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闻言, 一把推开恩禄手中的朝服,抓起一旁的素色曳撒,套在身上。恩禄紧着上前,给他系上革带。不及戴冠, 谢祯便大步朝外走去。
一行人跟在谢祯身后, 疾行在宫道上。
“孔瑞。”谢祯边走边唤。
孔瑞连忙小跑上前, 跟在谢祯身侧疾行,随即俯首行礼。
“怎么回事?”谢祯问道。怎么这才进宫, 只过了一夜,便发生这等事。
孔瑞忙重复李正心的话,对谢祯道:“调查杨越彬的差事, 蒋阿满今日自请领命。昨日下午便带着十个人出去了。蒋阿满找到了杨越彬, 但是当时人手分散,杨越彬脱逃,临走前点燃了屋子。等蒋阿满到了后,不知怎得, 便一头扎进了火场中。幸好火兵灭火及时,将她救了出来。可李正心带她回东厂时,依旧昏迷不醒,王希音已着人去请了太医。”
谢祯闻言抿唇。
他立时便明白了蒋星重一头扎入火场的原因。那杨越彬危险来临之际, 不抓紧逃命,反而点燃屋舍。定是房中有什么关键的证据,已来不及带走销毁。
蒋星重那般聪明,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会不顾自身安危, 一头扎进火场去抢救证据。
谢祯神色间隐有怒意。再要紧的证据,还能比性命更要紧吗?她何至于这般冒险?
谢祯直接从南三所抄近道, 从三座门处进入东华门处,直奔东厂。
东厂院中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并未见过谢祯,忽见一位身着曳撒的少年闯进东厂,不由面露疑色。正欲上前询问,不想却见御用监掌印恩禄跟在少年身后,毕恭毕敬。
这满宫里能叫恩禄这般对待的还能有谁?院中小太监立时便明白了谢祯的身份,即刻跪地行礼。
谢祯哪有工夫理会他们,在孔瑞的指引下,直奔蒋星重的住所。
进了房间,谢祯便朝里头看去,正见王希音和李正心守在榻边。
二人一见谢祯到来,即刻跪地行礼道:“拜见陛下。”
谢祯随手一挥,免了他们的礼。顷刻间,便已来到蒋星重榻边。
榻上的蒋星重,身上到处灰扑扑。鼻孔处沾着不少吸进去的黑灰,人中一片漆黑。她眉心紧锁,一副极是痛苦难受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双臂依旧紧紧抱着,似是在护着怀里什么东西。
谢祯忽觉心间一阵刺痛,随即漫上浓郁的愧疚。他看向一旁的王希音,忙问道:“眼下如何?”
一旁的李正心,行礼接过话,对谢祯道:“回陛下的话,事情发生在丑时,当时宫门未开,臣只得先将掌班带去东华门外的庑房,从城中请了大夫。经大夫诊断,掌班并无大碍,只是吸入烟气过多,有些伤了肺气。大夫已给掌班下过针,也开了药,臣已叫人跟着去取。只是掌班怕是得好好休养几日。”
一旁的王希音接过话,对谢祯道:“臣已派人去请太医,叫太医好好再给阿满瞧瞧。”
听到蒋星重并无大碍,谢祯这才松了一口气,在蒋星重榻边坐下。
李正心望着眼前的谢祯,不由面露疑色。
方才王希音叫去找太医时,他便觉不对,以他们的身份,如何敢使唤太医?直到方才陛下出现在门外,他方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位蒋掌班,恐怕和陛下有什么渊源。
只是他不明白,一个太监,何至于叫陛下这般对待?甚至亲自来东厂看望。
谢祯俯下身去,手握住蒋星重紧抱在胸前的手腕,试图拉动,并轻声唤道:“阿满?阿满?”
昏迷中的蒋星重,似是听到了谢祯唤她的声音,她双唇微动,似是在说什么。
谢祯面露疑色,单手撑住床面,俯身至蒋星重唇边,侧耳细听。
少女虚弱又充满悲伤的声音传入耳中,“阿爹,水好冷……阿满冷……”
谢祯闻言,忙拉过被子,正欲给蒋星重盖上,却被一旁的李正心制止,“陛下,掌班刚出火场,不宜捂着。”
谢祯听罢,再复看向蒋星重。是啊,刚从火场里被救出来,理当散热才是,她为何会喊冷?
谢祯再次手撑床面俯身,去细听蒋星重口中的话。
这一次,谢祯清晰地听到,少女虚弱的声音,喃喃重复,“随帝殉国,魂祭大昭。”
谢祯霎时怔住,呼吸在一瞬间停滞。
他那双丹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蒋星重。这一刻,他仿佛蓦然间跌入刺骨的寒水,周身顷刻间为寒冰所覆盖,再也做不出下一个动作。
她一直都在跟他说,她知道未来五年的事。她知道大昭要亡国,知道景宁帝会自缢殉国。她也知道傅清辉为守城门死战,知道恩禄随他一同离去。
可她却从未说过,国破家亡之时,她是怎样的处境。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为何她只知道未来五年的事。因为在她的梦中,她也是那个以身殉国之人。
随帝殉国,魂祭大昭。
蒋星重眼中流出泪水,顺着她的鼻翼滴落在枕头上,她薄唇轻启,喃喃道:“景宁帝……是我大昭的皇帝……随帝殉……”
她声音微弱,“国”字未能发出声音,只见唇形。
谢祯双唇微颤,微微抬眼。即便动作克制,可他眼神中的动容却已无法藏匿。
她不是最恨景宁帝吗?为何还要随帝殉国?
只因他是大昭的皇帝,是她心目中,大昭的象征。帝死国亡,她亦曾为他哀悼。
谢祯眉眼微垂,目光落在蒋星重紧护的双臂上。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蒋星重为何要一头扎进火场,不顾自己性命地去保住这些证据。
她要救大昭,以性命,为注!
谢祯望着眼前的蒋星重,眼眶微红。
他怀着澄澈的理想登基,一心想要实现中兴。可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叫他知道自己曾经的澄澈理想是何等的天真。
朝堂波诡云谲,人心贪婪不足。是蒋星重的出现,叫他看到了朝堂真实的面目。
这些时日,东厂未建,清辉刚接手锦衣卫,司礼监尚未有亲信接手……面对如今这般局面,他只觉只身一人,恍如孤家寡人。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如他一般怀着澄澈的理想,如他一般一心一意只为大昭。
她不是为了谋反而谋反,她只是觉得他不是个好皇帝,是他害得大昭亡国,所以她才想着给大昭换个皇帝。她谋反,是为了大昭。只要能救国,她毫不吝啬自己的性命。
她的忠义之心,与人无二。是他真真切切,可以完全信赖和托付之人。
这一刻,谢祯无比确信,只要他在她的辅佐下,做好这个皇帝,她便一定不会再生谋逆之心。
但前提是,他得先做好这个皇帝。
恰于此时,一旁的恩禄,上前提醒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谢祯直起身子,看着榻上的蒋星重,凝望不语。
半晌后,谢祯对恩禄道:“去告知百官,今日罢朝。”
恩禄闻言微愣,王希音、李正心、孔瑞亦看向谢祯。陛下自御极以来,便恢复了每日的临朝听政,今日为何提到罢朝?为了一个姑娘?
谢祯见恩禄未动,自是知道他们的疑惑。屋里恩禄、王希音、孔瑞都是他看重,意欲重用的人,他不愿与他们心腹两隔。
念及此,谢祯便解释道:“自朕御极以来,便欲实现中兴,故而恢复每日临朝听政。朕本以为,只要朕足够努力,定能做一个中兴之主。可如今朕方明白,如今的朝堂,并不是只要朕足够努力,就能变好。”
谢祯嘲讽一笑,道:“大昭宿疾重症,岂是每日临朝,凡事亲力亲为,便能解决的?必得刮骨疗伤,沉疴肃清。与其每日上早朝,听大臣们废话,倒不如腾出些时间,好好想想该如何断其脉,医其病!”
房中几人听罢此话,立时明白过来。
尤其是本就曾在司礼监当差的李正心。自祖制成立内阁与司礼监以来,票拟与批红制度,便已能完成国家运转。先帝与隆德帝,便久不上早朝。隆德帝甚至三十年未上早朝。
可自陛下御极以来,便恢复了每日临朝的制度,他意欲实现中兴之心,人人得见。
方才他说出的这番话,并非因蒋掌班而意欲懈怠朝政。而是陛下想明白了,如今的朝堂积病已深,不是他足够努力就能够改变,而是需要从其他方面肃清朝纲。
曾在东厂当差,深谙朝堂阴暗的王希音,更是赞许点头。同时感到欣慰,这位年轻的少年帝王,终于想透了这一层,不再是曾经怀着一腔恢复中兴的热血,将自己折腾得累死累活,当了文官集团话事人而不自知的皇帝。
王希音行礼下拜,朗声道:“陛下,圣明!”
谢祯闻言,自嘲一笑。他转头看向几人,笑道:“你们都给朕记着,在蒋阿满面前,朕是户部言公子。你们若是谁说漏了嘴,暴露了朕的身份,绝不轻饶。”
恩禄、王希音、孔瑞三人自是早就知道此事,也知道蒋星重女子的身份。唯李正心闻言一愣,不明所以。只云里雾里地跟着众人行礼应下。
谢祯看向恩禄,对他道:“去给百官传旨吧。传旨后你别来了,回养心殿等着,昨日你来东厂传话,她见过你。”
恩禄噎了一瞬,跟着行礼应下。恩禄往外走去,顺道给孔瑞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上。
孔瑞点头,跟着恩禄一道出了房间。来到门口,恩禄看一眼院中众太监,对孔瑞道:“陛下的吩咐听见了吧,不能叫蒋姑娘知道他的身份,这满院子的人,该如何堵嘴,你当明白。”
孔瑞行礼道:“公公放心。”
恩禄点点头,往外走去。
恩禄出门的同时,派去请太医的太监,也带着太医走了进来。路过恩禄身边时,朝他行了个礼,恩禄亦回礼,随后便错身走过。
太医来到蒋星重房中,一进屋,便见谢祯坐在一个小太监的身边,太医一惊,忙跪地行礼。
谢祯摆摆手免了他的礼,立时起身让开,对太医道:“抓紧瞧瞧。”
第034章
太医颔首, 在谢祯让开后,上前给蒋星重把脉。
把脉半晌,太医忽地眼露诧异,不解地打量眼前躺在榻上的蒋星重几眼。
方才东厂的太监来请他的时候, 不是说是个小内臣出了事吗?怎么……怎么这小内臣, 会有宫寒, 月事腹痛的症状?
太医面上震惊之色转而迷茫,诧异看向一旁的谢祯, 神色间充满了对这世间的怀疑。
谢祯见此,蹙眉问道:“脉象如何?可是不好?”
“呃……”太医迟疑一瞬,跟着起身向谢祯行礼, 道:“陛下, 借一步说话。”
方才听李正心说蒋星重已看过大夫,并无大碍,他的心便放下不少。如今看太医这副模样,谢祯的心复又往下一沉。跟着太医绕过屏风, 到了外间。
太医压低声音,对谢祯道:“回禀陛下,那位躺在榻上的小内臣,恐怕身份有疑。”
谢祯不解道:“怎么?”
太医道:“臣从医几十载, 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脉象。身为一名小内臣,竟有宫寒之症,这这这……”
谢祯闻言,不由抿唇低眉, 耳尖跟着烫了起来。
太医面露为难之色, 接着对谢祯道:“若不是臣诊脉失误,便是那清秀的小内臣, 当真是个女子假冒的。”
谢祯点点头道:“朕知道,这女子是朕安排在此。既有宫寒之症,便替她开药调理便好。”
太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忙行礼称是。
谢祯跟着补充道:“你只管看病医人,旁的事当作不知便是。”
太医再复看向谢祯,却发觉他们神色依旧未变的陛下,竟莫名红了耳尖,似被久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