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重接着道:“你许是不知,景宁帝不得人心,他死后,百官大多眼中无泪。为他哭丧的,反而是他恨了一辈子的宦官居多,还有无数的被他加派赋税的百姓,肯随帝殉国的官员,更是寥寥无几,这严暮之,就是其中一个。”
蒋星重这一番话中,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甚至有很多事情,和如今谢祯的想法,完全相悖。
谢祯心间再次充满疑惑:一,他后来为何会重新启用阉党?二、他为何会减掉工商业的赋税?三、他如今想罢黜掉的内阁首辅严暮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谢祯想了想,向蒋星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保住严暮之?”
蒋星重摇了摇头,随后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对谢祯道:“想法子保住他的官位,莫要叫他致仕便好。”
说罢,蒋星重复又看向谢祯,出于严谨,补充问道:“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她私心揣摩着,既然言公子早已有夺位之心,想来应该在朝中做了些部署,保个官位,应该不算难。
谢祯点点头:“有。”
蒋星重放下了心,便接着说起自己的计划,“我们既有夺位之心,便不能为景宁帝谋划。不管严暮之属于哪一派,但就从他最终随帝殉国一事来看,至少是个忠君爱国的官员。你就叫景宁帝罢黜他,然后趁他危难之际,拉他一把,保住他的官位,将他拉拢到你的麾下。”
谢祯闻言笑开,随后点头道:“姑娘好计谋,我听从便是。”
“至于此番景宁帝清洗朝堂一事……”蒋星重边念叨,边陷入沉思,谢祯抬眼看向她,眼里多了份期待。
蒋星重回忆着前世,跟着向谢祯扔下四个字,“操之过急。”
谢祯不由看向蒋星重,道:“姑娘可否细说。”
蒋星重解释道:“他面对的困难良多,心中却又有个恢复中兴的抱负。眼下国库空虚,他本就该先想法子弄钱,可他想法子弄钱的同时,却还要减税,还要肃清朝堂,还想平定陕甘宁流寇之祸。他什么都想要,最终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谢祯闻言,不由抿紧了唇,眉眼微垂。
蒋星重想了想,对谢祯道:“景宁帝现在面临最大的难题,便是缺钱。可他偏偏在罢黜阉党旧臣后,又免了不少工商业的税,导致后来只能向囿于耕地的百姓加派赋税,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可朝堂之上,多的是能敛财的人。我们阻止不了景宁帝此番清算阉党遗祸,那咱们便好好利用此事,为咱们自己谋划。”
谢祯也觉得甚是奇怪,从蒋星重的话语中来看,就连他自己都看不懂他在做什么。既然国库空虚,又为何要减工商业的税?减税之后,又为何要加派农民的赋税,去收复辽东?
谢祯听着蒋星重这些话,只觉如梦似幻,他既惊奇于蒋星重口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也惊奇于他居然在和一位姑娘,谋划着怎么推翻自己。
谢祯只觉此刻这张嘴不是他自己的,梦游般问道:“姑娘有何好计策。”
蒋星重道:“我稍后会给你一个名单,这名单上的官员,皆是巨贪,他们在顺天府被破后,府里都抄出大笔的银两。你且记住这些人,并找寻机会,怂恿景宁帝将他们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叫他们更方便敛财。待一年后,大昭内乱,咱们便杀几个祭旗,抢他们的基业成为你的基业。景宁帝越穷,未来你就越富有!”
谢祯看向蒋星重的眼里,着实有些钦佩。
她的意思是,叫那些贪官,各个成为他的敛财工具,成为他的钱袋子,待时机成熟之后,他只需如秋收一般,一镰刀割下去,便会富得流油。
谢祯赞许地点头道:“好,就依姑娘所言,此法甚好!”
若是当真能像收拾邵含仲一般,收拾掉一大批贪腐官员,想来国库空虚的掣肘,便顺势可除。
蒋星重冲谢祯一笑,取过纸笔,凭着记忆,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随后递给谢祯。
谢祯伸手接过,仔细看着上头的几个名字,不由蹙眉。这些人,都不在此次他想收拾的那些官员中。
不过细想一下,不在也是寻常。按照蒋星重的说法,一个月后他会除掉共计百来人,既然已经除掉了,自然那就不会出现在未来被土特部抄家的名单上。
蒋星重放下笔,对谢祯道:“我现在记得的就这么多,好多事,我可能到遇上才能想起来,等想起来再说给你听。”
她要是早知道会重生回来,就把前世那五年的事桩桩件件都背下来。可惜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当时听过就过了,根本没有刻意地去记。
谢祯收好蒋星重给的名单,看向蒋星重,笑道:“好。”
蒋星重复又向谢祯问道:“眼下你有什么计划?我私心觉得,你得拿到更大的权力,才方便我们日后行事。”
谢祯闻言愣了愣,对蒋星重道:“确实是打算努力再往上爬一爬。”
谢祯按住藏有蒋星重名单的衣襟之处,对蒋星重道:“上次邵含仲一案,白白错失姑娘送来的机会,这一次,我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争取拿下户部,把持户部财政。”
蒋星重闻言,欣赏的目光看向谢祯,道:“好!左右景宁帝最近要清洗依附东厂而势大的旧臣,你可借此机会浑水摸鱼,能拿到多少利益便拿到多少利益。”
说罢,蒋星重眸光灼灼地看向他,掷地有声道:“那就这么定了,先弄钱!只要解决钱的问题,之后的一切问题都好解决。”
他们若要起事,处处都要用钱,招兵买马的军饷,手下依附众人的俸禄,吃饭糊口的粮饷等等,哪一样不需要用钱?
谢祯闻言,静静看了蒋星重一会儿,随后点头,自端起茶盏喝茶。
根据今天蒋星重透露的信息,他决定暂缓清洗东厂旧臣一事,他得先弄明白,为何蒋星重会说,未来景宁四年之时,他会重新启用宦官。
要想弄清此事,恐怕就得追溯前朝,弄清先帝重用阉党的原因。
那时他还小,确实不知先帝为何重用阉党,他只记得在他懂事后,阉党已是人人得而诛之,成为大昭的一大弊病。
还有一事,他须得尽快弄明白。
今日回去,他要亲自提审胡坤、周怡平以及邵含仲三人,审清楚他们送出去的那大笔白银,究竟是给了谁。究竟是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如此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妄为。
做下决定,谢祯扫了一眼蒋星重。
蒋星重一直对朝堂上的事有关注,一旦自己改变了政策,她定会发觉,到时恐怕会以为是“言公子”出卖了她,借她所知辅佐皇帝。
若她因此而不再信任,转投他人,以她手中握着的消息来看,对他会是极大的威胁。如蒋星重这般好用的刀,他暂且还不想杀。
念及此,谢祯静思片刻,很快便想出合理的,糊弄蒋星重的法子。
谢祯放下茶盏,对蒋星重道:“蒋姑娘平时是如何得知朝中发生之事的?”
蒋星重道:“靠瑞霖出去打听,或者看看邸报。”
谢祯低眉一笑,对蒋星重道:“日后我会第一时间命清辉为姑娘送来最新的消息,你我再一同商讨,姑娘不必再费心自己去打听。”
蒋星重闻言大喜,道:“甚好!我打听的消息,总不如你在朝为官得来的消息准确和详细,既如此,我日后等着公子消息便是。”
谢祯唇边依旧含着得体的微笑,复又与蒋星重聊了几句,便起身作别,并命沈长宇送蒋星重回府。
回宫的路上,谢祯特意唤了傅清辉同乘马车。
在车里,谢祯向傅清辉吩咐道:“自明日起,蒋府周围还是要安排几个人手。叫他们 着重留意蒋姑娘身边的人,阻止他们出门打探消息,若是有打探消息的意思,便想法子把提前朕与你约定好的假消息告知。”
傅清辉行礼应下。
行罢礼,傅清辉抬头,看向谢祯,眼里也些许担忧,犹豫片刻,对谢祯道:“启禀陛下,纵然北镇抚司彻查证据不得,但蒋星重确实已将造反二字宣之于口,陛下当真还要与她纠缠吗?臣担心,蒋姑娘若有朝一日知晓了陛下的身份,会对陛下不利。”
这个问题,谢祯不是没想过,若她知晓了他的身份,又继续装着不知晓,待像今日般相对而坐时,忽然要取他性命,便会防不胜防。
谢祯想了想,对傅清辉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道:“朕自然知晓,可是清辉,朕御极不久,如今面临诸多难题,确实有操之过急之嫌。自从同蒋姑娘畅聊之后,朕反思良久,朕非圣贤,如何步步都走得对?身边既有蒋星重这样一个能人,倒不如善用其能,为国谋福。”
谢祯语气虽平静,但脑海中全然是夜里在太庙中时的画面。
十八年光阴,他没有一刻,像昨夜那般痛苦。
之前他反复不信锦衣卫彻查的结果,无非就是不信蒋星重口中所言的他是亡国之君。
可锦衣卫查到最后,一无所获,即便再觉离谱,他也不得不相信。
昨夜在太庙中,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的那几个时辰,他仿佛亲手杀了曾经那个相信自己定会恢复大昭中兴的自己,打碎之后,复又重建。
再次走出太庙时,他便已做好决定,列祖列宗既然将蒋星重这样一个人送来他的身边,那么他定要善加利用,凡事谨慎三思,绝不能叫蒋星重的梦,成为现实。
念及此,谢祯自嘲地笑笑,忽地对傅清辉道:“清辉,朕如今忽然发觉,承认自己的错误与不足,竟是比破釜沉舟更需要勇气。”
傅清辉不知谢祯为何忽然会说一句这样的话,只拱手道:“陛下教导,臣铭记于心。”
谢祯知道他听不懂,只对他道:“这些时日,蒋姑娘若派人出府探查朝政,便想法子让她知道,朕正在处理依附阉党旧臣一案。”
傅清辉行礼应下,随后不解问道:“陛下,蒋姑娘既有反心,还是小心为上?待利用完后,陛下打算作何处置?”
谢祯目视前方,淡淡道:“杀了便是。”
纵然蒋星重助他良多,可她密谋造反也是事实。此女,断不可留。
傅清辉对这个回答甚是满意,这蒋星重留在陛下身边,就是个极大的隐患。念及此,傅清辉拱手行礼道:“陛下英明。”
谢祯未做表态,只对傅清辉道:“待回宫后,朕要亲自提审胡坤、周怡平、邵含仲三人,你安排一下。”
傅清辉行礼应下,随后谢祯叫停马车,傅清辉下车离去。谢祯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养起了神。
蒋星重回到府中后,发觉父亲和哥哥都还没有回府,不由松了口气。
反倒是燕麦和兔葵,还有那日被吓得不轻的瑞霖,一直围着蒋星重问这问那,一会儿焦急,一会儿叮嘱,一会儿担忧,一会儿关怀。
蒋星重安抚糊弄了三人好一会儿,方才算是将此事揭过,顺心地在房中椅子上坐下,倒了茶来润口,心里盘算着,若不然遣人去问问,父兄今晚是否回来?若回来,她准备些什么吃的给他们才好?
怎料蒋星重才喝了几口茶,就见管家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随后对蒋星重道:
“姑娘,你可知将军何时回来?前日,隶属陇州都指挥使使司的沈濯沈都事派人送了这封信来,昨日和今日都遣人来问将军回信,说是明日就要启程,得将回信带回去。”
听闻陇州沈家,蒋星重不由一愣,随即万千回忆涌入脑海……
第021章
陇州沈都事, 正是前世父亲为她挑选的夫婿。曾是父亲的部下,后来为照顾家人,调任至陇州都指挥使麾下。
而她和沈都事,前世仅一面之缘。
在她的印象中, 沈濯的样貌普通, 但是也不丑, 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不过他也是行伍出身,身姿挺拔, 瞧着顺眼,这点倒是很合蒋星重心意。
但他不大会同人打交道,不过爹爹说, 这样的人老实。
她的出身, 若在京外尚且担得起一句出身高贵,可放在权贵遍地的顺天府,那便不值一提。
再加上父兄常年戍守边境,在顺天府并无根基。而她本人, 在顺天府混了两年,既没混出才名,也没混出贤名。诚如父亲所言,到京城两年, 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
而沈濯,比她年长四岁,又曾是父亲部下,在她能选择的范围内, 算是个不错的夫婿。
当时见面过后, 她觉得也还不错,心间多少对这位沈都事生出些向往。左右父兄也常年不在京城, 她嫁去陇州和待在京城也没什么大的差别。
那次见过之后,两家便过礼订下了婚期,订在景宁一年七月,可是景宁一年四月,土特部攻至顺天府城下,她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父兄战死沙场,同去边境的沈都事也彻底没了下落。
自回来后,她所思所想的一切,都被救国救民所占据。这才堪堪想起,这封信送来后不久,沈都事便会借公务前往顺天府。那次,便是他们前世仅有的一次一面之缘。
她已经记不起沈都事的样貌的了。
若此番同言公子当真能成事,她大概也可以功成身退,去过一些前世颠沛流离时,可望而不可得的平凡却安定的日子了吧?
蒋星重唇边浮现笑意,她抬头对管家道:“信给我吧,我转交爹爹。”
管家应下,上前将信递给了蒋星重。
蒋星重正欲拆开信件来看,忽地手下一顿,面上的笑意消散。
不对,前世这封信并没有到她手里。
而是有日晚饭时,爹爹直接跟她说,为她相中的夫婿人选,不日便会来京,到时他会以宴请为名,安排他们二人见见。
蒋星重看看手里的信,不由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