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一声轻响,谢祯只觉自己的心再次被蒋星重敲中。
他霎时愣在原处,不知所措。
蒋星重却笑得无比轻松畅快,有意叫谢祯对接受她这笔钱没有心理负担。她分外随性地对谢祯道:“你千万不要觉得你是男子,接受女子的赠予面子上过不去。你要是这样想,那就是瞧不起我!我现在是你的幕僚,日后更会是你的战友!我们在同一条战线上,我帮你想法子,就是在为我们的理想想法子。”
谢祯眼睛飞速眨了几下,忙道:“我没有瞧不起你,从来没有……”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格外的轻,语速也比往常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要快,似是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蒋星重闻言,满意地笑了。随后她便将自己手中的箱子,推到谢祯面前,随后从脖子上取下系了绳的钥匙,放在箱子上头。
做完这一切,蒋星重收回手,随意交叠垂下,认真对谢祯道:“既如此,那你便收下,在京中买处宅子。我能凑到的钱不多,恐怕买不了太大的宅子,位置也会稍微有些偏远。但好过没有,这样以后清辉长宇他们,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谢祯怔怔地看着蒋星重,久久难以言语。
半晌后,他只轻轻点头道:“好。”
蒋星重冲他一笑,伸手拿起谢祯脚边他带回来的瑞鹤宫灯,对谢祯道:“那我便先走啦,你也抓紧回去,离开太久不好。”
说罢,蒋星重便拿着宫灯起身离去。
蒋星重刚走到影壁尽头,眼看再走一步,便要绕过影壁离去,身后却忽然传来谢祯的声音,将她叫住:“阿满!”
蒋星重正欲转身,却听谢祯又道:“你别转身。”
蒋星重不解地撇撇嘴,便站着不动,静候。
数息之后,身后方才再次传来谢祯的声音,他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声线比他平常说话时更沉一些,像是刻意修饰过的。
但听他问道:“在你眼里,景宁帝,可有一丝一毫的可取之处?”
谢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蒋星重的背影,眼眶分明已经泛红,眸色间是满满的期待,还夹杂着无数难以言喻的紧张。
阳光下,微风拂过蒋星重后脖颈处冠帽下露出的碎发,显得那么真实却又触不可及。
蒋星重听罢,神色明显认真下来,她认真想了起来。
前世的一幕幕从眼前如光影变幻般闪过,直到出现曾幻想过无数次的,身着明黄色龙袍自缢的那抹身影。
蒋星重深深抿唇,语气间满是悲凉,却也带着难以言说的骄傲与坚定,她字字清晰道:“他的膝盖没软过,脊梁没弯过!”
没错!他们大昭的皇帝,景宁帝,膝盖从未软过,脊梁也从未弯过!他做到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纵然国破家亡,他却从未卖国求荣,更未苟且偷生。守住了汉人最后的尊严!
蒋星重说罢后,微微侧头,缓声道:“走了。”
言毕,蒋星重绕过影壁,消失在谢祯的视线中。
谢祯垂眸转身,坐在了蒋星重留下的箱子旁。他拿起钥匙,将箱子上的锁取下,随后打开了箱子。
里头有现银,还有一张银票,以及大大小小,各色的锦缎盒子,一看便是装女子首饰的盒子。
谢祯将最上头的一个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把小孩戴的纯金长命锁。
谢祯心头再次一怔,霎时间眼眶愈发的红。她这是连幼时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给自己凑钱。
谢祯再难压抑心间翻涌复杂的情绪,自登基以来,压抑在心头的所有情绪,尽皆在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冲破而来。
谢祯蓦然伸手,攥紧了那枚长命锁,随后垂首合目。
他满心愧疚,蒋星重如此真挚地待他,可他竟是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
他更满心自责,身为皇帝,竟是将这个皇帝做到了这等地步!叫一位不明他身份的女子,认为他贫穷到买不起一间京城的宅子。可事实却当真如此,国库之前无银,内帑更无银。
他身为皇帝,竟是无法在钱财上对自己看重的女子更好些。
朝中党争激烈,陕甘宁流寇之祸未绝,旱情未解,南直隶的情况他更是一概不知,辽东更有土特部虎视眈眈。
泪水从谢祯眼眶中滑落,他自嘲一笑,如此局面,如此皇帝,当真可笑。
许久之后,谢祯方才从复杂翻涌的情绪中缓过劲来,他重新将箱子锁好,随后抱起箱子离去。
他穿过三座门,随行的太监都跟了上来,谢祯吩咐其中一名去取食盒,跟着便朝养心殿中走去。
谢祯将怀中的箱子抱得很稳,哪怕身边小太监想帮他拿,都被他拒了。
他的目光,时不时便会落在手中的箱子上。
阿满说,景宁帝的膝盖没软过,脊梁没弯过。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在她眼里,也并非那般一无是处?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肖想得更多一些。阿满不知他的身份,从一开始接触的便是他这个人,她很欣赏自己,也认可自己的才能。
若是……他若是向阿满示好,在她得知自己身份前,便获得她的心,那么日后知道他的身份后,她是不是便会不那么排斥自己?
谢祯越想,越觉得这条路可行。
但他也知道,他不能着急。毕竟他就是阿满最讨厌的景宁帝,不仅如此,他还骗了她。
所以,他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完全确定自己彻底得到了阿满的心,他才能告知她自己真实的身份。
那么在此之前,他就得好好对阿满。没错,之前他是一心扑在朝政上,无心自己的私事,但他现在有心了。
这世上,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拿出全部家当给自己买宅子的女子。既同他心怀同样的理想,还对他这么好,尤其她自己本身还那么好!
如阿满这般的女子,他再也遇不到第二个!
此刻谢祯无比地确信,这辈子,就她了!
第049章
谢祯一路回到养心殿, 恩禄领一众小太监行礼,谢祯笑笑道:“都起来吧。”
说着,谢祯抱着箱子便进了养心殿。
旁的太监锦衣卫并无感觉,但整日里陪在谢祯身边的恩禄, 却敏感地觉察出谢祯的变化。
往日陛下只说平身, 或者什么也不说便会直接进去。可今日, 他居然在殿前停留一瞬,还跟大家伙说, 都起来吧。
这明显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恩禄愣了一瞬,忙转身跟着谢祯进了养心殿。
进了养心殿后,便见谢祯抱着箱子, 径直往寝殿的方向走去。恩禄赶忙跟上。
谢祯回到寝殿, 将手中的箱子放在一旁罗汉床中间的小桌上,而后重新将其打开。
恩禄在旁看着,打趣般地问道:“哎哟,陛下这箱子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谢祯将里头的锦盒一样样取出来, 边取边对恩禄道:“蒋姑娘凑给朕买宅子的。”
恩禄闻言噎了一瞬,看向谢祯的眼神瞬间有些复杂。
他是问箱子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不是问这箱子的来历!
见谢祯注意力都专注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锦盒上,恩禄便暂且不再打扰他。
谢祯将锦盒一个个打开, 有成套的首饰,还有手镯,臂钏等等东西。
一想到这些首饰,都是蒋星重戴过的, 谢祯看向那些首饰时, 心间便蒙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仿佛这些死物, 忽然就有了灵魂,在他这里拥有了特别的意义。
尤其是蒋星重幼时戴过的那个长命锁,谢祯更是拿在手里反复把玩。这一刻,他忽就有些遗憾,他和蒋星重为何不是青梅竹马,为何他错过了她过去的人生。
他自然不会去京里买宅子,蒋星重给他的这些东西,他自然也会好好珍藏保管。至于宅子的事……叫清辉和长宇,随便收拾一套自家不住的宅子,暂且给他用着吧。
谢祯将每一样首饰都仔细看了看,复又一样样小心往锦盒里装。
恩禄见此,在一旁笑着问道:“陛下,蒋姑娘怎么忽然想着给您买处宅子?”
谢祯闻言失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乃几番误会所致。总之就是,她以为朕很穷,在京中买不起宅子,只能借口公务住在宫里。但她觉得,像朕这般有大谋划之人,不能在京中没个落脚之地,便给朕凑钱,想叫朕在京里买处宅子。”
“哦……原是如此,蒋姑娘有心了。”恩禄了然。
恩禄看着此刻谢祯的神色,唇角含笑,眼尾染着温柔缱绻,不动脑子便也知陛下此刻是何心情。
恩禄心头有些担忧,这些蒋姑娘,可是位要谋反的主,日后若她真的起事,陛下若对她情义愈深,是杀还是不杀。若杀,陛下必受苦痛折磨,若不杀,只怕会误了家国。
念及此,恩禄再次含笑,好奇地向谢祯问道:“陛下,蒋姑娘给您买宅子,是为了您,还是为了方便造反大业啊?”
谢祯闻言,明显怔愣一瞬,唇边的笑意逐渐消散。
片刻后,谢祯转头看向恩禄,不快道:“就你话多。”
恩禄连忙躬身行礼,道:“陛下,臣嘴笨,只是好奇多问一句罢了。”
“哼……”谢祯冷嗤一声,重新将箱子盖好上锁,随后身子转向恩禄,指着他道:“你呀!你若是笨,这天底下可没人再敢说自己聪明。”
分明就是借口想提醒他,阿满是为了造反大业才给他买宅子,而不是心疼他这个人。
他如何不知?需要恩禄来提醒?
但他就是不愿意这么想,也不愿意这么去认为。左右宅子是买给他的,这是事实,无法更改。
念及此,谢祯对恩禄道:“朕知道你怕什么。怕有朝一日,若蒋姑娘当真起事,朕狠不下心杀她。”
恩禄闻言,腰弯得更低,但是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谢祯所言。
谢祯看向恩禄,道:“你站直说话。”
恩禄闻言,站直了身子,只垂眸不语。
谢祯直勾勾地盯着恩禄。心里虽气,但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明白恩禄是为他着想,他愿意多给恩禄这样的臣下一些耐心。
念及此,谢祯对恩禄道:“朕了解蒋姑娘的为人,她是真正一心为国,一心为民之人。她想谋反,只因她认为朕不是个好皇帝,若朕在她的辅佐下,做好这个皇帝,重整山河,她定不会再有谋反之心。倘若未来她知晓朕的身份之后,依旧选择谋反,那只能证明朕没有做好这个皇帝,那便是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苍生黎民,活该做她的刀下亡魂。”
“陛下!”恩禄闻言大惊失色,膝盖一软,“噗通”就跪在了谢祯面前。
恩禄诧异地看着谢祯,眼睛都快瞪出眼眶。陛下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恩禄颤声道:“陛下,江山社稷,不可儿戏!”
谢祯低头看向跪下的恩禄,认真道:“朕不曾儿戏!此乃肺腑之言。”
谢祯对恩禄道:“阿满所求,自始至终不过一个国泰民安。而朕所求,亦是国泰民安!朕与阿满,心在一处。朕敢拿皇位担保,阿满若发现不造反亦能救国,便绝不会谋反。”
恩禄看着谢祯的眼睛,他着实不知陛下为何这般信任蒋姑娘。而且这些时日,陛下信任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包括他在内,陛下都给予了从前未曾给过的信任。
这若换作从前,他一个太监,哪儿敢在陛下跟前说这些话啊。可现在他不仅敢说,陛下还会耐心地给他解释。
这这这……恩禄有些看不懂了,看不懂如今的陛下,也有点看不懂如今的自己。
但从今天谢祯的这番话中,恩禄读出一个很关键的点。那便是陛下不可能再杀蒋姑娘。
而且看陛下话中的意思,他担心的问题,一旦蒋姑娘日后谋反,陛下会陷入两难的情形,陛下根本没有当作问题,他甚至无比坚定地认为,这等两难的境地,根本不会出现。
恩禄知道,这回怕是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