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见此,忙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只道:“那臣再去把把脉。”
谢祯点头,示意太医过去。
谢祯长身立于屏风外,从屏风镂空的雕花中,望着榻上的蒋星重。看着太医为她把脉,又看着太医拿过方才外头大夫开的药方比对。
半晌后,谢祯觉得耳朵烧红的感觉褪去后,方才重新走了进去。
太医又写了一张方子,同之前大夫开的方子放在一起,对谢祯道:“回禀陛下,外头大夫开的方子无碍,只是臣又跟着这位小公公的体质,加了一副方子。这两副药方并无冲突,一道用着便是。只是臣开的方子,须得叫这位小公公用久一些。”
想来是医治方才他所说的宫寒腹痛之症的方子。念及此,谢祯点头,随后对王希音道:“安排个人同太医去取药。”
王希音应下,和太医一同行礼退出房中,谢祯重新坐回了蒋星重榻边。
望着榻上依旧未有苏醒迹象的将星重,谢祯对一旁的李正心道:“去打盆热水,再去取几条干净的棉巾过来。”
李正心行礼应下,不多时,便打了热水进来,孔瑞配合着搬来凳子,将热水放在蒋星重榻边。
李正心浸透棉巾,拧至半干,尚未想好下一步该做什么,却忽见谢祯伸手,从他手中将棉巾接了过去。
李正心一愣,随即便见一旁的孔瑞给他使眼色。李正心见状,忙拿过另一条棉巾浸泡。
谢祯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素白的棉巾,小心伸至蒋星重人中处,去擦拭那些因吸入烟气而留下的黑灰。
他神色专注,动作轻慢。仔仔细细,一点点地擦拭。一举一动,好似将军拭剑,乐师拭琴。
一旁打下手的李正心,手底下虽然做着自己的活,面上神色也无变化。
可他的心中,却已翻起数重惊涛骇浪。
他实在不懂,蒋掌班纵然容色清秀,可到底是个太监,陛下为何这般在意?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陛下癖好别致,看上了个小太监。还亲自擦拭脸上烟灰,他只觉自己看不懂,过往多少年的认知,都在此刻被彻底颠覆。
而一旁的孔瑞,静静地看着谢祯手中的棉巾,看着他这般用心轻缓的动作,忽地意识到,造化已至,这位蒋姑娘,未来怕是贵不可言。
谢祯将她人中处的黑灰尽皆擦拭干净,复又跟李正心换了一条干净的棉巾,继续擦拭她脸上其他地方的烟灰污垢。一点点地,为蒋星重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擦干净蒋星重的脸,他复又替她擦拭手背。她双臂依旧紧护在胸前,别处他想也没法擦到。
而梦中的蒋星重,分明已经坠入冰凉的河水中,可她的耳畔,一直响起不同人一声声唤“陛下”的声音。
在河水下,蒋星重仰头望着河面,灼眼的日光凌照在河面上,河水波光粼粼,泛着刺眼又如碎金泼洒般的光芒。
伴随着一声声陛下,在那灼眼的日光中,她仿佛看到一抹面容模糊的,身着明黄织金龙补圆领袍的身影。
冰凉的河水中,似乎忽地多出一只无形的手来,温热的触感落在她的脸颊上,手背上……一点点地抚平了她所有惊慌。
蒋星重忽觉胸腔有些胀痛,跟着咳嗽了一声,却发觉自己能够呼吸,意识这才一点点地回来,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耳畔传来言公子熟悉的声音,语气间隐带焦急与欣喜,“阿满!阿满……”
蒋星重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看清谢祯的瞬间,她哑声开口道:“言公子?”
说着,蒋星重四下看了看,正见王希音、孔瑞以及李正心同样欣喜的神色。
她环视了一圈所在之处,发觉屋子陌生,这才看向谢祯,问道:“你来了?”
谢祯立时点头,语气也格外温柔,似是怕吵到她一般,对她笑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蒋星重复又咳嗽了一声,只觉鼻腔里全是火场中的气味,她蹙眉道:“胸口有些疼。”
谢祯见她神色不渝,不由蹙眉,叮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要紧的线索,都不如性命要紧,日后莫要再这般莽撞。”
听着谢祯的这番话,蒋星重忽地愣了一瞬,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紧张。她忙松开紧护的手臂,躺平在枕上,在衣襟外一阵乱.摸,直到摸到那本册子,她的神色这才松弛下来。
她看了王希音和孔瑞一眼,暂且没有拿出那本册子,只看向谢祯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祯道:“听说你昨夜冲进了火场,今日我正好得空,便紧着来瞧瞧你。”
蒋星重这才想起昨夜那场大火,不禁有些后怕。她动了动四肢,除了胸腔内闷痛,浑身上下似是没有别的伤口,她并未感觉到疼痛 。
她便从榻上坐了起来,谢祯忙上前将她身后的枕头拉起,给她垫在腰后。
蒋星重看向王希音和孔瑞道:“二位公公,有吃的和水吗?我饿了。”
二人闻言,忙点头,去给蒋星重取食物和水。
蒋星重目光紧追在二人身上,身子从榻上探出半个脑袋。直到见二人确实离去,蒋星重忙看向一旁的李正心,抬手指向他,并对谢祯道:“他叫李正心,是个可用之才!”
说着,蒋星重还冲他一点头,紧盯着他的眼睛,意思是你懂我意思吧?他也是我梦中的忠义之人。
一旁的李正心一惊,他只是个无名小卒。蒋掌班就这般大剌剌的在陛下面前举荐他?
而陛下又不叫蒋掌班知道他的身份,他又不好跪下。一时弄得李正心进退两难。
两难的同时,他又满脑子雾水。蒋掌班不知陛下是陛下,陛下也不告诉蒋掌班他是皇帝,可蒋掌班又要给陛下举荐他。掌班和陛下到底在打什么谜语?
听着蒋星重的话,谢祯的目光这才落在李正心身上,不由问道:“你叫李正心?”
李正心道:“是。”
谢祯复又问道:“你从前在哪里当差?”
“回……回言大人的话,我曾在司礼监当差,刚被选至东厂。”
“司礼监?”谢祯打量李正心几眼,跟着问道:“你读书识字?”
李正心点头,“入宫前,在书院上过几年学。”
曾在书院读过书,想来是曾经家世也算不错,想来家逢变故,这才入了宫。
谢祯点点头,念及蒋星重在,暂且没有多言,只转头看向蒋星重,含笑道:“好,我记着了。”
蒋星重冲他抿唇一笑,跟着抬头看向李正心,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同言大人说。”
李正心点头,离开了房间。
蒋星重这才从怀中拿出从火场里带出的册子,递给谢祯。她神色严肃下来,对谢祯道:“景宁帝下旨叫东厂跟着一道参与追捕杨越彬的事,我找到杨越彬了。但是当时只是揣测,人手分散,叫他逃了。这是我从火场中带出来的东西。我隐约记得,这上头有何怀古、顾之章等人的名字。”
谢祯伸手从她手里接过,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册子。他微微抿唇,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看向蒋星重。
蒋星重接着道:“光禄寺和户部的事,改变了我梦中所发生一切的走向。景宁帝查到杨越彬头上,想来也是意识到如今的南直隶的水很深。你切不可叫这本册子辗转到景宁帝手上。”
蒋星重不由蹙眉,神色间隐有担忧,对谢祯道:“我私心想着,南直隶如此庞大的势力,不仅是景宁帝的阻碍,日后也是你的阻碍。所以我们定要先景宁帝一步摸清南直隶的情况,再阻断线索,叫景宁帝无从下手。说不定日后,我们可以借南直隶的势力,牵制景宁帝,方便你成大业。”
谢祯静静地看着蒋星重,他惊奇地发现,此刻再面对这些大逆不道的谋逆之言,他心间竟是已无半点波澜,且还有些感动。
谢祯含笑道:“好,就依你。”
蒋星重冲他一笑,但神色很快又严肃下来,不由问道:“对了,我昨夜调查南京户部官员在京中的府邸和产业,发觉他们同晋商有大笔的生意往来,你可知晓与晋商相关的事?”
第035章
谢祯闻言微愣, 不由反问道:“晋商?”
从前尚为王爷之时,他只是听过晋商善经营,至于其他关于晋商的事,他半点未曾听过。甚至未曾留意过, 也根本没有想到过去关注晋商这个群体。
尤其他登基不久, 眼前尚摆着无数问题需要解决, 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关注晋商。
谢祯神色间略有沉思之色。他思量片刻,凭着对晋商一点微薄的印象, 对蒋星重道:“我隐约记着,晋商似乎在为边军运送物资,先帝一朝便是朝廷默许的军火商人, 至于其他的……我当真未曾过多留意。”
蒋星重闻言, 亦陷入沉思。
她思量片刻,对谢祯道:“昨夜调查之时,我发觉顾之章、宋奉新、刘子耕三人皆有同晋商的大笔订单往来。但是从他们留在京中的账目来看,每一笔订单都是清清楚楚,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昨夜我私心想着,从江南人士的路引下手,却始终找不到杨越彬这个人, 便想着从山西那方人士的路引试试。完没想到,还真就找到了杨越彬。”
谢祯闻言蹙眉,立时便明白了蒋星重的意思,“难怪锦衣卫遍查杨越彬而不得, 原来他根本不是江南人士。南直隶官员同晋商既有大笔的生意往来, 必定利益纠葛极深,晋商或已是为南直隶官员所用的爪牙。”
蒋星重连连点头, 忙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此官.商.勾.结,咱们不能坐视不管,任由他们在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知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去查一下山西的晋商。”
谢祯冲蒋星重一笑,眸中神色莫名叫蒋星重安心。他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人前往山西,去调查晋商。同时也会派人前往南直隶,好好查一查南直隶的官场。”
蒋星重闻言深吸一口气,不由松弛,身子往后背上的枕头里陷了陷,不由对谢祯道:“言公子,如你这般办事,何愁大事不成?”
听蒋星重这般夸赞,谢祯轻轻一笑,不由低眉,看向手中的册子。但他并未打开,只在手中心不在焉地将册子来回翻转,唇边还含着浅淡的笑意。
蒋星重见谢祯在翻手里的册子,心间起了好奇,忙道:“那册子里,你打开瞧瞧。”
谢祯回过神来,敛了面上笑意,点头道:“好。”
说着,谢祯将其打开,一页页地翻看起来。屋内归于安静,只时不时传来蒋星重断断续续的咳嗽。
她没咳嗽一声,谢祯便会不自觉抬头看她,眼露探问关怀之意。蒋星重只好挥挥摆手说没事,示意他抓紧看。但即便如此,每次听到她的咳嗽,谢祯还是忍不住抬眼。
蒋星重又几声咳完之后,抬手指着谢祯手里的册子,对他道:“我真没事,你抓紧看,一会儿王公公他们该回来了。”早点看完还能跟她说说。
谢祯闻言无奈,只好低头继续看了起来。
半晌后,谢祯神色凝重,缓缓合上了册子。
先前他只知南直隶文官集团欺上瞒下,但并不知晓南直隶的水有多深。但蒋星重从杨越彬处带出的这本册子,却将整个南直隶的官场撕开了一个角,叫他得以窥见里头腐烂的一部分。
看着谢祯沉思不渝的神色,蒋星重意识到情况不大妙。不由问道:“如何?”
谢祯抬眼看向蒋星重,眸中神色幽深,对她道:“这本册子里,记录了部分山西范家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不止南直隶,还有山西地方官员、将领、乃至一些京中的官员。”
蒋星重眼露震惊,不由低眉。胸膛已微有些起伏不定,好半晌,她方才徐徐叹道:“果然官.商.勾.结……”
话及至此,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忙看向谢祯,问道:“贿赂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谢祯摇摇头,扬了下手中册子,道:“这里头只有贿赂的记录,并无其他。但我私心揣测,想来是范家为了拿军务相关的订单。”
蒋星重不由蹙眉,道:“我只抢救出这一本册子,被大火烧去的还有多少,犹未可知。”
谢祯暂未接话,复又低头看向手中册子,随手翻阅。
按照这册子中记录的往来名单来看,至少已有不下二十名朝廷命官与晋商有所往来。其中分别有南直隶的官员,还有京中兵部,以及山西地方文官及将领……
牵扯之大,足以叫谢祯心颤。里头的往来的银钱数目,粗略估计在八百万两之上。且这里头还只是记录了今年,且不包括珠宝等眼下无法估数的礼物。
若是将这些记录在册的全部官员问罪处置,那么极大可能会影响山西,以及南直隶事务的正常运转。
这是自傅清辉告知他勋贵在锦衣卫吃空饷一事后,另一件叫他觉得极为棘手,无法立刻处置收拾的问题。
蒋星重见谢祯神色甚是阴沉,不由叹了一声,对他道:“你别太烦心。官.商.勾.结,无非为了一个利字。腐败一事,无论哪朝哪代都无法根绝。左右待咱们起事,一切重新洗牌,这些人一个都留不下。咱们只需查清南直隶以及山西晋商,摸清他们的深浅,做到知己知彼便是。至于其他事,该是景宁帝头疼的,与咱们无关。”
说完这话后,蒋星重不自觉轻叹一声,不由抬眼望了望房梁,以解心下疲劳。
确实是该景宁帝头疼没错,可话虽这般说,她心间却隐隐意识到,仅她带出的一本册子,便以窥见如今朝廷这般模样,没看到的,还得有多少?
如今朝廷腐败成这个样子,景宁帝一个刚登基的少年皇帝,如何有能力去处置并梳理清楚这一切?别说处理,他现在怕是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这一刻,蒋星重忽地有些理解为何言公子之前时常同情景宁帝,她现在也有些同情了。
无论是南直隶,还是晋商,以及各地的驻军,顺天府的官场……这一个个的,哪一个不是先前就已形成且成熟的势力?甚至有些势力,比如南直隶,不知从大昭哪一代帝王开始便已经在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