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着时,脑子里嗡嗡响,还听见那几个小孩子喊着哥哥扑上来,骨瘦如柴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等他醒过来,他的‘弟弟’‘妹妹’全都没了气,他那个年纪最小的妹妹被踹断了脊梁骨,长满了红斑的脸上满是灰泥,她瘦得脸颊凹陷。
牛元帅倒在地上一天,晚上的时候,红花教的人救了他。
他素来没有感恩之心,但是教里的人愿意帮他挖个坑把弟弟妹妹们埋了的时候,牛元帅跪下去磕了三个最真心诚意的响头。
然后他能吃得饱饭了,还开始练武功,跟着教里做些事情,他怎么能不虔诚地相信麟主娘娘呢?
辛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这几个黑衣人,略一思索,掌风横扫,屋顶上顿时一片狼藉,还未碰到她的衣角,红花教众就已经被这掌风扫得推到屋檐边上,若不是及时稳住下盘,早掉下去了。
就这么一招,已经足以让对手望而却步,几人惊惧交加,望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她立在屋脊上,身姿飘逸,不躲不闪,用审视的态度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她这样的功夫,却没有杀人,便是无形释放出可以周旋的信息,红花教众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往前走了几步,高声道:“不知是哪路高人?我等乃红花教中麟主娘娘座下信者,方才认错了人……”
辛渺不应他:“这喜春坊中大眠花粉泛滥,可是你们供应的?”
哪怕是在中原武林,知道这大眠花粉的人也少,她冲着这个来,起码说明她知道这东西是害人的,红花教一向以普济众生的慈悲面容出现在百姓面前,只这大眠花粉一件,就足以撕下他们一角虚伪的面皮。
“尔等竟敢对我们红花教放肆!你竟不怕我们娘娘大发神威,劈下天雷降罪——”
天雷是不能有的,辛渺面对这些愚信的教徒,毫无辩驳多说的欲望,抬手便以茶壶中的茶水泼去,月色下,水泼成镜,粼粼的月光折射着水面迷离的光晕,长久地停滞在半空中,如同活物般四散分流。
江湖中自然有些奇人异事,身怀非同寻常的奇门功夫,这女子只需一阵掌风便能压下红花教众的气势,显然是个功夫精绝的高手,因此她虽然只泼出一壶茶,可他们还是如临大敌,领头者更是下意识将手伸向怀中,电光火石间,淡粉色的烟雾便从他手中洋洋洒洒挥开。
而漫天水滴却不曾坠地,而是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弧度随风而聚。世间只有覆水难收的道理,水流在空中散而又聚,更是在他们眼中瞬息旋成一张水幕,如渔翁撒网般将散开的烟雾收拢在其中。
红花教众惊骇至极,震颤的双目望向辛渺,她纤细无害的手掌伸出,仿佛在指引着水幕翕张收拢,真是弹指之间,挥洒出去的粉末便被收拢,融入水液中,将茶水染上了一层氤氲的粉,团成一个水球。
天下间不会有这样的功夫。红花教中人,笃信着传说中的麟主娘娘,也笃信娘娘身具神通,能驱策百妖,无所不能,哪怕他们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法术神通?一种强烈的恐惧和发自信仰的观念足以让他们被震慑住,当辛渺弹指一挥,顷刻间将流水分为颗颗水珠朝他们飞射而来时,他们也毫无反手之力地被洞穿了血肉。
只是水滴而已,穿石尚且要千百年功夫,可如今却能如铜铁一般射入他们的手足之中,令他们感到剧烈的痛苦和溃败。
辛渺令他们彻底失去了还手之力,只除了牛元帅,他被水弹击中,却是受了巧劲,如同被拳脚所伤,只觉得痛,白着一张脸,对辛渺生出了莫大的畏惧。
传说中麟主娘娘的神通法术也不如如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牛元帅害怕极了,难道天底下还有比麟主娘娘更厉害的尊神么?
辛渺一边将这些人从屋顶的大洞中又扔回去,一边凝重地想着,她要如何从这些愚信的教徒嘴中撬出消息?
虽然如今她成了这样,但是之前十几年的教育告诉她,宗教不靠谱,而很多信徒的观念一旦形成,不是别人说几句话就能扭转的,尤其是受了淫祀淫祠教派洗脑的信徒,基本可以打入精神病院,根本不可沟通。
啊,虽然这些教徒信奉的尊神实际上是她自己……
屋子里的藤颇塔吉刚点上灯,便见几个人被接二连三的扔下来,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掩着嘴唇瞪大眼睛看着辛渺从屋顶上又跳下来。
藤颇塔吉在心里默念天爷,这情况对她而言反而变得更棘手了。
红花教里是有几个好手,但派来喜春坊监视她的也就是武功尚可的水平,她却不知道辛渺竟然片刻便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辛渺转过身冷冷地俯视着几人:“你们何处得来这么多的大眠花粉?”
那打头的在地上挣扎着,面色白如金纸,汗涔涔地抬起头来,屋内幽幽几只烛火,映得辛渺如庙堂中的神佛,垂眼的神态却只让人感到窒息般的威严和恐惧。
藤颇塔吉神色有些紧张,死死地逼视着领头者,手按在桌上越发用力。
领头者眼神颤颤,却不肯开口。
辛渺一脚将他踢飞滚出几米,面色更冷,却暗道不妙,她不会言行拷打这一套,恐怕还得把这些教徒交给王府。
“你再不肯回话,今日恐怕就走不了了。”辛渺恐吓一番,缓缓举步朝他走去,面色被阴影覆盖,每一步仿佛都踩在这些教徒紧绷的神经上,他们的脸色更加恐惧,浑身发抖地向后挣扎着躲开。
“你们的教主下一步准备做什么?他是否藏身城中?”
领头者的目光随着她的问话越发灰败,他忽然伸手成掌,辛渺下意识以为他要攻击,刚刚撤出几步开外,便听得掌风呼呼,短促地带起一阵劲风,随后就是胸骨断折的喀拉声。
这个教徒竟然活生生拍断自己的胸骨!辛渺悚然一惊,看着他软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垂死之时,他瞪大了眼睛,嘴唇痉挛着,含糊地喊着:“娘娘慈悲,普济渡……渡我……”
空气中弥漫着死人的血腥味,辛渺沉默着站在原地,脸色更加地冷了下来。
教徒临死前声嘶力竭呼唤的对象,并不是辛渺,而是一个被幕后人随意描绘供上神坛的泥塑木偶,辛渺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红花教或许在民间骤然有了如此声望,是因为他们披着救济众生的假面恰好出现在天灾人祸并起的这个时代,若他们只是沽名钓誉之辈倒也罢了,但是今夜辛渺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敏锐地感觉到对方险恶至极的用心。
如此大肆利用大眠花粉的成瘾性,如此做派手段,辛渺上初中历史课的时候就见过了,几乎是一个照面,辛渺便骤然打起了十万分的警惕。谁在杭州城内供应花粉?
藤颇塔吉只感觉那个领头死了之后,房间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辛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可是她却越发因为这沉默而感到陡然升起的压力。
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桌角上,指甲都快扣入桌面。
不知道因何,此刻的辛渺让她感到如此的恐惧,纤瘦的身躯却如此鲜明地具有压迫力,那些被她轻松横扫的教徒此刻血淋淋地瘫倒在地,她没有杀他们,可是为什么?他们的面庞都因为恐惧而扭曲,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痉挛,眼球却仿佛黏在了她身上,仿佛是经历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看到了世间最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你知道花粉会使人致幻上瘾,告诉我,你真的是受人胁迫吗?”
辛渺缓缓地转过身来,她双目中闪着幽幽的烛火微光,面色如同玉雕一样透着寒澈冷气。
藤颇塔吉恍惚地想,原来她是觉得自己是受了恶人胁迫,方才会救她。
可惜……藤颇塔吉这会儿才感觉辛渺对待自己的态度与最开始见面不同,也许她是从刚才想通,藤颇塔吉不是之前与她相处起来颇为投契的……也许还没到朋友的份上,恐怕之后也再无可能了。
她苦笑了一声,抿了抿嘴,也并无一字辩驳。
辛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心里感到非常复杂,半晌之后才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第182章
人总是会变的。
辛渺随后将这些人都打包交给王府,只有牛元帅,辛渺站在这个矮小瘦弱的半大孩子面前说:“去告诉他们,是我做的,不论是谁在操控这个红花教,谁在扮演所谓麟主娘娘,你大可让他们来娥镜山寻我辛渺。”
牛元帅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夜色中。
辛渺却在原地思考着:藤颇塔吉不论是否自愿,她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呢?尽管她不敢说自己很了解这个人,但她莫名的就是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另一重她不知道的故事。
不过如今她所得到的信息不多。
虽然已经是早春,但夜里霜寒露重,她站着站着,忽然感觉身侧走来两人。
“好了,你就不冷吗?”陆小凤无奈地说着,他远远望着这条烟花柳巷,街上人影憧憧,天色略亮时昏昏沉沉,晦暗的天光下,燃烧了一夜的灯火显得颓败迷离,押送教徒的官兵扰得人心惶惶,花街暧昧的脂粉气,其中或许还混杂着一些危险的花粉香气,也已经被冷肃的气氛冲散。
顾惜朝在喜春坊门口押送人犯,很快搜出大量的大眠花粉,他在寒冷的清晨捂着鼻尖,皱起眉退的远了些。
被锁拿的犯人被一连串带出喜春坊,官府抓起人来,自然是相关人等全抓了个底儿掉,龟公侍女,甚至连客人们也被捆上了麻绳,哀嚎连天。
藤颇塔吉颇为平静地站在其中,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她的脸颊和手指都被冻得通红,顾惜朝看了看她,又遥遥地望了一眼远处和陆小凤西门吹雪站在一处的辛渺,抬手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藤颇塔吉的肩头。
艳若桃李的西域老板娘似乎回过神来,不期然扫过辛渺的面容,随后又笑了:“多谢大人。”
“老板好气度,我顾某自愧不如。”顾惜朝长得一副聪明像,说起话来每一句都像是别有深意。
“什么气度不气度,不也是您的阶下囚么?”寒风吹乱她那卷曲的长发,显出几分狼狈,可到了这关头,藤颇塔吉的态度却平静得出奇,甚至还像是坊中往日里艳帜高张的‘赛公主’,微微仰着下巴,她不曾看过身后经营了半生的心血一眼。
喜春坊的牌匾轰然塌下,姑娘管事们的哀怨叹惋声变成一道凄凉的背景音,可藤颇塔吉依然是毫不在乎的样子。
“就算是阶下囚,哪怕看在辛渺的面子上,你也未必不能脱身,再度重整旗鼓,不过这就要看你肯不肯了。”
藤颇塔吉对顾惜朝的劝慰似乎是不屑一顾,她一言不发,面上的笑容淡淡的,也并没有再往辛渺这里看一眼。
陆小凤觉得辛渺会心里难受,然而并没有,起码在面上看不出什么,就像之前离开花家差不多。
他未免在心中感叹,如今的辛渺比起之前,更有点静水深流的意思。
虽然如此,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担负起气氛组的功效,西门吹雪都看得出,他是有意要逗辛渺开心。
剑神对此嗤之以鼻:“曲意逢迎。”
他知晓陆小凤的秉性,多情种子一个,只是心里也未免有些意外,陆小凤对辛渺真是好得超过,先前一堆红颜知己未必有如此待遇,因此他认定,陆小凤口口声声说把辛渺当做挚友,又是和花满楼有夫妻之实的朋友妻,但瓜田李下,陆小凤分明是纠葛不清。
走在林间小道上,陆小凤理直气壮地揪了一根枯草把玩:“西门啊西门,你这个把剑当朋友当老婆过一辈子的人,懂什么叫男女之情?这天下间,独我陆小凤和辛渺之间情谊不下于莫逆之交,手足之情。若是以前,我也不敢信,只是如今才知道,我喜欢一个人,不管她是男是女,是人是仙,不必有情爱纷扰,惟愿她好而已。我这个人,是有些怜香惜玉,不过一生红颜聚散不强求,可是辛渺却永远是我的挚友。”
剑神淡淡刮了他一眼:“若她对你有意呢?”
陆小凤笑得跟花儿一样,掩着嘴角:“若真如此,我自然是不胜荣幸欣然自喜要对不起花满楼了……”
走在前方几米的辛渺终于忍不住幽幽开口:“我可听得见啊。”
陆小凤顿时大笑起来。
笑完,陆小凤又说:“你这辈子估计也是个孤寡一生的命了,不过好在我陆小凤嘛,是最愿意陪伴朋友的,若你能在万梅山庄备上好酒,我也不是不能去小住些日子,免得你老了还只会对着剑,没人说话。”
他伸手揽住西门吹雪的肩膀,果然被冷酷的剑神给拍开了。
走在林中,幽寂的鸟鸣声从远处传来,更衬得僻静,他们已经走到全然无人的深林中,然而脚下的小路却始终朝前蜿蜒着,动物的蹄印和落叶偶然可见。
西门吹雪忽然说:“这路平日是什么人在走?”
陆小凤凑到他身边,故弄玄虚道:“这样的地方,难道还能有人么?自然是避居山林的妖怪了。”
他也不算故意吓人,也吓不着西门吹雪。
陆小凤看了他平淡的反应,变本加厉:“这条道深入山间,如今我们平安行路,一是因为有麟主娘娘在前方带路,二来是周围的妖怪都会避讳她的路径,不过若你踏出这路一步,便容易被吃人的妖魔给摄去,你可要当心咯。”
西门吹雪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完全不屑于给他反应,只是他十分清楚,若这山中真有什么妖魔,那么必然是受着辛渺的管辖的,不要说吃人,恐怕连误入走丢都不会发生,因为她就是这么一个性格。
不过一想到天下真的会有妖怪,而且还能听人指令,哪怕是他也不由得有些好奇,实在是难得一见。
他不再理会陆小凤。
陆小凤倒起了坏心——好想看西门吹雪被辛渺的家震撼到的表情!!
他们到时,正好是朝阳高升,屋瓦上的霜逐渐融化,却在日光下作一片晶莹闪亮,自然是极美的,西门吹雪却觉得,此处环境清幽,这宅院坐落处是极好的。
他们刚要进门,远处却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陆小凤倒比辛渺先迎上去,玉狮在晨光中踏着一片含露的草叶,像一团云一样飞过来,陆小凤抱住玉狮的脖子跟它打招呼,这小没良心的却只是朝他喷了两口气,然后就蹭到辛渺身侧去撒娇,非要把脑袋放在她肩头上。
辛渺无奈,心里想的那些事也被打散去,一边摸着玉狮,一边带着人进去。
陆小凤善解人意地说:“你自便,我来招呼他!”
他在这里算是熟的过分了,辛渺一点也不介意,挽起袖开始给玉狮喂草料,翻地浇水,人烦心的时候就适合做一些繁琐活计放空脑子。
女主人开始闷声不吭地干活,西门吹雪也就只好跟着陆小凤进了客院。
陆小凤就为了看他脸上的震惊表情,引着人进屋,什么都要事无巨细地跟他介绍一番,谁料西门吹雪竟然全程维持着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
他当然知道陆小凤在使坏,内心对这超越想象的住所不是没有大开眼界之感,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尽管如此,西门吹雪也在心中承认,他没有料到这个小小的院落能有如此乾坤,而且有一点非常合他胃口,一切都可自力更生,不需要非得有人伺候以周全那些不得不做的繁琐事务。
就光这一点来说,就算皇宫也比不过这里好。
辛渺登上楼,咕咕唧唧的鸟雀在架子上跳来跳去,她拿起碗,舀出小米给这些小信使们添食,草窝里卧着一只黄雀,它的肚皮下有几颗小巧的鸟蛋,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鸟兽开始□□繁殖,哺育幼兽。
辛渺伸手过去,它不害怕,在她试探着抚摸的时候,还用脑袋轻轻地蹭她的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