大抉择,她此刻的内心绝不似表面如此平静,但不仔细去看,却也察觉不出什么。只有微微停滞的尾音泄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说话的嗓音轻且快,极度果决。
“荀三兄会在年底前提亲。我见他虽然辞官归隐,但极度留意京城的官场动向,和京城书信来往不绝。我不信他从此放弃仕途,隐居豫州。他迟早还会回返京城。”
“云间坞是荀三兄地盘,不要在坞门外做无用事,今日你还是回家去。京城很快会有朝廷大员来豫州。他若重新出仕,带我去京城,就是我脱身的机会了。等我脱身之后,再找机会寻你。”
钟少白终于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想法。情绪先大落,又大起,两眼灼亮如曜星,郑重应诺:
“你告知我这些密辛,我必不负你的信重。你放心,我手下也不是全无人可用,只是这次出行游玩未带出来。等我回钟氏壁里,我会探听这边的消息,接应你出来。”
阮朝汐不同意。她自己出逃,事成事败她都认了,绝不能把钟十二掺合进来。被人发现他助她弃婚出奔,好好一个钟氏郎君,只怕要身败名裂。
“我自己想办法脱身,你不要插手。荀三兄心思细密,你贸然插手,万一露了破绽反倒误事。”
不等她说完,钟少白激动地声线都抬高了一瞬,又急忙降低下去。“怎能让你独自苦求脱身之术,我什么都不做!”
阮朝汐镇定地安抚他,“我毕竟在云间坞自小长大。他的性子藏得深,原先我多有误解,看不清他……如今我也知晓了。假以时日,我自有办法脱身。相信我。”
她小心避开面前血迹斑斑的手指,寻到没有唯一受伤的左手尾指,轻轻地握了两握,放开了。
“冷静些,别闹了。跟你阿兄回去钟氏壁。”
钟少白握住自己的尾指,感受着柔软指尖的余温。他如今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好。我相信你可以脱身。我等你来寻我。”
阮朝汐轻轻应了声,“嗯。”
“但是阿般,你也要应我一件事。”钟少白低下头。
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少年瘦削身躯如竹,比阮朝汐高了半个头。略低头时,额头隔着一层黑布幕篱,正好抵着她的额头。
“荀氏在豫州势大,即便你能顺利脱身,也回不得阮氏壁,在豫州无法再长久了。你应下我,让我护送你离开豫州。”
“我应你。回家去罢。”
“你这幕篱看不清路,我送你出去。”钟少白最后道。
他停止了之前的抗拒挣扎,牵起阮朝汐的衣袖,领着她走出碎石道,自己安静地进了钟氏车队的大车。
钟十郎急出满头满身的大汗,此刻终于长长舒气,吩咐家仆替十二郎包裹指伤,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袍,出来当面辞行。
荀玄微对眼前的混乱场面视而不见,气定神闲,就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和远道而来的贵客一番温煦寒暄,亲自送钟十郎登了车,目送钟氏车队归程。
钟氏车队在坞壁门下停滞了整个白天,终于浩浩荡荡启程,沿着下山道蜿蜒而去。
阮朝汐站在荀玄微身侧。暮色笼罩天际,她的视野被幕篱遮蔽,光线晦暗,连脚下的一小块路也看不清了。
成年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手,稳稳地领着她往敞开的坞门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