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重不禁蹙眉,眉眼微垂,问道:“我们……该拿南直隶怎么办?”
蒋星重想想便觉头疼,南直隶已然是大昭的附骨之疽,非整治不可。若不整治,大昭再次亡国只是迟早的事。可若要整治,又该从何处下手?建安党人扎根经营数百年的势力,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遏制清理的?
倘若先着手整治一两个权势大的官员,一旦引起他们的反扑,又怎知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一时间,蒋星重只觉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全然找不到头绪。
而就在这时,谢祯抬眼看向她,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道:“纵观历史,每个王朝末年,都无可避免地出现百姓揭竿而起的局面,随之便是改朝换代。每一个王朝,几乎都逃不掉这宛如诅咒般的结局。”
谢祯望着蒋星重的眼睛,眸色间藏着些许悲哀,可更多的是坚定,他继续道:“阿满,我记得你说过,在你的梦中,大昭终也迎来落幕的结局。可见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王朝能够幸免。”
蒋星重听着谢祯如此悲观的言语,心间未免生出一丝凉意,她不由站起身,紧盯着谢祯的眼睛道:“莫非……你想放弃了?”
谢祯没有躲开自己的目光,只看着她的眼睛,对她道:“我从未想过放弃。阿满,改朝换代,王朝更迭,是不可避免的历史车轮。这么久以来,你我都已看清大昭有多少积病,正因如此,在你的梦中,大昭才会亡国。有些积病,你我尚有救治改变之能,有些……你我却已经无能为力。”
话至此处,谢祯扶案起身,缓缓在桌前踱步,接着对蒋星重道:“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应历史。”
“你……”蒋星重凝眸在谢祯面上,反复打量,不解问道:“你什么意思?”
谢祯转而看向蒋星重,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造反!”
蒋星重一惊,诧异看向谢祯。不是,她虽然之前想造反,但是现在她……
谢祯身子也转向蒋星重,继续对她道:“不是真的造反,而是假意造反。”
蒋星重闻言愣住,她怔愣地盯着谢祯看了半晌,骤然惊觉。她眸中闪过一道光,忙道:“你的意思是,派朝廷军伪装成叛军,打入南直隶?重新洗牌?”
谢祯唇边闪过一丝笑意,缓缓点头,他看着蒋星重,眸光灼灼,道:“每个王朝到了末期,无数积病难医,如今的大昭也是如此。纵观历史,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改朝换代。既然我们不想改朝换代,却可以采用改朝换代的方式!现如今,若想自上而下地进行改革,势必会引起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反扑,既如此,那何不效仿每一个朝代的建国之初!将一切重新洗牌,建一个崭新的大昭!”
第099章
蒋星重目光落在谢祯面上, 望着他眸中灼灼的光芒,气息一错一落。
许是他这个决定过于疯狂,蒋星重脑中竟一时有些空白。
好半晌,蒋星重的理智方才一点点地回来。她心里明白, 这个决定纵然疯狂, 却也是面对如今南直隶的问题, 唯一的解决办法。
可一个疯狂的决定,必然会伴随同样疯狂的后果。
蒋星重眼珠转得飞快, 正竭力思考着。她从谢祯面上移开目光,眸光没有聚点地落在地面上,语气格外冷静, 缓缓开口道:“南直隶官绅一体, 皇帝政令到不了南直隶,官官相护,官.商相护,敢杀钦差, 鱼肉百姓。重新洗牌,无疑是最好的方式。若是景宁帝改革,他们必然会反扑。就好比一条增加工商业赋税的政令,就已经给景宁帝招来杀身之祸。但是面对不讲道理的叛军, 他们却无计可施。”
“可是……”蒋星重面色逐渐凝重,接着道:“无论叛军是真叛军还是假叛军,我大昭境内,终归是要起一场大战。之前便听许直说起过, 仅仅只是顾氏宗族内, 便有不少人丁在南直隶部队中任职,可见南直隶的军队亦在咱们的清洗范围内。一旦起战, 南直隶的大军,为了自己利益,也会誓死抵抗。南直隶又有钱,这场战,打多狠,又要打多久,都无从判断。”
蒋星重转而看向谢祯,神色间冷肃,语气也跟着坚定严肃,道:“还有土特部!大昭若起如此大战,土特部又怎会坐以待毙?他们势必会像我梦中一般,借此机会,起兵入侵。边境军中,还有很多积病,边境军是否能全然抵抗住土特部的入侵?土特部是否会再次兵临城下?大昭难免还是会陷入外患的局面。”
蒋星重越说,心间的忧虑越强。她从前的造反计划,是想着等大昭如前世般乱起来之后,浑水摸鱼起兵,竭尽所能地保住大昭。可现如今,却是要假意起兵,人为地让大昭陷入战乱的局面。从前那些乱局是没有办法,她就算造反也是在赌。可是现在,她就必须保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再次国破家亡,这样的结局,她根本无法承受。
念及此,蒋星重又道:“还有伪装叛军的将领,要如何选?满朝将领,再忠心耿耿,谁又真的愿意背上颠覆朝廷的骂名?更要紧的是,在景宁帝心中,当真有信任到这等地步的大将吗?”
“那可是要在皇帝明知的情况下造反!”蒋星重越说越觉后果可怕,她紧盯着谢祯的眼睛,接着道:“纵然皇帝有这般信任的将领,可那位将领手中到底是有了兵,有了叛军的名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勾起皇帝的疑心,怀疑他是不是有野心。但凡那位将领真的生出野心,但凡皇帝真的心中生疑,那么这个计划就会彻底失败,稍有不慎,大昭便真的会陷入万劫不复!”
蒋星重字字恳切,纵然这是唯一解决南直隶问题的方法,可这个方法的背后,却也潜藏着无数可怕的后果。
伪装叛军,攻打南直隶,这无疑是兵行险着!
谢祯静静听完了蒋星重的所有话,可他神色间,却瞧不见半点疑虑,反而愈发坚定。
谢祯看着蒋星重的眼睛,对她道:“你。”
“我?”蒋星重愣了一瞬。
谢祯点头,冲蒋星重抿唇一笑, 神色间满是眷恋与道之不尽的温柔,他缓缓开口道:“你就是皇帝最信任的将领,唯有你带兵,皇帝方才会全然信任的托付,不起半点疑心。”
“呵……”蒋星重闻言都气笑了,连声道:“我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他凭什么信任我?言公子,你莫不是瞧着我是女子,觉得皇帝不会把一个女子当成威胁,所以你才想着……”
怎料话未说完,谢祯忽地上前一步,伸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向前一拉,随即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
蒋星重彻底愣住,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可未及她反应,谢祯已撬开她的唇齿,重而深入的吻,缱绻绵绵而来。蒋星重脑海中被冲散的理智,全然被他带来的冲击占据,沉沦进他突如其来的温柔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祯方才松开她,只是他似是舍不下,并未后退,也并未松手,只是低头看着她,几乎与她额头相抵。
望着他这般的神色,蒋星重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忽地开口问道:“这才是你那日同我提亲的原因,对吗?”
谢祯愣了一瞬,随后笑而点头。
蒋星重唇微抿,道:“那日,听闻钦差尽皆被害,你便已经想好这等兵行险着的法子。苏家的事,政令到不了南直隶的事,只是促使你彻底做下了决定。”
谢祯知道蒋星重聪明,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蒋星重看破了心思,他点头道:“是。阿满,诚如你所言,这场仗,不知会打多久,也不知我们是不是能完全控制住局面。我不想我们两心相印,却连一段独属于彼此的时光都不曾有过。”
蒋星重明白,她身为女子,在景宁帝眼中,不会有权力的野心。就算有,登上皇位的阻碍会更多。所以,对景宁帝来说,她就是佯装叛军,领兵攻打南直隶最好的人选。
言公子在前几日便已经想好了这一切,所以他方才那么猝不及防地提亲,因为一旦起兵,所有的危险,都将无法预料。所以他着急提出成婚的想法,想在起兵之前,过一段独属于彼此的时光。
蒋星重看着眼前的谢祯,忽而笑开,眸色间既有温柔,又有坚定,她对谢祯道:“我确实不想坐拥江山,我只想保住大昭江山。既然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由我来带兵。由我亲自,还大昭一个太平。”
谢祯听着她这番话,忽地展开双臂,将她揽入了怀中,双臂随之越收越紧。
他的怀抱很烫,在这样的天气里,蒋星重身上很快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可心间却好似被什么填满一般。
蒋星重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唇边绽开绵长的笑意,她侧眼看了看谢祯,随之侧头,脑袋倚进了他的颈弯里。
谢祯耳畔响起蒋星重呢喃地低语,“我们回京吧。待在建安党人的地盘上,终归是不安全。”
谢祯这才松开了她,一手紧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抬起,揽了下她被自己蹭乱的鬓发,点头笑道:“好,回京,明日便回。”
蒋星重仰头看着他,唇边尽是笑意。这一刻,她似是想起什么,忙开口问道:“欸?咱们认识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
他是言家之后,同父亲哥哥同朝为官,家里人都知道他的来历,所以对他的身份,她没有半点怀疑,可是这么久了,只知道他姓言,却不知他叫什么。
“呃……”谢祯噎住。
愣了片刻,谢祯笑开,冲蒋星重狡黠一笑,挑眉道:“单字一个祯。示贞祯。”
“言祯?”蒋星重笑嘻嘻地重复了一遍,可刚说完,就变了脸色,讶道:“景宁帝不也单字一个祯?”
谢祯含笑点头,见她已经想到,正欲坦诚自己的身份,怎料下一瞬,蒋星重却无比惊讶道:“你好大的胆子,景宁帝登基之后,你居然没有改名避讳!”
“嗯?”这回换谢祯愣住。不是……谁会不避皇帝名讳?他就差直说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只见蒋星重看着他不住咋舌,慨叹道:“景宁帝对你还真是特别,不仅给你那么大的权力,竟是名字也没叫你改。”
“阿满……”谢祯无奈失笑。她怎么完全没动过他就是皇帝这个念头?
蒋星重接着道:“那景宁帝这么信任你,这么看重你,说不准由你领兵也行,我们一起出征,相互也有个照应。”
谢祯笑开,挑眉道:“我要是领兵出征,谁来处理朝政?”
“也是……”蒋星重叹道:“景宁帝也是过于依赖你了。”
此话一出,谢祯面上布满好奇,不住地打量蒋星重的神色。这都没反应过来?
谢祯反复想着她想不到的原因,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缘故。恐怕是自己从前,曾和她密谋造反,所以她全没想过自己就是皇帝这回事。毕竟,哪个皇帝会造自己的反?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既然自己话已经说得这么明显,她还想不到的话,那他只好……给她个惊喜了。
念及此,谢祯面上挂上笑意,看向蒋星重的神色间,不免有些期待。
谢祯对蒋星重道:“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
蒋星重点头道:“好,那明日我们就回京。”
谢祯应下,蒋星重便朝屏风后走去。谢祯目送她进去,这才回到自己的罗汉床上,和衣睡下。
第二日一早,谢祯天未亮便起了,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先行去找了傅清辉。
来到傅清辉住处,谢祯跟他说了今日回京的事,让他早些去安排,他们吃完早饭后就出发。
傅清辉行礼应下,便先行出门去安排。
一个时辰后,傅清辉回来,谢祯等人已吃完早饭,他们等了一会,叫傅清辉用过饭之后,便一道出门去了码头。
等上了船,谢祯心里的期待愈发的浓郁。等回到京城,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颁布封后圣旨,昭告天下。
他当真有些期待,不知蒋星重看到圣旨后会是什么反应?不成,他到时候要安排恩禄去蒋府宣旨,定要叫恩禄将蒋星重所有反应都记下了,回来细细说与他听。
第100章
谢祯等人上船之后, 许直和苏永昼在码头上说话。
苏永昼拉着许直的手,满是不舍,不由问道:“这么快就要回京吗?那对小夫妻,不是来南直隶考察生意吗?这么早便要回去了?”
许直拍着苏永昼的手, 笑着解释道:“是我京中有事, 我也不能把这俩小辈留在南直隶, 这次只能叫他俩先跟我回去,省得他们家里人不放心。”
苏永昼点头道:“也是, 到底是两个孩子。”
许直想了想,对苏永昼道:“舅舅,若实在不成, 就把地卖了吧。地买了之后, 便来京中寻我,我在京中想法子给你们谋个生计。”
苏永昼也知自己如今的处境,本不欲麻烦外甥的他,想了想, 终是无奈点头。
许直转头,见谢祯等人已经上船,便同苏永昼告别,随后跟着上了船。
船起锚开拔, 众人登上了回京的路。
蒋星重和谢祯站在甲板上,看着逐渐远去街道繁华,蒋星重不由叹道:“这一路过来,南直隶的繁华, 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谢祯亦望着越离越远的码头, 眼睛微眯,没有说话。
建安党人, 敢谋害皇帝,更敢谋杀钦差,桩桩件件,都是藐视皇权。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然具备了藐视皇权的能力。
自得知钦差死讯的那刻起,谢祯便已做出决定,建安党人,必除。最差的结果,便是叫他们全无还手之力。
返程的路,如来时一般顺利,并未出现任何不合时宜的插曲。只是此行心怀要紧事,无论是蒋星重还是谢祯,沿途都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只加紧行程,往京城赶。
等他们回到顺天府时,已过秋分,正是秋老虎最甚的时节。
待马车回到京城,谢祯本欲直接先送蒋星重回府,蒋星重却道:“先送我去穆尚宫府上吧,离开这么久,我得先进宫瞧瞧。”
谢祯闻言愣了一瞬,他本打算回宫便拟旨,若是蒋星重不在府上,这旨要宣给谁?
谢祯正欲找个借口叫蒋星重先别回府,可看着她焦急担忧的神色,只哑声张了张嘴,要说的话没再往下说,只道:“好。”
也罢,等回宫后跟蒋道明说一声,叫他晚上叫蒋星重回家。想来一路那种跟着他的蒋道明,应当也到了京城。
谢祯便先送蒋星重往穆尚宫府上而去。
到了穆尚宫府门外,蒋星重看向谢祯,问道:“你呢?是进宫还是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