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辛渺身上更多了几分神秘的力量,比起人,更近若鬼神——
刚开始相遇时,她依然是神秘的,但那时候她还是令人觉得可亲可爱的姑娘。
楚留香上前一把将海狼鱼抱住,这凶猛的大鱼似乎终于醒悟过来,猛烈地挣扎起来,楚留香浑身的肌肉瞬时紧绷起来,被这巨力带得在海中上下翻涌,卷起一阵阵浮沫水浪,海狼鱼在水中宛如蛟龙般矫健强壮,折腾起来便爆发出肉眼可见的力量。
辛渺吃了一惊,正要上前帮忙,却见楚留香扼住了大鱼,在海水中翻来覆去,抓住了时机猛然挥出一拳,尽管有无形的阻力,但这拳丝毫不减凝滞,力道巨大,将大鱼打昏了过去。
海狼鱼依然在挣扎,但力度就小多了,楚留香毫不费力地拖着鱼和她浮上水面,脸上露出极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水珠闪闪:“好家伙,得有百来斤!”
二人拖着鱼游回岸上,楚留香将大鱼往礁石上一丢,撑着往上一跃便起来了,正要回头去拉辛渺,却忽然一顿。
辛渺穿的是自制的泳衣,灰蓝色短裤和背心制式,略有弹力的面料,在水里能活动自如,颈项手臂的袒露与女子双腿双脚的袒露不可相提并论,她白生生的脚背与粗糙的黑色礁石形成强烈的反差,几乎令楚留香羞于直视。
然而在水中之时,辛渺便如同自然的造物,修长的手脚拨弄着水流,裸露的肌肤白得像玉石,他心无杂念,只觉得同为生灵,坦荡以对。但一旦上了岸,单薄的衣料打湿,勾勒出女子曲线,湿漉漉的皮肤上滚落水珠,便如同恍然回到了凡尘世间,楚留香为自己心中升起的绮思而感到羞愧,无法心安理得地看她。
他也是凡夫俗子啊。
楚留香苦笑着,自惭形秽时,辛渺已经爬上了岸,解开脑后盘结的编发,将浴袍裹上,套上鞋去捡拾岸边的竹篮。
辛渺拨弄着头发往前走,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疑惑间回头看去,楚留香依然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背影不语。
“怎么了?”
楚留香半晌没有说话,他背着光,脸上的神情显得前所未有的复杂郑重,深陷在眼窝中闪动的如同两颗星辰,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若是有一天,我告诉你楚留香心悦于你,你会相信吗?”
湿热的海风将这话送到了她耳边,怔楞之后,辛渺依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楚留香脸上少了一贯的笑意,俊挺的眉眼之间甚至因为认真而紧皱,这样的神情太少见,她错愕,但无法否认。
随即,辛渺便慌张得手足无措,她大脑一片空白,鼻翼细细地翕动,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住竹篮,粗糙的竹刺在掌心刺得生疼。
“你在说什么……”
她衷心希望他是在开玩笑。
楚留香只是静静地观察她的神色,他期翼着从辛渺的脸上寻得一丝一毫的心动和羞怯,可是没有,她显得心慌意乱,为了他说出口的话而显得张皇无措。
楚留香啊楚留香。
无以复加的失落如此强烈,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只好强忍着勉强露出微笑来:“……说笑罢了。”
胸口的孔隙之间仿佛漫入了太多的海水,太过咸腥,刺得酸痛,楚留香垂下眼帘,将那躺在地上的海狼鱼一把捞起,抗在了肩上。
“走吧。”一如既往的温和语调。
他沉默着与辛渺错身而过,她待在原地深呼吸,调整着失衡的心跳声和心绪。
说笑吗?
好笑的是,楚留香先前说的话她不敢相信,这句辩解她更不敢信。
楚留香晚餐便炖了海狼鱼肉,谈笑自若,之前发生的事仿佛是她在做梦,但辛渺难以控制,她勉力多吃了几口,最后还是有些落荒而逃,从餐桌上离开。
学不会控制心绪的,倒也不只是她一个,楚留香在目视着她背影匆匆逃离之后,面上的笑容便瞬息消失了,眸色深沉。
整个餐桌上的气氛都因为这二人不对劲而古怪,辛渺离开之后,气氛更为凝滞。
白玉堂挑眉,与陆小凤对视一眼——
“这是怎么了?”陆小凤明药知故问,面色愉快。
楚留香不在乎被这家伙嘲笑,但心情不虞,唇线抿平,难得显得有几分冷肃。
“莫非是挑破了纱窗,叫人回绝了?看来还需你情我愿才好,纵使是情场浪子,也没法子无往不利啊。”
陆小凤说话不留情,楚留香却并没有被贸然挑起怒火,他闭了闭眼,没有理会他。
他不接茬,陆小凤也觉得无趣,冷哼了一声:“这下好了,按她的性子,恐怕更要六神无主,不敢回家了。”
辛渺这阵子天天去游泳,她以为自己并不显眼,但实际上,他们几乎是心知肚明。
第161章
药快熬好了,纵使是辛渺也没有多余的心神,她连饭也没吃,躲在屋里专心熬药,越是这个关头,药香味便越发浓郁四溢,她无法,只好选了个时候把药搬到海边去熬。
一整天都见不着人,花满楼无论如何也发现不对,但问谁,都说是不知道,他便也不问了。
陆小凤几个都以为是糊弄过去了,结果临近半夜,花满楼便无声无息的出了门。
确认辛渺不在家,他出了门,就往海边去,陌生的路不那么好走,他扶着崖壁听着声音,直到闻见海水的味道,潮汐涌动,哗啦啦作响,在夜晚的海风中,那股熟悉的药味便越发的明显起来。
他们大约是在瞒着他某些事,花满楼忧心忡忡地想,他并不傻,陆小凤实在是太小看了他,辛渺身上的味道他已经熟悉得很,异香连绵,但很快便被他识别出,这分明是药味。
难道辛渺是受了什么伤?
大家都这样遮遮掩掩,辛渺也一反常态地开始对他避而不见,花满楼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担忧。
沙滩踩在脚底下是软软的,海风潮湿,把衣服都吹得紧贴在身上,燥热地令人浑身不适,但花满楼恍若不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香气来源处走去。
此刻,辛渺正坐在沙滩的礁石旁,她头顶撑了个棚子,其实也没必要,因为已经好些天没有下雨,炉子里的火一直没有断过。
这样的天气下一直守在火炉旁边是很磨人的,因为太热了,所以她随时都穿着泳装,时不时往海里游一圈再回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其他人不敢来陪她,辛渺后知后觉,泳装对于古代人来说果然还是太超前了。
她却不因为这个感觉害臊,大概是因为现在唯一能让她觉得心慌脸红的人是花满楼。
她发现自己可能的确是喜欢他,花满楼有什么不好?他可太好了,所以她喜欢上这样的人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承认这个事情之后,她反而难过得不得了。
红红知道了她喜欢花满楼之后的反应让她非常不安,它先是笑得辛渺满脸通红,促狭地打趣了她一通,然后便很感慨似的说:“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呀,人类寿数有限,他风华正茂的时候只有这几十年,谈谈情说说爱,还是得抓紧时间才好。”
她猝不及防,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凡人了,她会拥有很长很长的寿命,长到没有人类能和她并肩而行。
大概是看出辛渺脸色,红红没有哄她安慰她,反而用罕见认真的语气悠然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妙妙,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他的寿命,但若有情,便抓紧光阴,免得往后徒然悔恨。”
她笑不出来,反而想哭,但是在岸上,胸腔中再如何发疼,也哭不出来,潜入水中的时候,好像又有了流泪的错觉,可以尽情宣泄。
她抱着大腿,脸贴在膝盖上静静地发呆,火苗在跳跃着释放出热度,一点点烘干了她的头发,辛渺心里想着花满楼,头一回觉得很悲凉。
红红让她别留遗憾,她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无论如何都觉得好不公平,他会渐渐老去,但自己永远不能给他平凡的幸福家庭,几十年之后他会死,她能受得了吗?
想得眼眶酸胀,辛渺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膝盖里,在黑暗里默默地消化。
大概是难受得厉害,她竟然没有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直到花满楼停驻在小木棚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妙妙?”
辛渺惊得猛然抬头,花满楼居然已经在面前了,披着满身月光,脸上有些困惑,眼珠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微微闪动。
她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花满楼沉默了片刻,露出温煦又无奈的笑意:“你又是为什么不回去?海边风这么大。”
辛渺下意识看了身边的火炉一眼,紧张地张嘴,说话都不利索了:“我……只是觉得海边风景甚好,月明星稀,很、很凉快。”
火炉子的热气直扑到花满楼脸上,那浓郁的馥郁芬芳伴着这样的热气蒸腾着,仿佛浑身上下都浸透了,燥热地令人很快感觉细汗冒出来,濡湿了衣裳贴在身上,又被海风吹得密不透风,十分难耐。
她待在这里,还说什么凉快。
辛渺看见花满楼微微皱起眉来,很认真地问:“你熬的什么药?你受伤了吗?”
这还能瞒住吗?辛渺心脏砰砰直跳,竟然编不出个好理由来,只好往外出来,试图拽着花满楼离开这里:“风好大啊,我送你回去吧?”
她这样敷衍,难道他还看不出?花满楼简直无奈极了,辛渺慌慌张张地拉住他的手腕,竟然还拉不动他,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问出来个一二,于是反手便扣住了辛渺的手,任由她在他掌中挣扎,像是一只小鱼被渔网扣住。
“你若不告诉我,我是不会罢休的。”花满楼分明语调轻缓,但辛渺竟然不敢将他的话不当回事,这种人就是这样,平时什么都可以商量,但这种时候,他就说一不二起来了。
他的手十分有力,既不会让她痛,也毫无挣脱的余地,辛渺咬了咬嘴唇,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便沉默了。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反而是花满楼先觉得不自在,他目不能视,只觉得手里温热的肌肤触感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发的令人在意,辛渺的手指蜷缩着,偶尔微微动一下,她的手很光滑,因为比他的更小所以能轻而易举被完全包裹住,他这样握住她的手,甚至能感觉到她掌中有细小的沙砾,肌肤相贴之时,温度便彼此传递,亲密无间之中另外有细微的摩擦,简直令人心悸。
这样实在太冒犯了。
虽然脑海中蓦然冒出这样的话语,但花满楼竟然没有将手松开,他的脸颊因为羞愧而逐渐开始发烫,仓惶间迅速换了个姿势,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
“妙妙是……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辛渺没想到他的一句话竟然能迅速的让她产生愧疚之心,但分明花满楼并无意示弱,他说得很平静,但手却分毫都不愿意放开。
她想,她要是诚恳地希望花满楼不要问,他大约也会很克制地放开手,然后退步,不会让她为难。
意识到这点,辛渺反而鼓起了勇气:“这是给你的药。”
“给我的?”花满楼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他听见辛渺的声音在故作淡然,但竭力解释:“这是很特别的药,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睛,但是我不愿意在尘埃落定之前告诉你,也让大家都不要说。”
花满楼的眼睛是药石无医了,恐怕在人世间难寻神丹妙药,但辛渺既然这样说了,那么显然,她得到的药是来自那个凡人无法触及的世界。
辛渺发现他的手微微用力了一分,但花满楼没有这个自觉,他外表上看起来还是平静的,垂落的睫毛遮掩着眼睛,可是喉咙却上下轻滚,似乎并没有那么无动于衷:“这就是原因吗?”他苦笑了一下,温声说:“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
辛渺没有说话,在海浪静静的潮涌之中,花满楼无声地笑了笑,替她说出没有说出口的话:“与其给人以希望后又令人绝望,不如绝口不提来的好,是吗?”
他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难以分辨,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可是最终花满楼面色再度柔和,朝她靠近:“我没想到在你眼中,我会这么脆弱。”
辛渺的目光落在咫尺间,他一下子离得好近,近到彼此呼吸相闻的地步,她眼瞳震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但花满楼已经拽住了她另一只手:“不要躲开我。”
“妙妙你有许多神通,或许你已经和传说中的神女仙子一样,终有一日会离开人世间,我的寿命比起来不过几十载,实在不值得一提。”他说得很笃定,脸上没有半分遗憾,可是辛渺却瞬间鼻酸,她已经对他的话有了预感。
“可是尽管蜉蝣朝生暮死,它也是在尽力活着,我不对以往的人生感觉有任何缺憾,不论是作为花家的儿子,还是作为花满楼这个人,我已经无愧于心,每一日对我而言都是值得期待的一天,每一天都很好,虽然看不见花,可是我还能闻得见花香,已经非常的足够。”
他好像看得见似的,失焦的双目视线轻柔地落在她的脸庞上,抚摸着她的侧脸,手指摩挲着拭去刚刚掉下来的眼泪:“要是仅仅因为害怕花朵枯萎而不去尽情感受,那就太浪费了,太愧对自己了。妙妙,不要担心,我愿意作为你人生的一瞬间的点缀,哪怕只有几个月,哪怕你总有一日会忘记我……”
月光如水银,辛渺张了张嘴,一连串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睫毛中滚落出来,她抽泣着望着花满楼的脸,视线哭得一片模糊。
他擦不净辛渺的眼泪,只好紧紧地将她抱住,任由她像个迷茫的孩童一样尽情发泄,浑身颤抖地把脸埋进他的怀抱里用力地回抱着他,直到她哭到掉不出眼泪,辛渺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花满楼的脸。
“会一直记得。”
她仰起头,捧住了花满楼的脸,在他惊愕的神情中轻轻一吻,满是哭咸的滋味。
第162章
月色像是融化在温柔的海浪里,花满楼失神地感受着唇上的触感和肌肤相亲时瞬间的震颤和温热感受,辛渺这时候既不像一个含蓄的普通女子,也不像孤高的仙子,她好像在这一瞬间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某些想法,被天生的秉性所克制的冲动和悲哀像是浪潮一样冲垮了堤坝,让她瞬间呈现出完全与平日举止相悖的热切和报复般的释放。
花满楼被她突然的情之所至所震撼了,就好像方才温柔地表露了心意毫不给她退缩余地的人不是他一样,他瞬间从头烧到了脚,完全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被她的攻势一触即溃,完全被动地受着她的亲吻。
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连呼吸都忘了,直到花满楼真切地感受到越来越呼吸急促,浑身被她触碰的地方都感觉到一阵绵软的酥麻,一直沁透到骨头里,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