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挑眉,徐徐点头道:“女扮男装,也不是不行。”
“呵呵……”蒋星重看向谢祯,嘲讽地笑笑,跟着道:“言公子,醒醒。我若是女生男相便也罢了。可偏偏不是,就我这脸型,这声线,这体型,怎么女扮男装?你第一次见我时,我穿的就是甲胄和男装曳撒,你不是一眼就看出我是女子了吗?”
谢祯赞同地点点头,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跟着对蒋星重道:“你穿上男装后,无论是扮文官,还是扮武将,确实都有些难度,不好遮掩。”
蒋星重叹息,道:“我也想早点参与政事,但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我还是等你起事后,再正大光明地给你领兵去。”
谢祯笑笑道:“若现在想参与政事,也并非全无办法。”
“没办法……”蒋星重怎么想都觉得没戏,蹙眉道:“女扮男装,根本行不通。”
怎料话音刚落,谢祯顺势接过她的话,徐徐道:“若扮太监,旁人那可就不一定能识破了。”
蒋星重:“???”
蒋星重诧异看向谢祯,眼睛瞪得极大,说话竟也有些结巴,“言公子,你、你什么意思?”
谢祯道:“姑娘身量纤纤,我瞧着宫里十五六岁的内臣,也差不多是这般身量。且内臣没有胡须和喉结,姑娘也没有。说话声线也都偏细。女扮男装入朝堂确实不易,但若说你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太监,想必没人会怀疑。”
蒋星重眸中神色越来越诧异,跟着越来越视死如归。随后她身子前倾,紧盯着谢祯的眼睛,严肃询问道:“你想让我扮成太监入宫,刺杀景宁帝?”
第027章
谢祯霎时僵住, 望着蒋星重视死如归的眼神,忽觉脖颈连带着脊背,都有些凉飕飕的。
许是已经听过太多蒋星重大逆不道的话,谢祯的神色, 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浅吸一口气, 正欲出言反对, 怎料蒋星重却已轻拍一下桌面,一副极为赞赏的模样看向他, 辞严义正道:
“是个法子!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若我早早潜入宫中做太监,你再帮我从中运作运作,让我入养心殿伺候。待你起事的关键之时, 我便杀了景宁帝, 朝廷一时群龙无首,你便可长驱直入。”
听着蒋星重如此长远的规划,谢祯 彻底没了言语,手握着桌面上的酒杯把玩, 抿着唇,静静地看着蒋星重。
蒋星重一席话说罢,盯着谢祯看了半晌,一副询问他意见的模样。
怎料未及谢祯说话, 她似是忽地又想起什么,眉峰一皱,对谢祯道:“欸?不对!若是要去景宁帝身边,我根本不用扮太监呀, 你直接安排我进宫做女官, 去养心殿伺候不就好了吗?照样可以刺杀他。”
谢祯闻言,抽了抽嘴角。
本心情愉悦的谢祯, 再次被蒋星重的话拉回现实。
眼前的这位姑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他的逆贼。
谢祯微微低眉,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随后抬眼,再次含笑看向蒋星重,对她道:“刺杀之举太过冒险,景宁帝身边随时都有人伺候,殿外有锦衣卫驻守,且他也习过武。你若不能一击必杀,只要他撑到喊人进来,你便毫无胜算。届时便是牵连九族的大罪,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蒋星重却道:“若是能有关键时刻刺杀景宁帝的机会,为何不试试?”
谢祯冲蒋星重笑笑,道:“姑娘于我助益良多。你于我而言,已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我不会叫你去做那般危险又没有把握的事。”
蒋星重算是听明白了,言公子这是舍不得她未来五年的记忆。也好,她也想用这五年记忆,辅佐着言公子,想亲眼看到大昭不会走向灭亡的结局。
蒋星重点点头,询问道:“既然不是要刺杀景宁帝,你为何想让我扮太监入宫?”
谢祯复又拿起筷子,给蒋星重夹了一只盐焗虾,这才放下筷子,徐徐道:“我在宫中的眼线告诉我,景宁帝正在秘密重建东厂。”
“什么?”蒋星重闻言一惊,诧异道:“他竟是在重建东厂?”
好不容易去了一个九千岁,他为何又要重建东厂?
蒋星重的神色再复严肃起来,本欲拿起筷子的手,按在筷子上顿住,仔细回忆起前世的事。
边回忆,蒋星重边对谢祯道:“我记得,景宁帝会在景宁四年之时,重新启用宦官。难怪……”
谢祯不由问道:“难怪什么?”
蒋星重抬眼看向谢祯,神色肃然,解释道:“景宁五年,顺天府被攻破前夕,便听闻有不少文官,私底下已经给土特大汉送去了降书。还有一部分,给反王送去了降书。有些人,更是直接弃官位而逃。最后一日上朝,听闻那日是景宁帝亲自鸣钟,可到场官员,不过寥寥几十人。”
话至此处,蒋星重眸中泛起怒意,随即又闪过一丝钦佩,继续道:“顺天府被攻破之后,土特部打至皇城,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恩禄,带领五千宦官,在宫中浴血奋战。可最终抵抗不过。景宁帝自缢殉国之时,恩禄亦随他自缢殉国。”
蒋星重亦厌恶宦官干政,她自小便是听着抨击宦官的各路言论长大。在她心中,宦官便是一个王朝最大的毒瘤。
可到了国破家亡之际,反而宦官做出了这般令人钦佩的选择。她忽然就有些看不懂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群体。
宦官,于一个王朝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谢祯听着蒋星重这席话,彻底怔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今日出宫时,恩禄给沈长宇递衣时的画面。
原来,不仅傅清辉,到了最后的时刻,随他殉国的人,竟是还有恩禄!他甚至还带着五千宦官,在皇城中厮杀,做最后的抵抗?
他当真没想到,往日里婆婆妈妈关照着他的生活,平素又只会打太极,只会赔笑的恩禄,竟是有这般勇气和血性。
临到头来,文官不在,锦衣卫不在,反而是他恨了半生,厌恶了半生的宦官,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
思及至此,谢祯垂眸,深深抿唇。
蒋星重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缓缓点头道:“难怪景宁五年之时,宦官会展现出那般血性与骨气,原来景宁帝早就开始秘密重建东厂,早就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心腹。”
谢祯看向蒋星重,未作回答,只暗自思忖。此番重建东厂,实乃是蒋星重提供的那些信息,叫他这么早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若无蒋星重,原本便该是像她说的,他会在景宁四年之时,方才重新启用宦官,但为时已晚。
他根本没有像蒋星重以为的那般,早就培养出了一批心腹。恩禄等一众宦官的做法,在蒋星重的梦中,更加叫他震撼。
谢祯不由垂首,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他听着抨击宦官的言论长大,对宦官恨之入骨。可抨击宦官的所有言论,皆出自文官。或许,他对宦官的偏见,该改改了。
二人各自思忖片刻。半晌后,蒋星重再次抬头看向谢祯,蹙眉担忧道:“若他暗自重建东厂,这股势力,恐怕未来会成为你我的心腹大患。”
谢祯闻言回过神来,冲蒋星重笑笑道:“所以我便想着,你假扮太监入宫,进入东厂,做我在东厂的眼线。”
蒋星重闻言了然,眸中再复流出一丝钦佩之情,不由调笑道:“北镇抚司中的眼线,你也是这般安插进去的吧?”
谢祯闻言笑笑,抬起杯子,抿了一口果酿,并未作答。
他确实介意蒋星重的谋逆之举,但她的能力,确实又叫他依赖至此,难以割舍。
且现如今,东厂旧人几乎被他清洗殆尽。那些身上有些功夫,足以监军的太监所剩无几。
而蒋星重,又恰好武艺不错,且熟读兵法,又能为他出谋划策。
东辑事厂位于东华门,属外宫前殿,只要控制好她在宫中的行动轨迹,不叫她进入内宫,她便无法见到皇帝。比如一些一生都在文华殿或武英殿当差的内臣,虽然同在皇宫之中,但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情况,也是有的。
若是将她安排进东厂中,那么她便能在东厂中为他效力,成为他极大的助力。
而他也可借着在宫中当差的名义,时常与她相见。
蒋星重琢磨着谢祯的话,她扮成太监入东厂也不是不行。
东厂手中权力很大,不仅如此,若在东厂做事,还能接触到很多景宁帝的机密要事,能让言公子及时掌握景宁帝身边的情况。
这确实对她和言公子计划来说,是个极好的法子。
可问题是……蒋星重眉心蹙得愈发的紧,对谢祯道:“办法是好办法。我爹过些时日就会离京,可我兄长已在兵部供职,怕是之后要常在京中。我若是长久离府不归,如何跟父兄交代?”
谢祯笑笑道:“这倒是不难办。我认识一位已经出宫养老的女官,她资历深厚,见识广博,无数达官显贵,竞相求着聘请她入府教养家中姑娘。我便叫那位女官在家中开设教养学堂,常住她府上,想来你爹若是听到消息,肯定会很乐意送你过去长住。”
蒋星重再复眼露赞许,亲自给谢祯倒上一杯果酿,道:“好法子,好法子。你的人脉如此宽广,当真是谋朝篡位的不二人选。”
谢祯笑笑,接下了蒋星重的赞誉,抬杯饮用果酿。
若蒋星重入了东厂,消息便会灵通许多。她梦中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被他改变。他专程为蒋星重打造的那些谎言,不知能瞒她多久?
且叫王希音和孔瑞也跟着一道哄骗吧,能瞒多久是多久。待实在瞒不过之时,只要她不发现自己的身份,大可装傻充愣,就说自己也不知道景宁帝为何改了政令。
蒋星重当真没想到言公子会想到安排她进东厂。
虽然不能像秦将军一般,以女子之身正大光明地站在阵前,保家卫国。但无论如何,她有了接触朝政的机会,这对她来说,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待一年后大昭乱起来,言公子造反起事,想来她也就不必继续留在东厂中,大可走出去,正大光明地领兵杀敌。
如此想着,蒋星重格外期待起入东厂一事来。
二人各怀心事,好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而就在这时,窗外庙会的方向,忽地传来人群的一阵欢呼之声。
二人齐齐转头看去,便见一朵绚烂的铁花,绽放在城隍庙的上空,灿若星辰。
蒋星重面上立时出现惊喜的笑意,忙起身来到窗边,指着庙会的方向对谢祯道:“快看!”
谢祯自是也看到了铁花,唇边不由含笑。他扶案起身,走到蒋星重身旁,同她并肩临风立于窗边,一同看向城中。
又一个铁花在空中炸开,暖黄色的光印在二人面庞之上,转瞬即逝。
谢祯的目光沉进绚烂的铁花和喧闹的人群中,眼底神色染上一丝愧疚。
他忽地开口,似自语般淡淡道:“如此美好的一切,竟是会在景宁帝手中不复存在。”
蒋星重亦跟着道:“是啊……也不知先帝怎么想的。弟弟有好几个,最终竟是选了他。”
谢祯似是已经习惯了蒋星重看不上他的这些言语,没有再看她,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道:
“先帝继位时,景宁帝年纪尚小。他从未被当成过皇位继承人,从前只是个闲散王爷。他以为一辈子只会做个闲散王爷。怎料先帝病重,无嗣而终,他方才临危受命,御极为帝。没有人教过他帝王权术,也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
蒋星重听着谢祯平静地讲述,不由转头看向他。她感觉,言公子一直以来,好像都有些同情景宁帝。
她本想插话,可看着言公子的神色,她忽觉此时插话似乎不太好,便没有吱声,只静静看着他。
谢祯接着道:“所以他一直说,他幼时失学。如今朝务繁忙之余,更是每日请师讲学,尽可能想多学一些东西。只可惜,他将一切想得过于美好,以为这世上的事,非黑即白。以为只要彻底除掉阉党,就能还大昭一个清明的朝堂。”
这些都是他这些时日的反思。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彻底撕开了他曾经遮在自己眼睛上的迷雾。若非蒋星重,他如何明白,他怀抱的清澈理想,不过是文官集团手中用以剪除掣肘的利刃。
听着谢祯的这些话,蒋星重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景宁帝从未被当成过皇位继承人来培养。刚刚登基,年仅十八岁的景宁帝,仅仅只是一个不懂帝王权术,怀抱着清澈理想的少年。
念及此,蒋星重不由重叹了一声,对谢祯道:“听你说这些,我倒是对景宁帝了解更多了一点。他确实有值得同情之处,临危受命,没人教过他帝王权术,甚至登基前,都未曾接触过朝政。可是言公子,无论说再多的理由,能力不行,就是能力不行。”
谢祯闻言垂眸。蒋星重接着道:“你都能看到他的问题,可他自己却看不到。未来大昭会亡在他的手中是事实,没人培养他该如何做一个皇帝也是事实。出于同情,咱们杀他的时候,可以给他个痛快。”
“呵……”谢祯嗤笑一声,看来他是很难再改变蒋星重对他的印象。
谢祯只好对蒋星重道:“走吧,去庙会瞧瞧吧。”
蒋星重应下,转身和谢祯一道出了包厢,往楼下走去。
重新回到街道上,二人再次并肩而行。
蒋星重向谢祯问道:“对了,你怎么想着专程来瞧瞧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