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道明看着自己姑娘的背影,神色间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昨日陛下召诸位心腹大臣入宫,已经详细说了要攻打南直隶的计划。
而且他已然决定领兵之人是自己女儿蒋星重。赵翰秋和卢捷,届时要负责守护边防,不能叫土特部趁虚而入。而他则要负责暗中给自己女儿提供援军和补给。
皇帝是真的会用人,料定他死也会保住自己姑娘,所以选他接应“叛军”。
而且……皇帝昨日还说,封后圣旨已经拟好,今日早朝宣读。下朝后就回派传旨太监太府上宣旨。
皇帝要给女儿皇后的尊位,然后再叫她伪装成叛军去造反,这无疑是给了她一人之下的权力,凡此事中知晓女儿身份的人,定会因她皇后的身份,而对她的命令更加信服。
蒋道明看着门外的一方蓝天,忽觉感慨万千。景宁元年,秋,八.九个月的工夫,一切竟已是天翻地覆。如今的生活,全然是他过去从未想过的。人生当真如翻山越岭,不翻过那座山头,你永远不知山的后面有什么。
蒋道明回卧室换了身衣服,便直接去了正厅等着。蒋星驰今日也没去早朝,蒋道明遣了人去叫他,拉着他一道来前厅坐着等。
蒋星驰坐在蒋道明边上,不由侧头看向自己父亲。正见他正襟危坐,双手握拳平放在双膝上,乍一看姿态松弛。但细看之下,却发觉父亲脖颈处青筋紧绷,握成拳的双手,拇指也不断搓着食指骨节,眼睛也直直盯着正对前厅大门的影壁,好久才眨一下眼睛。
蒋星驰道:“阿爹,你别紧张。”
“我没紧张!”蒋道明义正词严。
蒋星驰身后揉了揉靠近自己父亲那边的耳朵,道:“没紧张你吼什么?吓我一跳。”
蒋道明闻言抿唇,神色不渝,侧头看向自己儿子。看了片刻,收眼冷嗤道:“左边袖口没翻下来。”
蒋星驰闻言,忙低头整理袖口,耳畔传来蒋道明幽幽的声音,“你也别紧张。”
蒋星驰闻言,咽了吐沫,颇有些不适地直了直背。
在父子二人紧张的等待中,没过多久,忽见门房处的小厮,匆忙小跑进来。父子二人立时站起身,蒋道明忙对身边婢女道:“快去请姑娘。”
婢女闻言,连忙小跑离去。
门房处的小厮跑进屋里,慌里慌张道:“禀将军,宫中贵人仪仗队已到府外,宣旨公公手持圣旨,在门口等着。”
蒋道明忙道:“快,快,快请。”
说着,父子二人跟在小厮身后,大步出了正厅。
蒋星重被婢女催着小跑出了院子,一路疾步往正厅而来。
待蒋星重来时,正见父亲和哥哥,迎着一群穿太监服侍的人进了正厅院中,好些侍卫跟着进来,手持礼器仪仗,在厅中四周站定。蒋道明忙命人摆香案。
蒋星重不由一惊,这么大阵仗?这是道什么圣旨?皇帝要封阿爹做什么天大的官吗?
顾不得多想,蒋星重连忙携婢女上前,进了前厅院中。
蒋星重一眼瞥见影壁后手持圣旨的公公,竟是皇帝身边的恩禄,之前在东厂见过。
蒋星重一惊,忙低下了头,躲避恩禄的视线和目光,站去了蒋道明身后。
恩禄自是一眼就瞥见了蒋星重,还抻着脖子往蒋道明身后瞧了瞧。
见蒋府中人已经来齐,恩禄站在影壁后正中处,笑呵呵地朗声道:“明威将军之女,蒋星重接旨。”
蒋星重一愣,蓦然抬头,看向身旁的父亲低声道:“我?”
蒋道明连连点头,侧身礼让出位置,摊手指向香案后,示意蒋星重先过去。
蒋星重不解地走了过去,在香案后跪下,蒋道明和蒋星驰跪去了两侧。
蒋星重面上满是困惑,明威将军之女蒋星重接旨?她没听错吧?居然不是给阿爹的圣旨?可就算是给她的圣旨,那也该是给东厂掌班太监蒋阿满,怎么会是给将军之女蒋星重?
而且……恩禄是不是已经知道她和蒋阿满是同一个人了?按理应该知道,毕竟皇帝知道。
见蒋府几人已经跪好,恩禄摊开圣旨,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御极以来,乾坤未定,当全阴阳以和天地。明威将军之女蒋星重,秀毓名门,高品致远,人品贵重,心怀苍生……”
蒋星重听着圣旨的内容,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但听恩禄接着道:“德泽于天下,福惠于百姓,深得朕心。仰承列祖列宗慈谕,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
蒋星重倏然抬眼,紧紧盯着恩禄,眸光如炬,似有利刃。
恩禄竟也看着她,他冲蒋星重抿唇笑笑,继续道:“朕唯愿两情久伴,长乐相宜,白首此生,共治天下,喜乐安康。钦此。”
圣旨写得跟情书一样,呸!蒋星重心间立时骂道,谁要跟狗皇帝两情久伴,长乐相宜?
蒋星重全身上下都是麻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得飞快。景宁帝怎么会封她做皇后?景宁帝!怎么会封她做皇后?
今早还早做梦言公子来提亲的蒋星重,此刻心就跟跌入冰窖没有区别。怎么会是皇帝的封后圣旨?莫不是皇帝害怕她领兵造反出现差错,所以才想着以一道封后圣旨绑住她?
那大可不必!她一定会忠心大昭,也绝不做景宁帝的皇后!
不成,她得进宫,面圣!
第103章
蒋星重全身都是麻的, 全然感受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此刻她满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面圣!她得当面问清楚皇帝为什么要立她为皇后。
还有……圣旨已下,她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叫皇帝收回成命?
宣完旨, 恩禄看向蒋星重, 面上笑意盈盈地收起圣旨。随后对蒋星重道:“主子娘娘, 接旨吧。”
眼下帝后尚未大婚,还不好改口称皇后。但圣旨已下, 尘埃落定,唤一声主子娘娘,当好不过。
蒋星重一下被恩禄的声音拉回现实, 她跪在地上尚未起身, 扯着嘴角冲恩禄僵硬地笑了一下,一时不知这个旨要怎么接。
身两侧的蒋道明和蒋星驰,皆看向蒋星重,神色间颇为焦虑。蒋道明重重地清了下嗓子。
蒋星重闻声, 眼风往父亲那侧瞟了一下,随后又看向恩禄。此刻他手里的圣旨,宛如一个烫手山芋,当真是叫蒋星重进退两难。她看着恩禄, 复又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
恩禄本高高兴兴地等着蒋星重接旨,可看着她这副神色,恩禄面上的笑意也僵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明白过来,主子娘娘怕是尚不知陛下便是一直同她相交的那位公子。但此刻他也不好跟蒋星重明说, 便再次笑道:“主子娘娘且先接旨, 万事可待日后同陛下细说。”
蒋星重扫了一眼院中这册封的排场,心知此刻骑虎难下, 确实也不好这么明着打皇帝的脸。没法子,蒋星重只好举起双手,道:“臣女蒋星重接旨,恭谢圣恩。”
恩禄抿唇笑开,绕过香案,上前将圣旨平放于蒋星重托举的双手中。
蒋星重等蒋家众人这才起身。蒋星重低眉看向自己手里的圣旨,胸膛不住地起伏,脸色铁青,全无半分喜色。
就在她琢磨着提出进宫面圣时,一旁的恩禄却道:“主子娘娘,圣旨已下,蒋府周围,陛下已派锦衣卫驻守,之后府中亦会有锦衣卫驻守巡逻,大婚之前,以护卫主子娘娘的安全。”
蒋星重闻言,心下一沉。当即打消了提出面圣的想法。按照规矩,成婚前,是不能与夫君相见的。平头百姓尚且如此,何况是她这个刚被景宁帝封了皇后的人,大婚之前,别说出府,怕是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好再出,连父兄见她,都得行礼。
蒋星重复又扯着嘴角冲恩禄笑了一下。
想让她待在自己屋里待嫁?景宁帝做梦去吧!
思绪烦乱间,蒋道明和蒋星驰已上前招呼来宣旨的公公,引进厅中奉茶应酬。毕竟是封后的大喜事,恩禄等人便没有客气,跟着蒋道明进了厅中。
而蒋星重自是由兔葵颜面两位侍女扶着,往自己院中走去。同恩禄随行而来的锦衣卫,皆已有序地进入府中,为首的正在安排他们在府中按规矩站岗、巡逻。
蒋星重扫了中锦衣卫一眼,且先没有出声,安静地捧着圣旨,跟着兔葵和燕麦回了自己院中。
回了房,兔葵这才撒开性子,大呼道:“我的老天爷啊!咱们姑娘居然封了后?”
燕麦也是惊喜不已,连连扶着心口,对兔葵道:“我听到圣旨的时候也惊呆了,全身都麻了,到现在还未缓过劲儿来。”
兔葵忙看向蒋星重道:“姑娘!日后您可就是咱们大昭母仪天下的大贵人了!我看京里那些个贵女,哪个还敢笑话您。”
燕麦也接过话道:“不知他们知道从前被他们排挤的人,从今往后就是皇后了,什么这个郡主,那个县主的,见着咱们姑娘,都得客气地做小伏低,不知他们得是个什么心情?”
兔葵满脸坏笑道:“那他们一定会后悔,当初没有对咱们姑娘好一点。”
兔葵和燕麦的声音此刻听在蒋星重耳中着实聒噪,她抬手制止,跟着道:“你俩先出去,留我一个人静静。”
兔葵和燕麦听出蒋星重语气不善,面上的喜色霎时淡了下去,他俩不解地看着蒋星重。二人正欲询问,却见蒋星重已看着地面发起了呆。二人无奈,相视了一眼,给彼此使了个眼色,便暂且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蒋星重枯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圣旨。
从圣旨到,再到接旨,再到她回屋的这段时间中,她如海啸般翻转浮动的情绪,此刻已经逐渐归于平静,方才被情绪冲散的理智,正在一点点回来。
蒋星重觉得封后这事有些不大对劲。
她方才听过圣旨后,第一反应便是进宫面圣,跟皇帝说清楚。可现在冷静下来后再想,却觉得这道圣旨来得格外奇怪。
按理来说,言公子同皇帝那般好的关系,日日都像恩禄一般陪在皇帝身边,没理由不知道皇帝封后的圣旨。
可若是他知道,他为何没有阻止皇帝发出这道圣旨?
思及至此,蒋星重忽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咻然冷了下来,一时只觉指尖冰凉。
皇帝没有见过她,没理由莫名其妙地封她为后。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为着伪装叛军攻入南直隶的计划,许是觉得娶她为后更妥帖些。
那么言公子呢?为什么在知道皇帝的打算后没有阻止?只有一个可能,为了大昭。
蒋星重大体已能想出言公子和皇帝计划的部分情形。想来是言公子回来后,跟皇帝说了伪装叛军攻打南直隶的计划。但是皇帝心中对此计划有所疑虑,也并不全然的信任与她。
毕竟她进宫至今,即便已受封京营提督,皇帝却从未召见过她。若调换思考,她也不会仅凭旁人的几句话,便信任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皇帝肯封她做京营提督,想来也是因着对言公子的信任。
正因皇帝不信任,而解决南直隶,伪装叛军打进去又是最好的法子。所以皇帝只能接受这个计划,但是前提是,她这个“叛军首领”必得在他的掌控之内。而她身为女子,最好的掌控方式,可不就是娶了她吗?
给她的皇后尊位,焉知不是皇帝用来笼络人的手段。
而言公子,纵然心许于她,但是面对皇帝的提议,权衡之下,觉得解决南直隶的问题更重要,所以便选择了依从皇帝。
毕竟,言公子同他一样,是那般的一心为国。在大昭和她之间,言公子选择了大昭。
思及至此,蒋星重微微垂眸。
说心中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但她心里,却未有半点责怪和不平之意。若是换作她,她也会以大昭为重,必要的时候,是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为了大昭,她连命都可以不要。想来言公子也是如此,所以,这件事上,她不怪他。
但是……蒋星重长吁一口气,抬眼看向前方,眸中神色渐趋坚定。
她还想再为她和言公子争取一下!
站在言公子的角度,出于帝王之心的考量,他怕是只能选择依从皇帝。
皇帝顾忌的,恐怕只是想借此笼络并掌控她,以好叫她没有二心的为大昭效力。
既如此,那她便去打消皇帝的疑虑。只要她和皇帝说清楚,她一心为国的决心,再和皇帝谈条件,换一个另外能叫皇帝觉得能掌控她的法子,许是皇帝就会将封她为后的想法作罢。
等她和皇帝谈好,她再去找言公子,同言公子好好讲话说开,细细听听他的想法,再看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是要继续下去,还是就此作罢,今后只做同僚。
想通这一切,蒋星重心定了不少,现在她得先想法子进宫。
念及此,蒋星重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朝外看去。但见外头全是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蒋星重不由蹙眉,随后关上了窗。
看来只能等天黑后,偷摸跑了。
念及此,蒋星重便先去了书房,坐着看了一下午兵书。一直等到天黑,夜深人静之时,蒋星重佯装休息,赶走了兔葵和燕麦,随后换上平时练武时穿的曳撒,从自己房中最后那个房间的窗户翻了出去。
纵然蒋府到处都是锦衣卫,但以蒋星重的身手,很快便翻离了蒋府,从之前同言公子见面的后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