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恩禄道:“正是呢陛下,吴令台,本在此次陛下清洗阉党旧臣的名单中。”
谢祯闻言勾唇一笑,随即对傅清辉道:“吴令台的证据查到后,给朕送来,朕亲自见他。”
傅清辉行礼应下。
谢祯挥挥手,示意傅清辉和沈长宇退下,随后唤恩禄同去殿中更衣。
更衣时,谢祯向恩禄问道:“恩禄,朕叫你学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差事,你学得如何了?”
恩禄手微顿,随后看向谢祯,半晌后,他忽地跪地,向谢祯问道:“陛下,您当真打算再用宦官吗?”
恩禄一直跟他打太极,今日算是终于敞开说话了。谢祯轻叹一声,将恩禄从地上拉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是。”
恩禄亦道:“既如此,臣当竭尽所能为陛下效劳。陛下,容臣说句不该说的话。”
谢祯道:“你说。”
恩禄道:“陛下,如今朝堂之上,文官一家独大。陛下若要重启宦官,务必要先压住文官,叫文官知道怕。否则,陛下的计划,只怕是会胎死腹中。”
谢祯缓缓点头,对恩禄道:“此次胡坤三人的案子,皆指向江南官场。如今此三人灭口案,高明兆移交大理寺一案,亦指向江南官场。南京曾为大昭都城,那里有一套完整的同京中相同的官僚体系,朕怕……”
恩禄眉宇间担忧愈甚,接过谢祯的话,对他道:“这便是臣最担心的。九千岁一死,他们便如此胆大妄为,不将天子威严放在眼里,怕是已经形成足以同陛下相抗衡的权势体系。陛下定要缓缓图之,切莫打草惊蛇。”
恩禄不觉自己危言耸听,他当真觉得陛下这皇位坐得岌岌可危。
还有很多事情,他深觉疑惑,但他没有证据,眼下并不敢说与陛下听,待东厂重建,叫东厂细查之后,再同陛下商议。
谢祯明白恩禄的叮嘱,他伸手按一按恩禄肩头,对他道:“朕担心,如今的锦衣卫中,尚且还有不跟朕一条心的人,否则清辉口中那盐商,为何消息那般灵通?”
谢祯想了想,对恩禄道:“你且去瞧瞧东厂调人的进度,你亲自去。如若进行得不错,便叫东厂,也参与暗查那位姓杨的盐商。”
由傅清辉和蒋星重两边双管齐下,他便不信揪不出这个人。
恩禄点头应下。
而蒋星重正在东厂院中点人。今晨孔瑞离开了一上午,午膳后便带回一众内臣。
王希音将名册交于蒋星重,命她在院中点人。
点人的过程中,蒋星重基本熟悉了东厂的结构。东厂最高职权,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东厂提督,尊称为厂公或督主。通常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
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人,由锦衣卫调派担任。另有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由内臣或锦衣卫担任。其余役长及番役,亦有锦衣卫担任。
按照眼下王希音派给她的差事来看,怕是掌班一职,竟还算要紧人物。
蒋星重正忙着,忽听人进来通传道:“御用监掌印太监恩禄到。”
一听恩禄的名字,蒋星重陡然抬头。
第030章
恩禄, 前世那位跟随景宁帝殉国的掌印太监。
不多时,蒋星重便见一名掌印太监服饰的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微胖。面相和善,不带一点攻击性, 甚至瞧着有些好欺负的模样。
就是看起来这般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前世竟是会带着五千太监在皇城中厮杀, 最后陪同景宁帝自缢殉国。
蒋星重不由抿唇,能做到御用监掌印太监, 最后又展现出那般骨气和血性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一个好欺负的人。
只可惜他忠心景宁帝,若不然, 这样的人, 能策反了该多好。
王希音和孔瑞迎上前去,蒋星重便也暂收了手中册子,跟着上前,一道同恩禄见礼。
恩禄回礼后, 三人皆起身,恩禄的目光从三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定在蒋星重身上。
这小内侍瞧着格外清秀,下颌轮廓圆润, 脖颈修长,五官精致,肤色白皙。恩禄即刻明白过来,想来这便是陛下安排进东厂的那位女子, 八成便是之前陛下口中那位意欲谋反的蒋家姑娘。
不想她样貌竟这般叫人瞧着喜欢, 和陛下倒是格外登对。只可惜,心思不在正道上。
念及此, 恩禄向蒋星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蒋星重道:“蒋阿满。”
姓蒋,看来还真是蒋家姑娘。
这声线亦是女子的声线。恩禄见蒋星重开口说话后,不少庭中内臣朝她看来,恩禄不由低低眉,随后向蒋星重问道:“何时净身的?”
蒋星重行礼回道:“一个月前。”
恩禄看向王希音,王希音提高了音量,道:“刚从海子里选上来的,进东厂时已验明正身。”
蒋星重闻言眨巴眨巴眼睛,这王希音说不准也是受了言公子的叮嘱和嘱托,才这般帮她遮掩说瞎话。
“嗯。”恩禄点头,看着蒋星重道:“这小内臣生得倒是清秀,瞧着像个姑娘家。既已验明正身,那便没什么问题,日后好好跟着王公公做事便好。”
蒋星重再复行礼称是。
这番话音落,之前看向蒋星重的那些内臣,面上疑惑之色尽去,不再关注蒋星重。
蒋星重一时对这位掌印太监心间更多了份好感,阴差阳错地帮她指鹿为马,日后行走于东厂,即便她容貌过于清秀,声线过于纤细,怕是也没什么人再质疑她的身份。
恩禄看向王希音,问道:“东厂人手组建得如何了?”
王希音指了下庭院中的人,回道:“宫内选中的人,已经调了过来,都是背景干净的人。待蒋掌班点清人后,下午便可以安排差事。”
“嗯。”恩禄点点头,看向庭院中的一众内臣,手中拂尘一甩,朗声道:“尔等今入东厂,陛下仰仗尔等,看重尔等。你们一个个的,须得记着,这吃下肚的饭,是谁给的。这身上穿的衣,又得依仗谁?尔等入了皇城,便是陛下的人。一心一意为陛下办事,日后自有你们的荣华富贵可享。可若有谁生了二心,左右逢源,挨了一刀的家伙,失了依仗,背后可没人为你撑腰啊。”
话音落,众人齐声道:“谨记公公教诲。”
一番话说罢,恩禄看向王希音,道:“若下午便能将差事安排妥当的话,那陛下有件差事,我这便交代给你们了。”
这是自陛下下令重建东厂以来,第一次派给东厂差事。王希音忙恭敬行礼,道:“臣敬聆陛下口谕。”
蒋星重亦看向恩禄。
恩禄道:“这胡坤、周怡平、邵含仲三人枉死诏狱。陛下如今已查出些眉目,乃一近日入京的盐商,出钱贿赂赵元吉买命。只是这盐商怕是用了假名,锦衣卫遍查此人而不得。这盐商假名唤作杨越彬,如今锦衣卫已封锁城门,严查此人,此人怕是来不及离京。陛下下令东厂介入,一同调查此事。”
王希音即刻行礼领命。
蒋星重却陷入沉思,杨越彬?姓杨?盐商?好像有点耳熟。
恩禄吩咐罢后,便转身离去。王希音和孔瑞送完恩禄后,再次回到东厂庭院,见蒋星重手里拿着册子,并未继续点名,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王希音走上前,向蒋星重问道:“阿满,你在想什么?怎么不继续点名?”
“哦……”蒋星重这才回过神来,对王希音道:“这就点。”
说罢,蒋星重继续点起名来。可她的思绪,却越飘越远。她隐约记得前世似乎听过与盐商、杨姓相关的事情,可她现在就是想不起来。
印象中是有的,听着熟悉。前些日子,言公子也问过她关于江南盐课提举司以及市舶提举司的事。这盐商,大约也同南边相关。
蒋星重眉心蹙得极紧,时不时揉一揉太阳穴。
不能急,她要慢慢理清思路,一点点想起这个事情。
念及此,蒋星重便将前世听到的,所有关于南边的事情,都一点点罗列出来。
前世景宁五年,大昭已是风雨飘摇。内外两大战线尽皆败北,土特部过了山海关,直逼顺天府,顺天府面临失守之困局。
当时有不少大臣,上疏提议,建议景宁帝南迁,但景宁帝借祖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为由,始终不允。
这也是蒋星重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若是南迁,效仿宋朝,尚且还能留得青山在,景宁帝为何始终不允南迁?
当时这个问题,她好像也问过租住那院落里熟识的一位阿伯。那位阿伯曾在衙门里当差,是个未入流的主簿。当时那位阿伯,怎么说来着?
蒋星重再次拧眉,半晌后,她忽地眼前一亮,她想起来了!
当时那位阿伯说,“南直隶早就不是皇帝天下咯,皇帝的政令都到不了南直隶,若是皇帝南迁,只能做个旁人手里的傀儡皇帝。”
当时那位阿伯还说:“陛下还是太年轻,刚继位头几年,叫建安书院出来的 那些个举子忽悠懵咯,以为他们各个雄才大略。但实际上呢,有的人读书读傻了,满嘴里之乎者也,纸上谈兵,根本提不出有用的政策。有的呢,眼睛只盯着钱。姓杨的虽然那不在了,但人家带出的那几个徒弟都聪明,把持着南京户部,南边的粮税、漕运、盐引堪合……肥差都叫人拿在手里,只要有了钱,怎能不叫鬼推磨?南直隶的兵部,基本唯户部之命是从。皇帝老子要是过去,指不定被怎么拿捏。”
蒋星重蓦然抬首,眼睛转得飞快。
姓杨的,当时那位阿伯口中姓杨的人是谁?他那几个徒弟又是谁,如今南京户部的人又都有谁?
蒋星重小跑几步,忙将手里的册子,塞到一旁给新入宦官安排差事的孔瑞手中,对他道:“我有要紧事找王公公,孔公公,劳烦您帮我点一下。”
不及孔瑞反应,蒋星重已进了殿中。
王希音正在桌上一堆混乱的册子中翻找什么,桌边还放着一把火铳,蒋星重直接道:“王公公。”
王希音抬头,笑道:“阿满你有事?”
蒋星重点头道:“同方才恩禄公公派下的差事有关。”
“哦?”王希音放下手中的册子,看向蒋星重问道:“说来听听。”
蒋星重道:“不急,公公,您先给我讲一下,江南建安书院中,可有杨姓之人,他的学生又都有谁?如今南京户部,又都有哪些人?”
王希音闻言,对蒋星重道:“建安书院,江南四大书院之首。隆德年间,杨解连等人在建安书院中讲学,他们针砭时弊,言辞犀利,讽议朝政。他们提倡廉政奉公,振兴吏治,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赃枉法。当时这番主张,引得无数人追捧加入,后来这些人,便被称为建安党。”
王希音回忆了一番,接着道:“杨解连等人初衷甚好,他们标榜气节,崇尚实干,确实为隆德年间,纠正朝野风气做出过不菲的贡献。当今陛下,亦对建安人颇有好感。先帝一朝,九千岁把持朝政,建安党甚受压迫,杨解连等建安党核心人物早已被九千岁铲除。”
蒋星重闻言面露困惑,前世那位阿伯说,陛下被建安书院出来的那些个举子忽悠蒙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建安党她听说过,先帝一朝,便是批判弹劾九千岁的主力,他们的主张甚好。怎么听前世那位阿伯的话,倒像是国之祸端,有一部分是文官的责任?
同嘴皮子上下一碰的文官有何干系?蒋星重不明白,但要帮言公子夺位,她就得弄明白。
王希音接着道:“陛下铲除九千岁后,便有重用建安党的意思。可现在瞧着,这事怕是还得要往后再压一压。”
王希音接着想解释道:“还有你问的杨解连的学生,他的学生不少,我一时半刻怕是没法给你罗列个名单出来。至于南京户部,这倒是容易。南京户部尚书顾之章、南京户部右侍郎宋奉新、宝钞提举司提举刘子耕。另有郎中十三人,员外郎九人,主事十七人。这些人的名字我并未记住。”
“另有户部广积库、承运库、赃罚库、甲乙丙丁戊五字库、宝钞广惠库、军储仓大使各一人。长安门仓、东安门仓、西安门仓、北安门仓副使各一人。龙江盐仓检校批验所大使一人。总督粮储一人。”
蒋星重听着王希音的这些解释,只觉心跳得厉害。言公子之前说,胡坤和邵含仲的银子,就是送去了江南市舶提举司和盐课提举司。若是南京户部管着盐仓,而那个姓杨的人又是盐商,那么多半这件事同南京户部脱不开干系。
念及此,蒋星重转头看向王希音,对他道:“王公公,可有那姓杨盐商的画像?给我找来。再给我人手,以及一把雁翎刀,我或许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个姓杨的盐商了。”
第031章
王希音一听蒋星重这般说, 本含笑的面容忽地严肃下来,目光不由落定在蒋星重面上。
眼下他似乎知道陛下为何要塞这位姑娘进入东厂。
王希音顿了片刻,对蒋星重道:“北镇抚司审了赵元吉,手里应当有杨越彬的画像。我这便派人去北镇抚司一趟。”
蒋星重点头应下, 王希音即刻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