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房门口,蒋星重忽地站住脚步,转头向傅清辉吩咐道:“给我送干净的衣服过来,还有热水,最好安排两个女婢伺候。”
她跟一个听人命令的人没什么好计较的,但是言公子,他总不能一辈子不来见她,待下次见面,这气不得撒正主头上?说罢,蒋星重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并关上了门。
傅清辉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神色间满是不耐与厌烦,他是万没想到,这蒋姑娘心性如此强大,都成了阶下囚,还敢如此趾高气扬。
可生气又有什么法子,他得照做。傅清辉深吸一口气,唤来了院中伺候的人。
而此时此刻,谢祯在养心殿中,刚批完这一日的折子。
他正准备偷空小憩片刻,怎料守在殿外的王永一忽地进来,通传道:“回禀陛下,锦衣卫镇抚使沈长宇觐见。”
谢祯重新坐回椅子上,道:“宣!”
沈长宇很快进来,气度如旧,只是不知为何,神色间有些苦闷,像是快哭了一般。
“臣沈长宇,拜见陛下。”沈长宇跪地行礼。
谢祯抬抬手,“平身吧,怎么了你?哭丧个脸。”
沈长宇恹恹道:“回陛下的话,若不然您重新给明威将军派个差事?”
谢祯闻言不解,道:“为何?叫他考核锦衣卫武艺是假,让他人进北镇抚司你们看着才是真,如何重拍差事?”
沈长宇捏住了飞鱼服的衣摆,道:“回陛下,明威将军自进了北镇抚司,就没闲过,无不认真地考核锦衣卫武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借考核武艺之名同锦衣卫打架。他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这三日下来,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快被他打虚脱了。”
他们和蒋道明可不一样,蒋道明专心打架,他们除了打架之外,还有很多差事要做。
就比如方才,忙了三天两夜的指挥使,赵元吉大人刚回北镇抚司,就被蒋道明喊去打架,赵元吉为了查蒋家九族,本就累得要死,可为了不叫蒋道明看出端倪,愣是硬撑着打,这半个时辰下来,脚底板都磨出血泡了。
蒋道明在北镇抚司的这三天两夜,折磨得锦衣卫怨声载道。
谢祯眼底满是不可思议,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反问道:“一直在找人打架?”
沈长宇点头,接着道:“可不是吗?就好似出不完力气的老黄牛,能从早打到晚!兄弟们这几日本就公务繁忙,还得瞒着明威将军不能尽言,这明威将军便以为大家伙也闲着,毫不收敛。实不相瞒……”
沈长宇觑着谢祯的神色,低声嘀咕道:“兄弟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谢祯闻言抿唇,神色间的阴云倒是散去不少,反而漫上一层难以透彻看清一切的迷茫。
好半晌,谢祯方才蹙着眉,疑惑着问出一句话:“他……身处北镇抚司就没有一点心理压力?”
沈长宇叹息着道:“没有,反而如鱼得水,高兴得不得了。”
谢祯闻言长长吁出一口气,随后对沈长宇道:“也罢,你们再坚持一下,等赵元吉探查的结果。”
沈长宇神色一慌,忙看向谢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看谢祯同样愁眉不展的样子,沈长宇到底是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行礼道:“臣告退。”
沈长宇走后,谢祯对一旁的恩禄道:“去将武英殿值守的内臣唤来,朕有话要问。”
恩禄领命,走出殿门,将此事吩咐给了门口当值的小太监,小太监即刻小跑着去找人。
不多时,武英殿值守的小太监便在王永一的指引下进了养心殿,正是那日收蒋星驰银子的那位。
小太监低眉顺眼地进殿,头都不敢抬,直接跪地行礼。
谢祯免了他的礼,问道:“这两日如何?蒋主事都在 武英殿做些什么?”
小太监支支吾吾地回道:“蒋主事也没做什么,每日除了询问陛下可有宣召,剩下的时辰,除了睡便是吃,瞧着整个人精气神倒是都比刚来那日好了许多。”
谢祯闻言一时语塞。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忽就冒出一个想法,这样的人就算谋反,恐怕也不足畏惧。
“罢了罢了。”谢祯摆摆手,对小太监道:“你退下吧。”
小太监连忙起身,退出了养心殿。
小太监走后,谢祯望着桌面发了会呆,忽地开口道:“恩禄,朕可是太过敏感了些?”
恩禄闻言,行礼道:“回陛下的话,到底事关谋逆,陛下谨慎些也是寻常。”
也是……谢祯叹了一声,要不是事关谋逆,蒋道明和蒋星驰这般表现,他当真理都不想再理。
想着,谢祯揉着眉心起身,对恩禄道:“朕去偏殿歇会儿,若有朝务,即刻唤朕。”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恩禄闻言如风天赐,忙感恩戴德道:“陛下您早该好好歇歇了。”
说着,恩禄随谢祯进了偏殿暖阁,伺候谢祯上榻歇着。
几乎数息的功夫,谢祯便已入了梦乡。恩禄掖好榻帘,放下垂幔,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偏殿暖阁。
他们陛下自登基以来,已是许久未曾这般躺在榻上好好睡过觉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抽空眠一眠,睡眠宛若地上捡起的碎片,毫无规律可言。
恩禄本以为谢祯这一觉,至少可以睡到明日上早朝,谁知子时刚至,王永一便小跑进了偏殿暖阁,向恩禄行礼道:“师父,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觐见。”
恩禄闻言一声叹息,不敢擅作主张的他,只好进殿唤醒了谢祯。
谢祯睁开眼,看向恩禄,许是没睡足的缘故,他的双眸一片赤红。恩禄心疼得紧,却只能行礼道:“回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觐见。”
谢祯闻言,立时起身,直接道:“宣。”
恩禄忙唤来女官,服侍谢祯更衣,随后递给谢祯一个热毛巾,谢祯接过,抹了一把脸,便朝外走去。
赵元吉等人已候在养心殿正殿,见谢祯进来,齐齐跪地行礼。
谢祯在椅子上坐下,道:“可是查出了结果?”
赵元吉将手中的一叠卷宗呈给恩禄,随后行礼道:“回禀陛下,蒋家九族,臣等已彻查,人脉关系,生平资历,皆已记录在册。”
谢祯从恩禄手里接过卷宗,翻看起来。
谢祯看着卷宗里记录的内容,全程一言不发,神色平静如死水,赵元吉等人根本无法从他的神色中判断他此时的心情。
直到谢祯看得差不多了,赵元吉方才微微低眉,复又抬头,接着道:“陛下,据臣等查证,蒋家、蒋家九族,无人有参与谋反的迹象。”
赵元吉行礼,道:“蒋家,干系清白,忠君爱国,并无问题!”
谢祯盯着手中的卷宗沉默片刻,忽地握住卷宗,狠狠将其扔在了赵元吉脚下,众人皆是一惊,齐齐跪地。
谢祯望着赵元吉的头顶,斥道:“废物!叫你们查了这么久,竟是连这点证据都查不到!”
众人陷入安静,不敢言语。
赵元吉抿抿唇,好半晌,方才鼓起勇气道:“是臣等无能,未能找出蒋家谋反的证据,若陛下允许臣捉拿蒋道明,蒋星驰,蒋星重三人入诏狱,臣保证,只需一夜功夫,诏狱的刑具,定能从他们口中挖出所有真相。”
谢祯闻言愣住,眼前莫名出现蒋星重的面容。
她那般一心一意想为大昭守住每一寸国土,那么用心地练武,若是入了诏狱,非死即残,他如何能因自己毫无证据的疑心,便叫这般心怀远大抱负的姑娘,痛失未来。
谢祯深吸一口气,没有接赵元吉的话,只道:“朕之前叫你们查,蒋姑娘如何得知光禄寺一案以及户部一案,此事可有结果?”
众锦衣卫面面相觑,低头不语,赵元吉只好道:“回禀陛下,一……一无所获。”
说罢,众锦衣卫连忙俯身拜下。
谢祯离座起身,踱步到赵元吉面前。俯身在地的赵元吉,微微抬了抬眼皮子,便见谢祯的墨色龙纹皂靴站定在眼前,赵元吉忙收了目光。
赵元吉头顶传来谢祯的声音,“抬起头来,细细回话。”
“是。”赵元吉直起身子,对谢祯道:“回禀陛下,此事无论臣等如何细究蒋姑娘过去的日常所为,都查不到一星半点蒋姑娘接触朝中官员的痕迹。她就那般突然地转了性子,就那般突然地了知朝政。”
这件事,连赵元吉也觉得奇怪,自陛下吩咐后,他们便开始彻查,他们几乎快将蒋姑娘自来顺天府后所有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追根溯源地查了出来,可就是没有半分有漏洞之处,更没有半点异样之处。
就好像这位蒋姑娘,睡了一觉醒来,被另一个人夺了舍。
谢祯闻言,抬眼看向门外,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锦衣卫都查不出来,那就由他亲自同蒋姑娘,好好谋划一番,到底该如何造这个反。
念及此,谢祯对赵元吉道:“退下吧,明日下午酉时,送蒋道明和蒋星驰回家。”
赵元吉等人行礼离开,谢祯重新坐回椅子上,至于天亮后,他也该去见见被关在傅清辉私宅的蒋姑娘。
第020章
谢祯坐在椅子上, 侧首支着头,静静地望着空旷的大殿。
一旁的恩禄看了看时辰,见尚且不到丑时,便对谢祯道:“陛下, 时辰还早, 若不然接着回去睡儿?”
谢祯缓缓摇摇头, 放下了支头的手,随后起身, 对恩禄道:“陪朕去太庙,朕想去给列祖列宗上炷香。”
不及恩禄规劝,谢祯已朝殿外走去, 恩禄只好连忙取过斗篷, 小跑着追上谢祯,给他披上。
谢祯未叫其他人跟着,只带了恩禄一人,主仆二人就这般走在深夜的宫道上, 一道往太庙而去。
来到太庙殿门外,谢祯对恩禄道:“你在门外候着。”
恩禄颔首应下,替谢祯推开门后,便规矩地退到了一旁。谢祯独自一人走进太庙中。
太庙中长明灯不灭, 燃尽檀香的香气,缭绕在一呼一吸间。谢祯从案上拿起三炷香,在灯上点燃,随即三拜, 将香插进了香炉中。
谢祯仰头看着庙堂之上供奉的列祖列宗牌位, 还有殿中环绕的大昭历代帝王的画像。
这一刻,谢祯恍然觉得, 他们好似都在俯视着他,无声地望着他。
蒋星重那日的话复又出现在耳边:
“景宁帝不是个好皇帝,国家在他手里,要亡!”
“景宁帝这个狗皇帝,不体民情,刚愎自用,朝令夕改,暴政滥杀,贪婪敛财,简直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泱泱大昭三百年基业,摊上这么个狗皇帝,真是令其祖宗蒙羞,令天下汉人汗颜!”
“景宁帝无能且暴戾,他还会好大喜功,不顾民生艰难,发兵收复辽东,攻打土特部。还会滥杀文武大臣,景宁五年之时,大昭终会在他混乱的执政中亡国。”
念着这些话,谢祯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忽地红了眼眶,随即落跪在蒲团上。
他不愿相信蒋星重的这些鬼话。
可蒋家忠君爱国是真,蒋家未曾图谋造反也是真,蒋星重一片赤诚的爱国爱民之心更是真!
若非爱国爱民,蒋星重一介女儿家,何不继续像从前一样,只关心哪里的衣衫纹样时新,哪里的钗环首饰精致?何必日日身披沉重的甲胄冒着被父亲鞭笞的风险习武?又何必如此殚精竭虑,瞒着父兄,跑来跟他密谋造反?
他知道,只要相信蒋星重所言,所有的一切困惑都能说得通。为何蒋星重非要习武,为何蒋星重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为何蒋星重要送他青云路……
所有这一切,只要相信蒋星重所言,那便是顺理成章。
因为她当真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梦,所以她忽然转了性子,知道未来会亡国,所以她要习武,所以她连习武都身披甲胄,她要习惯甲胄在身上的重量。
因为她的父兄根本没有多余的想法,只遵从他的叮嘱,所以不曾将他的真实身份告知女儿,所以蒋星重不知晓他就是皇帝。
因为他那日的亮明身份时的言语,才让蒋星重误以为他有夺位的野心,所以她才会说,她会用命来辅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