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重诧异道:“什么就好?”
傅清辉愣了一下,跟着顺了下舌头,自嘲一笑,重新道:“那就好!”
这还是蒋星重头回见傅清辉笑,就好似一尊石刻的雕塑,忽然咧了下嘴一般僵硬。
“哈哈哈哈……”蒋星重不由失笑,她现在相信这个清辉是真诚向她赔罪了,这笑虽硬,但格外真诚。
听蒋星重这般毫不遮掩地嘲笑,傅清辉只好垂首。
蒋星重笑罢,问道:“公子在哪里等我?”
傅清辉道:“城隍庙外。”
蒋星重点头应下,重新盖好蜜饯盒子,放进长袄的袖中,对傅清辉道:“那我们快些。”
说着,蒋星重加快了脚步,长袄下露出的织金马面裙的底阑,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她若不思谋反,该多好?一旦日后她没了利用价值,陛下定然不会留她。傅清辉看着蒋星重的背影,若有所思。
二人很快来到城隍庙外。
今日庙会,城隍庙已是格外热闹。传说三百年前,大昭的开国皇帝,便是出生在城隍庙中,故而大昭素来重视城隍。
每月初一十五,城隍庙便格外热闹,香客往来不绝,庙外商贩聚集。待入夜后,还有很多杂耍表演。
比如似火龙腾跃的火壶、绚烂如烟火般绽放的打铁花,还有药发木偶戏、傀儡戏、骷髅戏等等,都能在庙会上看到。
二人在城隍庙外的人群中找了片刻,不多时,傅清辉便见到了不远处桂花树下的谢祯等一行人。
傅清辉对蒋星重道:“姑娘,公子在那边。”
蒋星重顺着傅清辉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见谢祯长身玉立于桂花树下。他外貌姿容过于出众,往来香客的目光,几乎都会在他身上流连一瞬。
蒋星重面上再次绽开笑意,撇下傅清辉,便朝谢祯所在之处大步走去。
未及蒋星重走近,谢祯远远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她。落日余晖下,她周身那与其他女子的规矩娇羞截然不同的蓬勃朝气,格外的显眼。
四目相接的瞬间,蒋星重面上的笑容更灿烂,谢祯亦下意识含笑。
蒋星重很快来到谢祯面前,这几日私底下见得熟了,蒋星重早已不跟谢祯行礼,只在蒋道明跟前装装样子。
蒋星重笑道:“公子久等了。”
谢祯摇摇头,道:“无妨。我们随便走走?去瑞鹤仙楼吃晚饭,天黑后再来庙会,可好?”
蒋星重点头应下,跟着便同谢祯并肩,一道往瑞鹤仙楼的方向走去。
其余人等,跟在二人身后随行,傅清辉也站进了队伍中,同沈长宇并肩而行。
庙会热闹,人声鼎沸。不远处的空地上,打铁花的艺人,此刻已经开始烧火熔铁。
蒋星重问道:“今日你都想看些什么?”
谢祯道:“看看城中三副司的锦衣卫,平素是如何行事的。”
蒋星重点点头,跟着道:“也是。虽然我不知道景宁帝最后为何没有动用锦衣卫,但这确实是他手中最后的一张底牌,你了解详细些也好。”
谢祯看了蒋星重一眼,岔开话题道:“你那个梦境,只有关于大昭的家国大事吗?可有你自己的私事?比如,今日你父亲给你找的那门婚事,在你的梦境中,是个怎样的情形?”
这还是相识这么久以来,谢祯第一次问及有关她的私事。
蒋星重面上笑意渐渐散去,不由垂首。对谢祯道:“在我的梦境中,大昭乱起来后,我父兄战死沙场。而我的未婚夫,同样也奔赴边境,但最终下落不明。”
不知为何,听到蒋星重这般说,谢祯心间似是有什么悬着的东西,轻轻落地。
“那便是没有成亲?长达五年的梦境中,都没有成亲吗?”谢祯如是问道。
蒋星重一直垂着眼,淡淡笑笑,道:“父兄战死后,我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开始身边还有一些府中旧人陪着。可是大昭内忧外患,他们一路上死的死,逃的逃,失散的失散,最后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那样的环境,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工夫成亲?”
听着蒋星重这般说,本该感到松口气的谢祯,心复又沉了下来。是他没做好皇帝,才叫她颠沛流离。不只是她,在她的梦中,每一个大昭的百姓,都没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谢祯正想着,蒋星重忽地抬头,看向谢祯,对他道:“对了,言公子,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相识这么久以来,一向都是蒋星重帮他,这还是蒋星重第一次开口向他求助。
谢祯侧头看向蒋星重,含笑道:“我必竭尽所能,姑娘尽管说便是。”
“那就好。”蒋星重闻言面上再复出现笑意,对谢祯道:“在我的梦中,我那未婚夫后来下落不明,我们也只见过一回。所以我想着,言公子你能否帮帮我,将他调来京中。”
“呵呵……”谢祯笑笑,将目光从蒋星重面上移开,看向自己的脚尖。
蒋星重听他笑,不由转头看向他,却只看到他逆光的侧脸,未能看清他的神色。
谢祯接着问道:“他如今是什么职位?”
蒋星重回道:“在陇州都指挥使使司任都事,官从正七品。”
谢祯这才看了蒋星重一眼,道:“将军为何只给你选了个正七品都事?将军身居正四品武职,战功赫赫,过些时日离京,或许会出任总兵一职。你这般出身,便是中宫之位也可想得。”
蒋星重忙看向谢祯,不禁瞪大了眼睛,她飞速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留意,低声对谢祯道:“谁要肖想景宁帝的中宫之位?我蒋星重便是死,便是嫁给一个乞丐,也绝不同景宁帝沾染半分!”
声音即便很低,但蒋星重语气中的抗拒和嫌恶却丝毫未减。
谢祯闻言,捏紧了衣袖的边缘。
这一刻,谢祯恍然明白,他这个皇帝,就是蒋星重在这世上,最瞧不上眼,最厌恶,最恨不能一刀了结的人。
话至此处,蒋星重忽地来了兴致,不禁仰头望天,唇边挂着一抹坏笑,笑嘻嘻道:“让我来回忆回忆,看看在我的梦中,是谁命运那般悲惨,做了景宁帝的皇后。”
谢祯闻言,目光再次转向她。
蒋星重转着眼睛回忆许久,半晌后之后,方才寻摸着道:“我好像从未听过景宁帝大婚的消息。”
谢祯低眉失笑,这才开口道:“如今朝中事务繁忙,陛下夙兴夜寐,恨不能一日的时间更长一些,哪里有工夫考虑立后纳妃。”
蒋星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过话道:“也是……景宁帝要装个好皇帝,刚刚御极肯定不会就立马立后纳妃,等到了明年,他便是想,大昭也乱起来了,他恐怕有心也无力了。”
蒋星重这才意识到话题岔远了,忙拉回话题道:“所以言公子,你到底帮不帮我的未婚夫?”
谢祯再复看了她一眼,道:“我只是觉得,你父亲给你选的这个人,着实配不上你。而且陇州路途遥远,你不是还要做我的幕僚?”
“所以我才让你帮忙把他调来京中呀。”蒋星重理所当然道:“你把他调来京中,我不必再担心他会再次下落不明。也更方便你我行事,无论我成不成亲,左右都在京中,我们还是可以一道谋划。”
谢祯扯扯嘴角,再次问道:“在你的梦中,你们只见过一次吗?”
蒋星重点点头,“是啊。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他的样貌了。”
谢祯复又问道:“只见过一次,一道吃了顿饭,并未更多地相处过?”
蒋星重再次点头,“是啊。”
谢祯转头看向她,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定然是良配佳婿?”
“我……”蒋星重一时语塞,神色间也出现些许困惑,支支吾吾道:“那父亲选的,梦里又订了婚……”
她还真不了解沈濯,除了前世见过的那一面,她竟是连沈濯是何等样的性格都不知道。
谢祯见蒋星重自己也说不清楚,趁热打铁,复又问道:“你不会只因梦中见过他一次,知晓他是你的未婚夫,你便心里有了这个人?”
“那怎么可能?”蒋星重这次倒是回答得毫不犹豫,转头盯着谢祯的眼睛,义正辞严道:“谁会因为梦中一见,便情深相许?”
便是前世,她见过沈濯那一次后,除了对婚姻大事有些期待外,对沈濯那也是未能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愫,谁会喜欢上只见一面的人?便是一见钟情,沈濯也没有叫人一见钟情的样貌呀。
沈濯在她这里,和旁人最大的区别,便是他是她的未婚夫,仅此而已。
谢祯听罢后,这才冲蒋星重笑笑,而后挑眉道:“既如此,你便别急着让我帮你,待他上京后,且多相处看看。毕竟是婚姻大事,莫要草草订下婚约。若他当真是你的良配佳婿,你再来找我调人也不迟。何必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便急着用自己能力换来的人脉,给不相干的人做人情。”
“嗯……”蒋星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对谢祯道:“还是你考虑得更严谨些。”
说话间,蒋星重已同谢祯走到瑞鹤仙楼门外,谢祯对蒋星重道:“五楼今日我包了下来,咱们同去五楼,畅所欲言便是。”
蒋星重冲他一笑,点头应下。二人一道上了五楼,选了一间朝着庙会方向的包厢。
进了包厢,蒋星重便上前推开了所有窗。
夜幕初临,西方天尽之处,尚留一丝赪霞的余晖。顺天府中华灯初上,尤其庙会的方向,更是灯火摇曳,热闹繁华。
蒋星重看着窗外的景色,扶着桌子,在谢祯对面坐下。坐下时,她的目光都未收回,只望着窗外撩人的夜景,眸中满是眷恋。
谢祯静静地看着她,唇边染上笑意。
他从未见过这般热爱世界的人。明明就住在顺天府,可这同样的景色,她好似怎么都看不腻。
谢祯转头看向守在门口的傅清辉和沈长宇,示意他们传菜,便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蒋星重。
见她还未收回目光,谢祯正欲同她说话,怎料蒋星重却率先开口,感叹道:“这万里江山,什么时候才能是我们的啊?”
谢祯闻言噎了一瞬,跟着笑开。好好好,他以为蒋星重是热爱这个世界,怎么就没从她眼里看出贪婪二字?
谢祯冲她笑笑道:“方才从你家离开时,我便命人来瑞鹤仙楼点菜,很快就会上菜了。”
蒋星重正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听闻此言如逢甘霖,连忙赞道:“你想得可真周到!”
恰逢此时,傅清辉在外轻声叩门,随后推开了包厢的门,一众店中小厮,端着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走了进来。
套四宝、鲤鱼培面、假元鱼、决明兜子、紫苏饮子……看得蒋星重悄悄舔了下唇。
待菜上齐,傅清辉和沈长宇正欲上前布菜,却见蒋星重已拿起筷子,夹了鲤鱼培面入口。
谢祯见此失笑,冲傅清辉二人抬手,示意退下,跟着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酒蟹放进蒋星重面前的小盘子里。
傅清辉和沈长宇相视一眼,默默退出了包厢,并关紧了门。
蒋星重咽了面下去,跟着对谢祯道:“真好吃。别顾着我,你也吃。”
说话间,蒋星重拿起筷子,挨个往谢祯盘子里夹了一些,动作自然随意,丝毫不见拘谨。而后道:“你也吃。”
谢祯失笑,点头,陪着蒋星重一道吃了起来。
蒋星重吃饭动作很是优雅,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似是在品味美食中的每一丝细致的味道,莫名就叫谢祯觉得吃饭是件很享受的事。
美食、美景,各自的对面都还坐着一位样貌上佳的美人。二人边吃边聊,时笑时嗔,好不愉快。
吃到后头,二人差不多都吃饱了,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闲聊着。
而就在这时,谢祯忽地对蒋星重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习武,是为了保家卫国。”
蒋星重抿了一口紫苏饮子,看着窗外的夜色,点头道:“是呀。”
谢祯跟着又问道:“可你若是一直待在府中,只做我的幕僚,和从前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从一个闺阁小姐,变成了一个会武功的闺阁小姐。”
蒋星重闻言噎了一瞬,随后看向谢祯,叹慨着道:“言公子,你是懂怎么往人心上捅刀子的。”
谢祯闻言失笑,抬杯抿了一口果酿。
“哎……”蒋星重拖着长音重重叹了一声,对谢祯道:“我倒是想保家卫国啊。可世上只有一个秦韶瑛,我现在根本找不到像秦将军一般进入朝堂的方法,除非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