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到底是花满楼,就算一时情不能自己,对这样直白,毫不加掩饰的渴求和热情,也一时间只是呆住了,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阵阵巨响轰隆,整个人都仿佛掉进了火炭里一样发烫起来。
不必看也知道,他的脸一定是红透了,可是他并不舍得推开辛渺,他既惊喜,又心疼,作为一个普通男人,怎么能推得开一个自己心爱女子的求吻。
花满楼的回应很笨拙,但他也紧紧地伸出手臂抱着辛渺,直到她松开了自己,将头埋在他肩膀上轻声喘息,但手仍然放在他的脸侧,下意识的摩挲,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
那层微不可见的壁障消失在辛渺面前之后,她先前的瞻前顾后和诚惶诚恐都瞬时没有了意义,她要他,就算时间短暂,而她有可能要为了这短短月余的放纵而在以后付出许多许多的眼泪,但她已经完全不想要再顾忌。
她太喜欢花满楼了,所以心甘情愿去承担之后分别的痛楚,于是现在便顿时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甜蜜和难以抑制的欢欣,纵然这份甜里回甘着一点酸楚。
“花满楼,我的确无法与你长久相伴,凡人那种偕老白头的幸福,我可能永远都得不到了,也无法给你。”辛渺与他耳鬓厮磨,说出口的话语带着湿润的潮气,花满楼疑心她可能哭了,可是辛渺却捧着他的脸颊,继续说:“我们就算在一起也只有几个月,但我不在乎,我走了之后,你就算娶妻生子也没关系。”
情浓之时,辛渺却能如此冷静克制地给他说清利害,花满楼心头瞬间如刀割一般淋漓锐痛。
她的额头抵着他耳侧:“……你的眼睛治好以后,便能亲眼看见那些花草树木,人间万物,若是可以,就去尽情享受那些你该拥有的东西吧。我也会过的很好,我会长生不老,天下逍遥——这也是极好的,不是吗?天底下连皇帝都渴求长生呢……”
花满楼的手不知不觉收紧了,辛渺在说服自己,她轻轻笑了一声,有花堪折直须折,这话说得没错,她虽然与花满楼不能长久,但往后跋涉无尽时光,她不敢带着这样的遗憾去慢慢煎熬。
不知不觉间,风声呼啸,暗沉的海面澎湃起伏,远处的天空上,电闪雷鸣瞬间照亮了世间,药在不安的沸腾着,里面浓稠的汁液散发出一股越发浓烈的血腥味。
辛渺的掌心中冒出淡淡的光芒,在越发汹涌的潮声中,她的长发被风吹得乱舞,仿佛能感受到玄而又玄的一股清炁在四面八方汇集,逐渐成为她所能掌控的奇异力量,身体内部与天地间某种存在不断共鸣,从深处不断涌现。
火焰已经被风吹得熄灭了,可是药还在狂乱的沸腾,当辛渺朝它伸出手,浓稠的液体便仿佛迫不及待般涌上来,一团青金色的球发着光,药液精华在其中来回渗透,很快变得如清水一般透彻,包裹着球体内部那不断上下转动沉浮的大虬眼珠。
原本变得灰白破裂的大虬之眼,此刻仿佛焕发了别样的生机,深邃如同星空,碧色的漩涡不断流动着,栩栩如生。
辛渺牵着花满楼的手:“相信我吗?”
她现在心中很平静,这就是鬼神无所不知的力量体现,她明白手中的药已经成功,还有一些世间凡人所不能掌握的规则,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凡人了,但曾经的犹疑和彷徨已经在她的心灵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便是超脱。
花满楼一语不发,他也很平静,面庞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笃定的微笑,凌乱的长发和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但他却只在乎身侧的辛渺,他的平静不是因为尽在掌握,而是因为辛渺在他身侧,纵然是她现在带着他去死,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
所以他们俩便手牵着手,并肩一步步朝着海面走去。汹涌的海水很快淹没了他们,辛渺与花满楼的身躯如沙砾便轻易地被水流卷动着沉下去,花满楼只在一开始感到一阵窒息,可是屏息不过片刻,他便感到辛渺的唇凑了过来,冰凉而柔软的贴着自己,双手从腰侧环抱住他,令他因闭气而逐渐开始发胀的胸肺突然轻松了起来。
朦胧之间仿佛化为了两条相濡以沫的小鱼,花满楼能感受到水流将他们推来荡去,他只收紧了手臂,近乎感恩地紧紧拥抱她。
在她渡过来的气中,一股圆润而发烫的球体随着她的唇舌钻入他的咽喉,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之中,又流向眼窝,他一时感到眼球滚烫,难耐地睁开了双眼。
模糊的光明头一次将长久的黑暗驱散了,像是潮水一般褪去,近在咫尺的脸庞却越发清晰,她的脸庞洁白得像是玉石,在海下发着莹润的光芒,眉眼唇角都仿佛与他千万次想象中一一对应,黑色的发缕飘散在水中,她在对他笑,但花满楼却觉得她好像哭了,只是看不出。
他们升上海面,在澎湃的海浪和头顶淋漓的大雨中亲吻了片刻,闪电在乌云中骤然撕裂开黑夜,花满楼无声地流出了眼泪,好像是被这样光亮所刺激了,世间万物再度出现在他的双眼中,轰隆的雷声和雨声在他胸口震颤巨响。
妙妙,我的妙妙。
花满楼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强烈的贪婪之心,被禁锢的视觉使得他过去几十年来被迫做一个知足常乐的人,但辛渺给予他全部的人世间之后却必须离开,他的人欲便仿佛随着复明而重新沸腾起来,是死灰再次复燃——很痛苦,他几乎无法将视线从辛渺身上移开,头一次怨恨天地的不公。
上岸之后,二人便在狂风骤雨之中一路归家。
家门口的灯笼随着大风摇晃,楚留香手中擎着一把伞,僵立在了那闪烁的灯光下。
倾盆的大雨中,辛渺身上披着花满楼的外衣,他们二人的身影在黑夜的映衬下密不可分,超出任何限度的亲密姿态已经说明了许多,花满楼紧紧地环抱着辛渺的肩膀,二人的手指在雨水中交缠紧握,他们湿淋淋的头发狼狈的散落下来,在肩头叠合成一缕垂下来,如夫妻的结发。
雨水如帘,密密匝匝地砸落伞面,四周水雾升腾,仿佛天上被捅了一个窟窿,楚留香在门外撑着伞,脚边衣摆很快被浸湿了。
他们二人相携而来,不容错认,楚留香也没有那种自欺欺人的习惯。
握着伞柄的指节发白,直到两个人走到面前来,花满楼抬起头,湿漉漉地与他隔着雨幕短暂对视。
他看起来很狼狈,可是只一瞬间,楚留香便如同兵败溃散,毫无转机。
但他心中除了钝痛,还有一份了然,辛渺的药成了,花满楼的眼睛复明,他们彼此互通情意,正是情浓——
楚留香也不是全无风度,但如今那种带着从容的苦笑第一次难以为继,所以,他只微微地勾了勾嘴角,随后便毫无征兆的将手中的伞递向花满楼,任由雨水倾覆到他双肩:“恭喜。”
花满楼也只是勉强,依然是苦笑,但他仍然接过了纸伞,大半倾向辛渺,再一抬眼,脸色苍白却依然温和,又轻轻颔首:“多谢。”
他们和楚留香擦肩而过的瞬间,楚留香看见伞下的辛渺,她依恋地倚靠在花满楼怀中,望向他的眼神,虽然有些出自愧疚的闪躲,却并没有那种情意。
这种事愿赌服输,他无什么话好说,但就在那一瞬间,楚留香依然有一种想要不管不顾地伸手拉住她,再说些什么的冲动。
但他们并没有好说的。
楚留香感觉到雨水顺着打湿的头发往下蜿蜒,潮湿的水汽一路沁透到胸口,将那种钝痛放大了,让他有些难以忍耐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站回了屋檐下。
不可得,不可得,只好叹气了。
雨声被隔绝在门外,被打湿的衣物滴滴答答的在地板上留下水渍。
红红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看了他们俩一眼,便极识趣地绕过他们俩跳到了窗外去。
辛渺还没反应过来,但竟然也没有出言让它留步。
她有些恍惚,看着花满楼,直到他伸出手来捧住她的脸颊:“冷吗?”
辛渺才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不冷。”
冷热对她影响小得微乎其微,并不是不知道,但如今大约是不会被冻伤或者烧伤了。她下意识地抓住花满楼的手,不假思索地说:“不要走。”
这话说出口大约数息,直到她看见花满楼先是一怔,随后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几分无措的红晕,而且这红晕一路朝着颈脖上蔓延开,她才回过味来,这样的邀请纵使是花满楼也不可能毫无绮思的。
现在已经是深夜,就算是现代,让男朋友留宿也是一种明示了,但辛渺心口只是重重一跳,更用力的攥住了他的手,低声说:“今天,不要走。”
她不管这么多,她既然不能和花满楼长久,那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容不得她退却和犹豫。
她很勇敢,双眼并不闪避,像是怕花满楼要跑掉一样,看得他顿时软了心肠,并不坚固的防线便轻易动摇了,甚至于他现在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爱怜之心,他洞穿了她的心思,所以感觉难言的心酸和苦涩。
何必无谓的自持呢?他只想顺着她的心意,起码在能够彼此相守的时刻,他希望能给她留下尽可能多的快乐回忆。
他的拇指拭去辛渺脸颊上的水珠,轻声道:“不走,都依你。”
第163章
这欢愉之中带着淡淡的苦涩,花满楼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辛渺,他也是生涩而紧张,但比辛渺好多了,她哭了,滚烫而湿润的面颊埋在他颈窝里,他腾出手来不断擦拭她的眼泪,珍而重之地亲吻她,从始至终地仰视着辛渺的面容,耳鬓厮磨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温柔。
花满楼是个温柔的爱人,辛渺伏在他怀抱里,模糊地听见外面隆隆的雷声和风雨,他体贴地用力将她的身躯搂在怀里,温度真切地传达给她,让她恍惚之间安定下来,陷入沉睡之中。
第二天,花满楼很不适应,清醒之后睁开双目看到的竟然不是一片黑。
床帐外是一片模糊的光,几缕清晰的日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直直的映照在屋内地板和梳妆台上。
真像是做梦,可是他曾经的梦境也只是依照曾经年少时的记忆单调而不清晰的重构,他梦不出如此真切的场景。
辛渺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她还没有醒过来,花满楼下意识收紧了手臂,也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的睡颜。
辛渺在梦中也微微的皱着眉头,这不禁让花满楼下意识地担心起来,是他做的不够好吗?让她疼痛或不适了?
花满楼没有经验,只凭本能,但他却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越发清晰的快乐和喜悦。他低头轻轻地吻了辛渺的发顶,这样轻微的触碰却将她唤醒了。
辛渺睁开眼,艰涩而困顿,然后她很快清醒了过来。
她睁着眼睛望着花满楼,身体丝毫没有不适,而她也没有羞怯之意,反而是花满楼在她一瞬不瞬的注视下,脸颊飞快滚烫起来。
辛渺回过神来,伸手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颊,花满楼伸臂将她搂紧,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项。
而后又缠绵亲吻,花满楼一面羞耻于白日宣淫,一面情难自己,可是情人肌肤相贴,呼吸交融的时刻,他的全部心神和理智便全数被辛渺牵系,她看得他心都快碎了,辛渺微汗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十分朦胧,如雏鸟般依赖着自己,她没有再哭,但几乎无时无刻地看着他,黏着他,好像化成一片水钻到他身体里去。
然后日上三竿,红红的声音在窗外悠然:“还不快起床,太阳都晒屁股咯!”
这样的打趣让花满楼羞愧难当,他猛地坐起来,整个人渐渐地变成粉红色——
辛渺还躺着,她惊奇地看着花满楼浑身变红,明明什么都做过了,但他还有几分扭捏地侧身去拿过掉落在床边的衣物,匆匆地披在身上之后才敢起身。
“你要走吗?”辛渺还是不起来,花满楼转身之后对上她直勾勾的眼神,脸变得更红了,这大约是因为辛渺侧身躺着支起来,胸口的被子忽然掉了下去。
辛渺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但是她忽然又鼓起了勇气,朝着花满楼伸手,说话的声音变得极小:“陪我去洗澡……”
她故作淡然地说完之后,只觉得自己此生的勇气都要用尽了。
花满楼握住了她的手,弯下腰来,垂落的长发间露出通红的耳尖,然而他却还是低下头亲了亲辛渺的手指,然后躬身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两个人的心跳都快得吓人了,辛渺如愿把头埋进他怀里,花满楼披着的衣服窸窸窣窣落回地面,他抱着她走进浴室。
水声雾气又继续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辛渺泡在浴缸里,下定决心,她决不会出这栋楼了。
她决心已定,还真的没有出去了。
其实花满楼很能理解她。
她不想面对楚留香是应该的,男女之间的事,不论是谁,这种场景难免尴尬,他也是一样的。
然后还有其他的朋友,花满楼心情复杂,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在与辛渺如此两情相悦之后和陆小凤打照面。
但是——
花满楼再出现在客院时,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从昨夜到今天一整个白天,花满楼没回来,夜不归宿,而辛渺那边连门都没开过。
在如此如血色般的残阳下,花满楼迎上屋里三双意味不明的眼神,身形也不由得一僵。
红红今天跑到他们这里来吃饭,一边吃一边荡漾地自言自语:“有人卿卿我我,有人低头干饭~”
结果它连饭都没吃完就被赶了出去。
花满楼站在那里,朗星般的双目炯炯有神,陆小凤心酸得难以维持神情,总之心情很复杂,但局面僵持没一会儿就走上前来,重重地搂住了花满楼的脖子:“你如今大好了!!”
楚留香合上了手里的书,心平气和地恭喜他,一点也看不出彻夜难眠。
白玉堂脸色不好看,他哼了一声,但还是说:“恭喜你,抱得美人归,双目复明,真是双喜临门。”
花满楼只能含笑接受了一圈他们含酸的祝贺。
其实这都是可以预料的,妙妙招人喜欢而不自知,但好在,大多数都是起于好感,终于畏惧。
大概没几个人发觉,他们喜欢的辛渺的那一部分,恰恰是她即将失去的那一部分,她当然有着动人的外表和令人怜爱的性情,一个与世隔绝,有着无比神奇洞府的世外仙人,超脱任何女子的同时,还具有十分鲜活真实,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最可亲的日常点滴。
但自花满楼与辛渺相识起,她就在被一点点的改变,他有时候也觉得恍惚,辛渺表现得不像此世中人,她的格格不入实在太明显,他猜测,辛渺恐怕是来自一个没有乞丐,没有贫穷,没有任何世俗苦痛的极乐世界,因为她落到这凡尘中来,难以控制地偶尔表现得很痛苦。
她的变化也很明显,这就是令人裹足不前,难以鼓起勇气去触碰的那种变化,任何男人想必都不愿以自己一生的痛苦来下赌注,去揽明月入怀中,毕竟当下拥有的极乐,恐怕无法填补往后终身的相思苦楚。于是就只能保持着理智,目送仙人裙裾从面前翩然而去,留下‘如果’的遗憾。
何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辛渺已经从以前更可亲,更可爱的存在变作了只能仰慕,却距离十万八千里的月中仙了——她还能算作人吗?
花满楼了解陆小凤,所以,他已看出他的犹疑甚至是恐惧,陆小凤纵然是情场浪子,可却到底是个男人,他爱也只会爱上女人,而不是鬼神。
所以他就算是情动,也只可能留在朋友的地步,绝不会再往前,若是年轻上十岁,陆小凤或许会有这种冲动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也正是因此,花满楼在看楚留香时,就有些捉摸不透的复杂心绪。
世人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乃是人之常情,楚留香有过犹疑思索吗?有过踌躇吗?他难道对此毫无畏惧之心吗?
花满楼不敢相信他能在如此孤掷一注的同时又表现得这么有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