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本就住在淮安府近郊之地,也就两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到了苏家的庄子上。
只是庄内出奇的安静,不见人在田间劳作,也不见人员往来。几人心头都有些不解。
一路来到佃户房舍群落之地,众人这才听见一些嘈杂的喧闹之声,似是听着有什么人在号啕大哭。
谢祯和蒋星重相视一眼,一道下了马,将马匹交给随行的人之后,众人一道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一路来到庄中一棵大树下,便见许多身着粗布麻衣,束袖短打的百姓围在那里,个个神情激愤,似是在对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骂着什么,夹杂着妇孺的哭啼声。
众人等人不解,好奇着走上了前。
来到人群外围,正见苏永昼被困在人群中间,拼命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可完全没有效果,他的声音总被盖过,急得额上全是汗水。
离得近了,蒋星重等人也听清了人群里冲苏永昼喊的话。
“你就卖了吧!你买了我们的租子也能少些,大家伙也是跟着你多少年的人,你不能只管自己过日子,不顾我们死活啊。”
“对!到底卖不卖,给个话!”
“人家在催,我们也在催,你就不嫌烦吗?痛快卖了,谁都有条活路。”
“对!抓紧卖,现在租子这么高,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种什么地,一起死了算了。”
听着这些话,蒋星重不解地看着人群中当中,一旁的谢祯向许直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直也有些迷茫地摇摇头,随后对谢祯道:“我进去瞧瞧。”
说罢,许直挤进人群,挤到了苏永昼身边,一把扶住了他。
苏永昼一惊,转头看到是许直,神色立刻一慌,急道:“你怎么来了?”
许直按下不表,忙关切问道:“舅舅,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众人见来了生人,安静了一瞬,当听见许直称呼苏永昼为舅舅,立时又七嘴八舌道:“你当外甥的劝劝你舅舅吧,守着这个庄子,无疑是拖着大家一起等死,痛快卖了吧。”
“对!好好劝劝,现在租子这么高,我们可怎么活啊?卖给知府大人,你得了钱,我们租子也低些,谁都有条活路。”
苏永昼听着这些话,额上汗水更多,神色间满是悲伤,他紧紧咬着唇,不发一言,就是不松口同意出卖。
许直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随后看向苏永昼,他似是明白了一些,是知府想买舅父的庄子,但舅父不松口,庄子上的佃户们,正在逼舅父出售。
可为什么会这样?
许直想弄清事情原委,可眼下人多嘴杂,根本没有问清原委的机会。
许直便朗声道:“诸位,且先各自归家,待我舅父商量过后,再同诸位言说。”
庄上的佃户哪里肯依,忙七嘴八舌道:“都拖了多久了?还拖?我们不活命了吗?”
“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今儿必须给句话!”
话至此处,谢祯看向傅清辉,傅清辉会意,朝带来的人一挥手,直接挤进了人群中间,将苏永昼和许直护在中间。
见这伙人各个都配着兵器,且气势逼人,众佃户们倒也是安静了下来。
傅清辉朗声道:“我等无意动粗,诸位且先各自归家,万事待我等商量后再做打算。”
众人面上依稀尚有不肯之色,但看看傅清辉等人的气势,一时也不敢将事情闹大,便都暂且骂骂咧咧地散去。
见众人离开,许直忙扶住苏永昼双臂,道:“舅父莫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详细告知于我。”
事到如今,许直已亲眼所见,苏永昼就算想瞒,也瞒不住了。他长长叹了一声,看了看谢祯等人,随后对许直道:“随我去庄上的房子里吧。”
说罢,苏永昼带着几人,往不远处山脚下的一处小院中走去。
进了小院中,苏永昼安排众人在院中坐下,傅清辉安排了一名侍卫去烧水。
待众人坐下,许直再次看向苏永昼,问道:“舅父,到底怎么回事?”
苏永昼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神色间愈显疲惫,他叹道:“其实家中,早就只剩下一个庄子了……”
难怪这次回来,舅父家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许直蹙眉道:“其他两个呢?”
苏永昼摇头叹道:“早在几年前,就卖给了淮安府知府。”
许直急道:“当初我家出事之后,不是已经反复告知你们,不要参与投献吗?为什么庄子还是会卖给知府?”
苏永昼神色愈发凄苦,若不是他眼中尚且无泪,那神色,瞧着仿佛已是哭出来一般,他叹道:“当年见识到投献的弊端后,我自然是万万不敢再参与投献的。纵然赋税高,该交的交了,三个庄子,也能维持家里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苏永昼连连摇头,“我想过些安稳日子,但旁人不允许啊。我那三个庄子周边的好些庄子,都慢慢成了知府名下的产业。而我这三个,刚好被他家的地围在中间。他便一直想要连我这三个庄子也一道吃下。”
“前些年花言巧语,哄着我卖了一个。我以为卖了那一个,剩下两个他会给我留着。怎知没过两年,他软硬兼施,逼着我又卖了一个。现在只剩下这一个,他还是想要。”
孟昭闻言怒道:“他这是做什么?不给寻常百姓活路了吗?”
苏永昼嘴角明显下压,似是在强忍着什么。他接着道:“只剩下这一个庄子,我们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得仰仗着这个庄子,我自是不想卖。可是这几年,我家交税是粮食拿去官府,在我家里足数,到了衙门就会不足数,我只能补交税粮。”
“长此以往下来,一个庄子的进项,交完税之后,已经无法维持我家中生活。我没法子,我只能提高佃户们的租金。可佃户们的租金高了之后,他们也不乐意。近些时日,他们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一直逼着我卖庄子。”
“话里话外,说是只要卖给知府,他们的租金就能降下来。我揣测着,许是有人暗中找过他们,给了他们什么承诺,所以他们才来逼迫我。”
苏永昼重重叹息道:“我也不想加收租子,可我也要过日子。现在佃户们不满我加租,一直跟我闹,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没路可走了。这个庄子,现在是我们苏家唯一的产业,若是卖了,坐吃山空,我们要怎么活下去?可若是不卖,减租我活不下去,不减租佃户们活不下去。我到底该怎么办?”
许直闻言面上愠色尽显,道:“税粮数目不对,定是他们在称粮器具上做了手脚!就是要逼着你活不下去,逼着你卖地。我下午便去知府衙门,问个清楚明白。”
“不可!”苏永昼神色惊慌,一把抓住许直,连忙阻止。
一旁的谢祯闻言,蹙眉不解道:“为何不可?许大人好歹是吏部尚书,莫非连为自己舅父讨个公道都不可吗?”
苏永昼冲着谢祯急道:“你不懂啊!”
苏永昼神色焦急,说这话时,全身都在跟着颤。神色间的惧怕和惊恐,远胜方才的悲伤和无奈。
苏永昼紧紧握住许直的双手,紧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叮嘱道:“你别掺和!你绝对不能掺和!舅舅若是需要你做主,见着你的那一刻就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不说,就是不叫你掺和。”
许直满脸的不解,问道:“为何?”他一个吏部尚书,莫不是连为家人讨回公道都不能够了?
苏永昼连连摇头,无比认真地道:“别说你说吏部尚书,就算你是皇帝老子,这事你也掺和不得。”
一旁的蒋星重和谢祯愈发的不解,他俩盯着苏永昼,谢祯问道:“为什么不行?在南直隶,莫非就连区区知府,也已是一手遮天到这等地步?”
第098章
苏永昼摇头叹息道:“并非他一个知府有多大势力, 而是他在南直隶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说着,苏永昼看向许直,满面皆是恳切之色,握着他的手道:“我何尝不知如今你官职大, 已然是吏部尚书。可是外甥, 你官职再大, 你也是孤身一人。你如何拗得过那些出身南直隶抱团在一起的官员?这便是我不愿你插手我家中事的缘故。”
苏永昼复又重重叹了一声,不知是今日第几回叹气, 他接着道:“他们有权有势,你若同他们作对,他们一人想一个法子, 便能轻而易举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们相互作为倚仗, 可是你,又有什么人可以依仗?明知此事无解,我又何故拉上你陪葬?你且在朝堂里小心谨慎,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话及至此, 苏永昼拍拍许直的手,叮嘱道:“舅舅的事,你当不知道便好,切莫插手。”
蒋星重听着苏永昼同许直说的这些话, 不由深深抿唇。苏永昼明知自己外甥是吏部尚书,却不倚仗自己外甥的权势,来帮自己渡过难关,而是这般千叮万嘱叫他不要插手。这无疑是告诉他们所有人, 他无比清楚的知道, 便是官高如许直,也无法解决他家, 乃至整个南直隶的问题。
一旁的谢祯,静静地看着苏永昼,未再发一言,只是他眸色幽深,叫人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许直听罢苏永昼的这番话,不由看向谢祯,谢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作罢。
许直会意,便对苏永昼道:“舅舅,你既如此说,我听你的便是。可我若是就此撒手不管,你该怎么办?”
苏永昼神色间流出一丝迷茫,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无奈道:“我生计艰难,可我也知道,我加收租子的事,也叫庄上的佃户们生计艰难。我不想这么做,可我没法子啊……我同庄上的佃户们两败俱伤,得利的只有想要这块地的人。最终的结果,左不过就是卖地。可我也不想轻而易举地就叫他们得逞。挺着吧,能挺一日是一日。”
苏永昼很清楚地卖出去的后果。没有了地,他们家若是找不到别的生计,便只能坐吃山空。日后若是想找些别的事来做,最好的路便是让后辈参加科举,可南直隶的教育资源,都在建安书院,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根本进不去建安书院。科考这条路便算是堵死了,那要找别的生计,只剩下去那些达官显贵名下的产业里做个长工或者短工,领些微薄的工钱。一旦所处的阶层被固化,若想再出头,就难了,太难了。
苏永昼说清楚了情况,许直也清楚地明白,舅父根本保不住还剩下的这一个庄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差别罢了。
一时间,身为吏部尚书的许直,也没了言语。他垂着头,手搓着膝盖,神色黯淡。如今已身在高位,却连自家舅父的这点子事,他都无能为力。
还是苏永昼率先打破了僵局,笑着对众人道:“你们难得来淮安一趟,就别为我这些事烦心了。走,咱们回城,我带你们去城里转转。”
说着,苏永昼便站起了身,谢祯等人便也跟着起身,同苏永昼一道往外走去。
谢祯和蒋星重落在后面,蒋星重对谢祯道:“想来苏家阿公身上的事,在南直隶,怕是屡见不鲜。”
谢祯点头,叹道:“见微知著,怕是别的地方也差不多。”
蒋星重接着道:“从前便有假传朝廷律令的事,提高整个南直隶的赋税。我私心估摸着,已经着手施行的新的工商业赋税政令,南直隶的百姓,怕是根本不知道。”
蒋星重话音落,谢祯便看向和许直走在前头的苏永昼,对蒋星重道:“去问问苏家阿公便知。”
蒋星重点头,和谢祯一道加快了脚步,追上了苏永昼。
来到苏永昼身边,许直自觉让开了位置,谢祯含笑向苏永昼问道:“敢问阿公,前些时日陛下颁布了一道新的政令,便是加收工商业主的赋税,不知阿公可知?”
苏永昼面露迷茫之色,摇头道:“新的赋税政策?从未听过啊。”
谢祯为了严谨,继续问道:“阿公可是不关注朝堂上这些政令的变化?”
苏永昼却道:“关系到自家生存,怎能不关心?只是这么多年,除了当年朝廷加收赋税的政令,便再未听过什么新的政令。这些年,我们这边所有下达的政令,都是来自南京六部。”
一旁的许直和孟昭皆是一惊,不由彼此相视。他们这才惊讶地发现,皇帝的政令,竟是根本到不了南直隶?
蒋星重闻言恍然,竟是如此。前世景宁帝宁死,也不肯暂时退守南京,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南直隶这般情形,皇帝的政令都到不了南直隶,他前世若是退守南京,岂非彻底沦为建安党手中的傀儡?
蒋星重痛惜合目,一声长叹。
谢祯的手在衣袖中逐渐捏紧,对苏永昼道:“多谢阿公,我知晓了。”
此刻人多,谢祯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和蒋星重一道,走在人群中,听着苏永昼跟他们说淮安的风土人情。
下午,苏永昼带他们去淮安城中逛了逛,还一道游了船。南直隶确实繁华,可繁华的背后,却是无数人的家破人亡。
这期间,谢祯尽可能和每一个接触到百姓聊天,跟他们了解南直隶的现状。
一日下来,谢祯和蒋星重基本明确了一件事,南直隶由南京六部治理,他们完全无视朝廷,皇帝的律令,也根本到不了南直隶,几乎在大昭形成了一个国中国。
晚上他们在淮安府酒楼吃了晚饭,便一道回了苏家,谢祯和蒋星重直接回了房。
回到房中,关上门,二人在桌边坐下,谢祯给蒋星重倒上了一杯茶,推到蒋星重面前,道:“润润口。”
蒋星重道谢后接过,将杯子握在手里。但是她没有喝,只静静看着谢祯,神色复杂。
就这般看了谢祯半晌,蒋星重忽地道:“许大人十二岁那年,南京六部便敢擅自加派南直隶赋税。如今更是敢谋害皇帝,灭口钦差。而南直隶普通的工商业主、地主,普通的百姓,已然成了被他们收割的对象。迟早有一日,南直隶所有赚钱的产业,所有土地,都会到那些有权势官绅手中,而普通百姓,只能沦为他们手下廉价的劳动力。”
谢祯亦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水,点头道:“我明白。”
蒋星重又道:“南直隶这等情况,怕不是罢黜一两个官员,杀一两个官员就能解决的。”
南直隶是建安党人的大本营,现在看来,整个南直隶都在建安党人的掌控之中。他们的权势,渗透南直隶的方方面面,官场、经济、土地……若是想清除南直隶建安党人的势力,无异于毁掉整个南直隶。
谢祯的目光还是落在眼前的杯中微动的茶水中,他缓缓开口道:“这我也明白。如今的南直隶,已然烂到了根里。他们已经彻底把控了南直隶,贪心不足,还想要更多。若非与你相识,从清理阉党旧臣案开始,他们怕是已经把控了整个大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