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帝一个刚登基的皇帝,甚至从前根本没有被当作过皇位继承人来培养,既无根基,又不了解诸方势力。他拿什么跟这些势力斗?大昭他能不亡吗?
“哎……”蒋星重没忍住,又一声叹息。
听蒋星重叹气,谢祯不由抬眼,问道:“怎么?”
蒋星重冲他笑笑,道:“就是觉得……景宁帝也不容易。”
谢祯闻言失笑。他眉眼微垂一瞬,再复抬眼看向蒋星重,眉一挑打趣道:“同情了?那要不我们不造反了,改辅佐他?”
“哈……”蒋星重笑开,道:“那不成。毕竟大昭亡在了他的手上。纵然他有无奈之处,但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关民族存亡,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谢祯面含笑意,冲她点头,跟着道:“我同你说笑罢了。”
“我知道……”蒋星重会心一笑。
说话间,二人不由四目相对,且都面含笑意。蒋星重头一回发觉,笑起来眉眼微弯的言公子,竟显得这般亲近可靠……
而且,蒋星重这才发觉,言公子一直坐在她的榻边。前后两辈子,这般坐在她榻边的人,除了爹娘和哥哥,言公子是第一个。
蒋星重这才觉出不妥来,心跳不由错落一瞬,忙收回了目光。对谢祯道:“我已经没事了,你抓紧走吧。这里毕竟是东厂,恐怕有不少景宁帝的心腹,你久待无益。”
谢祯望着蒋星重,忽地有些不想走。
谢祯望了蒋星重片刻,从她榻边起身。他复又低眉看了看手里的册子,对蒋星重道:“多谢你将这本册子带出来。”
蒋星重冲他一笑,道:“客气。”
谢祯听罢,不由低眉,躲开蒋星重的目光,只看向手中的册子,对她道:“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蛛丝马迹,即便失去一个线索,我们也可以从别处查到,只是费些时间罢了。日后……切不可再以性命为赌注。”
蒋星重抬眼看向他,他鸦羽般的长睫覆盖在眼睑上,叫她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蒋星重只抿唇,没有作答。
这是今日言公子第二次叮嘱她这句话,看来他真的在意自己的性命。
既然他在意,蒋星重便也不想随口应着敷衍。
她沉吟片刻,看着自己沾满黑灰的衣摆,纤细的手指,捻起一小撮衣料,在指尖轻轻摩挲,淡淡道:“我不能答应你。”
谢祯闻言一愣,抬眼看向蒋星重。
蒋星重并未抬头,自是也没有看到谢祯眸中的诧异与不解。她只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淡然笑道:“比起我自己的性命,我更无法接受国破家亡。言公子,这辈子,我这条命,是大昭的。”
早在前世随帝殉国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惧死。而这一世重生回来,她依旧不惧死,她只怕自己还像前世一般,死得轻如鸿毛,死得毫无意义。
比起自己再次死亡,她更怕大昭再次被土特部的铁蹄践踏。她怕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再也不会说汉语,再也不会写汉字,再也看不懂唐诗宋词,再也领略不到秦皇汉武的风采……
谢祯怔怔地望着蒋星重,眸光闪烁。
这一刻,他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浪浪重击在心底最深处,声声震荡,回响不绝。彻底震碎了他的理智,他再也无法压制与回避。
从他登基的那天起,他便将自己的命运与大昭紧紧相连。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丝毫不怜惜自己的性命。
竭尽所能重新带着大昭走向中兴,是他的使命亦是他的全部责任。
他如自己所盼望的那般做着这个皇帝,他早已决定将此生奉献于国。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也如他一般,将自己的性命与大昭紧紧捆绑相连。
她像一名奋不顾身的战士,勇敢而叛逆地杀入他的世界!
这一刻,谢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手中那把刀,他心甘情愿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手中有锋利的“雁翎刀”,可他却从未穿上过“锁子甲”。
趁蒋星重尚未抬头,谢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慌不择路地转身,大步离去。行色匆匆,丢盔弃甲。
谢祯高大的身影离去,窗外被遮住的光落在蒋星重榻上。突如其来的光亮,伴随着房中的空荡一同到来。
蒋星重微愣,随后转头看去,正见谢祯的衣摆从房门边拂过。
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蒋星重微微低眉,唇微抿,莫名觉得此刻自己一个人有点孤独。
可这念头只持续了一瞬,蒋星重便听见再次传来脚步声。她转头便见王希音和孔瑞,分别端着两个托盘走了进来。一个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另一个端着茶壶与茶盏。
蒋星重冲他们一笑,随后下榻,往屏风外的桌椅处走去,边道:“劳烦二位公公。”
王希音和孔瑞将托盘上的饭菜碗筷一一放在桌上,二人面上都带着和善的笑意。王希音道:“欸,客气了不是。快吃饭,吃饱了还得吃药。”
孔瑞也跟着道:“我待会儿再叫人给你送热水,好好洗洗,瞧你现在,像只小花猫。”
蒋星重看着王希音和孔瑞二人,心间只觉暖烘烘的,点头应下后,便拿起筷子吃起了饭。
谢祯走在回养心殿的宫道上,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怦然而动的心跳。
他从未体会过情绪如此失控的经历,这颗心仿佛不再听从他的号令,时时想冲出他的胸膛,向着东华门飞奔而去。
谢祯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养心殿的,只等在养心殿外的恩禄一见他,便面色一惊,慌忙上前,急急问道:“陛下神色怎这般难看?脸色泛红,莫不是累病了?”
谢祯暗自深吸一口气,只道:“无事。”
说罢,谢祯大步跨进了养心殿,在正殿的椅子上坐下。
他的心从未跳得这般快过,脸颊也从未这般烫过。这奇异的感觉,陌生而又叫人沉溺。
他脑海中全然是今日在东厂的情形,有蒋星重梦中唤“随帝殉国”的画面,亦有她坐在榻上,玩着自己的衣摆,淡淡说出那番令他心中掀起狂风巨浪的话。
思绪依旧杂乱,他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蒋星重时的画面,莫名想起她在街道上拦住他的画面,还有第一次去瑞鹤仙楼,告知他要造反的画面……
他从来不知道,回忆还能再被忘记之后,再次如此清晰地苏醒过来,这般的鲜活。他更不知道,除了不听话的心,还有不听话的记忆,不容拒绝的,如此强横地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
“恩禄!”谢祯忽地唤道。
恩禄忙上前行礼,“陛下。”
谢祯深吸一口气,道:“传傅清辉。”
他得转移注意力,他是皇帝,他得以国事为重。
第036章
恩禄即刻领命, 出殿去叫王永一传唤。
谢祯坐在正殿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从窗上雕花中漏进来的光。那斑驳细碎的光影落在地上,恍如一只只会发光的蝶,只差一个契机, 便会如炸开的烟火般缤纷飞舞。
殿中再次传来脚步声, 恩禄回到了殿中。
恩禄熟悉的身影, 将谢祯从虚幻不清的梦境中,拉回了现实。他深吸一口气, 看向恩禄。
恩禄回到谢祯身边,行礼道:“陛下,王永一已去北镇抚司传唤。”
谢祯闻言, 点了点头。随后抬手, 看向手中的册子,对恩禄道:“这便是蒋姑娘拼死从火场中带出来的东西。”
恩禄看了看谢祯手里的册子,面露不解,再复看向谢祯, 不由问道:“陛下,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呀?”
谢祯唇边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道:“晋商范家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
恩禄闻言一惊,随后面露哀色, 叹道:“这官.商.勾.结,自古便有,哪朝哪代也没能绝了根啊。”
谢祯拇指指尖轻轻在册子封皮上摩挲,对恩禄道:“恩禄, 朕看过, 这里头只记录了近些时日的往来。朝廷命官涉及南直隶、顺天府以及山西边境的文官将领。牵扯人员之广,远在朕预想之外。”
谢祯轻叹一声, 蹙眉道:“朝中尚有项载于、齐海毅、高明兆、刁宇坤、吴令台的贪污案没有解决,如今这边又出现这么多。若将这些贪官污吏都杀尽,朝务怕是都无法正常运转,朕一时又选不出那么多填补空缺的人才。恩禄,朕该怎么办?”
恩禄眼看着谢祯神色间愁云密布,不忍低眉。
之前光禄寺、户部、赵元吉那些个案子,陛下面上神色常见帝王震怒的阴云,可如今,眼可见地愁了起来,带着几分无奈。
恩禄不忍谢祯如此烦忧,他想了想,似是鼓起勇气,行礼道:“陛下,恕臣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心思澄澈,又一心追求清明吏治,可过刚易折。”
谢祯看向恩禄,恩禄望着谢祯的眼睛,终是说出了那句掏心之言,语重心长道:“陛下,水至清则无鱼啊……”
恩禄明白谢祯,陛下到底年轻,他所期望的一切,带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他希望吏治清明,希望国家强盛,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可在他这种在宫中混了多年的人看来,这等澄澈的理想,只能是理想,并不现实。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至清至明的一面?
谢祯静静地看着恩禄,不由抿唇。
恩禄见谢祯间并无愠色,便接着道:“陛下,您可听过宇文泰同苏绰的用官之道吗?”
谢祯缓缓摇了摇头,只道:“未曾。”
恩禄苦涩地笑笑,缓缓点点头,跟着道:“曾为陛下讲学的老师,多为致仕文官,他们最好讲经史子集,最爱标榜至高理想,又怎会为陛下教授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听着恩禄的话,谢祯知道,他怕是想跟自己说一些听着难听,却极为实用的话。
念及此,谢祯鼓励道:“恩禄,你说便是。朕已许你学司礼监的差事,便是信重于你。你不必如此谨言慎行。”
恩禄闻言,忙行礼道:“陛下,那臣便多嘴几句。”
谢祯冲恩禄点头,给予肯定。随后看向他的眼睛,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恩禄徐徐道:“在《周书·苏绰传》里,曾记录过苏绰和宇文泰的一次密谈。那夜,宇文泰问苏绰,‘国何以立’,苏绰答‘用官’。宇文泰又问,‘何以用’,苏绰答‘用贪官,弃贪官’。”
谢祯闻言,眼眸微怔,诧异道:“贪官以权谋私,搜刮民脂,伤及黎民,何以用得?”
恩禄闻言,解释道:“陛下,官不患贪,而患不忠。陛下手里捏着这本册子,便是捏着这上头所有官员贪污受贿的证据。如若他们不忠,结党营私,威胁陛下,陛下大可以贪污为罪,将这些人收监下狱。”
谢祯盯着恩禄看了片刻,随即复又看向手中的册子,不断打量。
恩禄又道:“陛下,赵元吉的家产冲入国库之前,国库空虚。百官除了叫陛下缩减宫中用度,节俭自身,根本给不出充实国库的法子。先帝一朝,先帝重用九千岁之前,叫百官捐钱打仗,可百官个个哭穷。先帝要不到银子,陛下同样要不到银子。”
恩禄接着道:“于是先帝用了九千岁,以各种上不得台面的黑手段,从百官手里诈出银钱。如今连陛下自己都感叹,九千岁的法子虽黑却有用。陛下与其再培养个九千岁出来,重演先帝一朝的阉党之祸,何不自己就做九千岁?”
谢祯诧异看向恩禄,这一刻,他忽觉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可与此同时,他神色间,亦有些许刺痛。过去十八年搭建的清明理想,终是在此刻被颠覆,一点点地碎裂崩塌。
恩禄接着道:“陛下手中握着百官贪污的把柄,何愁拿捏不了他们?何愁从他们手中要不出钱?有朝一日,若他们结党营私,还像现在这般逼着陛下清洗阉党旧臣,陛下大可搬出一两个贪官,杀鸡儆猴。”
“若日后到了需要用钱之时,他们各个还是哭穷。陛下觉得,是逼他们给钱的好,还是用手中证据威胁他们的好?”
恩禄行礼道:“清官可遇不可求,哪个人当官不是为了飞黄腾达?陛下,为君之道,当养贪官,用贪官,杀贪官。”
谢祯闻言,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册子,久未言语。
恩禄今日所言,彻彻底底与他的理想相悖,句句直指朝堂阴暗之地,可……当真实用。
恩禄见谢祯久不说话,忙行礼道:“是臣多言了。”
谢祯缓缓摇摇头,对恩禄道:“没有。你今日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谢祯静默良久,将手中册子递给恩禄,道:“收好。待重整山河,朕一定要找出清明吏治的法子。”
恩禄伸出双手,从谢祯手中接过册子,转身送进了书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