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露出淡淡的微笑,耳边忽然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一只体型颇大的乌鸦飞到架子上,目光锐利:“大人,城里果然有奇怪之处。”
它说起话来声音粗粝,一听便知道不是人的嗓子能发出的动静,但却说的很有条理:“有些地方我们无法靠近,寻常鸟雀飞过无碍,但我这样的小妖却不能沾半点,否则就头晕眼花,非得速速飞走不可!”
“我知道了,多谢你们。”辛渺直接将那一整碗的小米都给它挂在脖子上带走了。
小妖怪也得养家。乌鸦拍着翅膀飞了。
这个消息说明,红花教里其实有些高人,能有法子防治小妖。这个结果辛渺是有所预料的,如果没点真本事,恐怕也不能短时间内聚拢大量教徒,若是寻常的骗子,怎么会冒用麟主娘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民间传说人物。
若是如此,辛渺将不得不考虑人前显圣——迅速精确地打击对方信仰的核心,拆穿他们,让不明真相的百姓和被蒙蔽的教徒知道真相。
可问题是,若是如此,她必须弄个够大的场面和动静,这个大场面要大到什么程度呢?在什么时机去做这件事更好呢?
辛渺不得不承认,她略有些排斥这法子,因为后果她无法估量,万一百姓更加狂热地认为她能保佑他们,给她立祠建庙,或者有更聪明的神婆神汉冒用招牌去欺骗民众。
总之沾上这些东西她就觉得十分麻烦,早知道大学时候该读点哲学人文的……
第183章
娥镜山的妖怪们显然已经自成一派体系,以肖山姑这样的凶狠大妖怪和絮儿为首的一大波温顺小妖分庭抗礼,自从麟主娘娘的名号在妖怪中打响,她们之间偶然发生的摩擦就荡然无存了。
娥镜山算是娘娘的兴起之地,她们二妖怎么不能算肱骨老臣呢?因此其他地方的妖怪休想上位来,达成共识之后,以娥镜山为圆心向外辐射,把小妖们调理得知事明理,要么躲起来老老实实修炼,要么出门在外不许犯了娘娘的忌讳害人伤人。
有民间能人异士,和尚道士一流,也都顺其自然,人妖各过各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也是喜得省事,都默契地对这个‘娥镜山麟主娘娘’抱着坦然处之的态度。
如今红花教冒名在外搅风搅雨,妖怪们消息不甚灵通,知道了也只晓得干着急,如今知道麟主娘娘要整治这些人,便迫不及待跑来献计献策。
絮儿化作一个年轻妇人模样,手里还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看上去就像是偶然爬到山上来游玩的普通人。
看到辛渺的身影出现在院前,絮儿立即福身行礼:“大人。”她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辛渺,辛渺一愣,虽然絮儿如今修成人形,但是她居然还是能一眼看出絮儿的本体,看来若是论‘修为’,她对这些妖怪们起码是要更厉害上一层。
旁边的那个小孩儿就不大像个人,样子可爱,但总想四脚着地似得往前探着身体,絮儿一撒手,他就趴卧在辛渺脚边,张嘴咩咩叫了两声。
辛渺很震惊:“这是棉花糖吧?!”
这小山羊怎么化成人形了!?
她一直以为棉花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羊。
絮儿一笑:“这孩子当初有幸跟着大人,自然沾染了些灵气,我认他做了个干儿子,教他修炼。”
娥镜山这样的洞天福地,棉花糖颇受辛渺喜爱,絮儿自然是慧眼识英才,赶紧把他收作干儿子,果然修炼不多时,也能勉强化个人形了。
没想到妖怪之间还有认干亲这种说法,辛渺对此不置一词,弯腰轻轻摸了摸棉花糖的脑袋,轻轻一笑。
絮儿看辛渺还记得这小山羊,喜滋滋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玩儿去吧。”她袖子里有糖,往棉花糖嘴里一塞,小山羊就颠儿颠儿四脚着地跑了,跑着跑着脑袋上冒出白毛的长耳朵,吧唧吧唧地嚼着糖果,尾巴也冒出来了。
“我愿为大人分忧!”絮儿毛遂自荐,她说:“如今那杭州城内果然已有了一个妖道,我各方打听来,那红花教内将他封了个护法,其实就是西南一带的游方道人学得了一些雕虫小技,靠着给人看卦弄钱,没有正经的度牒,后来不知道从何方习得一样叫做‘摄妖术’的法术,入了红花教去到处招摇。”
絮儿打听得很详细:“曾有小妖在村中见过他们布局骗人,这术士从他腰上的葫芦里放出小妖怪来作乱,红花教再带着他上门去给人起坛作法,拿些地主给的好处费,又给些符水香囊作辟邪用,动辄几十两上百两都有,只是不骗什么穷苦人家,反倒贴钱给人治病什么的。”
说着她还傻乎乎地感叹:“说来也稀奇,都是骗钱,不骗百姓,怪好的。”
辛渺莞尔一笑:“灾年,百姓活着不易,再怎么骗,榨不出几个铜板来。”倒是那些地主乡绅,怎么说都还有些家底。
絮儿赶紧说:“原来如此,真是太坏了!”
“你已经调查得这么清楚,那你有什么想法吗?”辛渺还挺好奇的。
絮儿眼睛一亮:“我可以这个样子混进青楼里去,早打听好,那些秦楼楚馆里的伎女都很信娘娘……不不不,都是这红花教冒了娘娘的名……”
她说着又讪讪地,辛渺实属无奈:“你知道那里面是做什么的吗?”
絮儿哎哟了一声,脸上找不着什么羞涩:“不就是男欢女爱寻欢作乐的地方,实话说……”她脸上颇多犹疑,看了辛渺一眼,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还有其他打算,如今修为不上不下,若能以采阳补阴之术……”
辛渺:“……”
絮儿看着她的脸色,赶紧说:“我绝不伤人性命,只是浅浅采补,两厢无碍——我要是能被打入红花教内部,不也是……不也是……一石二鸟么?”
辛渺对她的职业规划给不出任何意见,她就是挺惊讶,同时还有些无语。
“……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小心不要反而被那个术士捉住了。”辛渺说出这话时,很难忍住扶额的动作,只是手刚一抬起,絮儿就两眼噌噌放光:“必不负您厚望!”
她喜得一下子变回了原型,得了圣旨撒欢似得连蹦带跳跑走了。
辛渺只能在心里劝自己:它是妖,不是人,不受人类道德标准局限也是正常的。
但是她这一击兵出奇招还是让辛渺很震惊就是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等等看絮儿能作出什么成绩来,如今也只是等着官府盘查审问那些落了网的红花教徒而已。
辛渺如此一想,坐到了嗔泉旁的大石头上。
水声淙淙,辛渺凝望着水面,不觉伸手去拨弄,只觉得指尖凉凉的,仿佛在摸着冬日的雪。
她又莫名的想到了花满楼,也是奇怪,在家里,曾经处处是他的痕迹,她的衣橱内至今还有一件花满楼的青色外袍,可是她很少在家里想起来他,如今回到了娥镜山上,她的思绪却恍惚牵挂着他的影子。
辛渺盯着那大石头上刀刻的嗔泉二字,忽然想起,还是花满楼说这个刻字的来历是记载在《江南山水风录》中……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辛渺发现自己盯着那两个字在微笑。
也是奇怪,回忆起关于他的事情,辛渺却不觉得黯然神伤,只是有许多很好的记忆浮现,分明离开的时候是很痛苦的,可是如今,辛渺依然为他们之间的一切而感到幸福。
她一点也不后悔。
水波荡漾,辛渺收回手,恍惚间仿佛从水中倒映的影子里看见了他在她身侧站立的影子。
辛渺呆了一瞬,猛然回头,迎面撞上了渠藏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的面容如月色下青莲蕊上的露珠,皎洁轻盈,昳丽静默得像个玉像——他静静地俯视着辛渺,像是注视着一朵花,一根草,但辛渺居然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好奇。
渠藏甚至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来,指尖轻轻扫过她的额角,凉凉的:“你在想他。”
辛渺被他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随即就紧张起来,身体微微往后仰:“你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了。
然后就是后背发麻——他怎么知道?
她这会儿是真的紧张,甚至尴尬,乃至于神经紧绷起来了,渠藏不会什么都知道吧?!
渠藏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我可以感觉到你。”
辛渺只晓得她的隐私曝光了,攥着拳头闭了闭眼睛。但好像无法对渠藏生气,他又不是人,甚至都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辛渺只能祈祷,他活了这么多年,最好对她的经历抱有处变不惊的态度,最好是像以前一样,看一朵花一根草一样古井无波。
渠藏低下头,随即抬起头来:“不要生气。”
辛渺如遭雷击,索性闭上了眼,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微弯,前所未有的生动好看,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完全和花满楼无一二致。
显然,她和花满楼,都成了渠藏沾染上人情的源头,那他自然会对他们之间的亲密了如指掌。
凡尘的欲望显然让草木之心也生出了好奇,渠藏用无比单纯的眼神望着辛渺,像是深林中的幼兽,以本性窥探着她的反应,纯然好奇。
辛渺的脸忍不住红了,她站起来,语气难以控制,前所未有的生硬:“我没生气。”
渠藏看着辛渺闭上眼,睫毛直抖,她艰难地说:“别学他。”
青莲幻化的仙人像是茫然,眨了眨眼:“好吧。”真奇怪,他感受到的辛渺的心绪就像被水流不断冲击的泉水,激荡奔涌,非常复杂,烫烫的,不如曾经和那个叫做花满楼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刚才她想到他的时候,美好得满溢而出,让他情不自禁,罕见地生出被触动的微妙感觉。
辛渺在心里尖叫着,快步,几乎像是跑一样飞奔回了地里,拿着锄头往地上挖了两下,结果整片菜地都开始发生奇妙变化,所有的作物都开始疯狂膨胀生长,番茄挂在枝头,从青涩变作通红,饱满地坠在架子上,绿茵茵的青菜在地里开花似得被催熟,辛渺崩溃地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接因为骤然变大而掉在地上的果子。
真的,别想了……
陆小凤在十分钟后找到了被掩埋在一片过于茂盛的南瓜叶里的辛渺,她怀里抱着一个硕大发黄的大南瓜,脸比满地的番茄都要红,任由自己和菜地长在了一起。
陆小凤又悄悄地走了,想到她的脸色,十分不确定地想:莫不是她用的这个法术就是会让人脸红的??
第184章
顾惜朝款款走入监牢之内,小小的天窗不足以提供光线,纵使大白天,这里也点着油灯,空气闻着便有着一股油脂燃烧加上不见天日的灰霉味。
他来前,牢头自然是用水冲刷过秽物的,不算特别难闻,但也更添了一份潮湿。
捕头领着他往里走,几个小隔间里,关押着受了刑的教徒,躺在单薄的床板上虚弱的呻·吟。
“顾大人,这几人在教内只算得上打手,武功有些刁钻,仿佛是受过统一的训练。”
虽然气味不好闻,但顾惜朝也恍然不觉,扫过那些凄惨的身影后,继续抬脚往前走去。
“他们在教内具体做的什么事,手里有无人命?”
“自然是有的,红花教专门往穷乡僻里,交通不便的地方传教,这些打手便被派去恐吓威胁做些脏活。这是他们能交代出来的所有人名,头上管事的三五个,还有平日来往得多的,共是四十二个教徒。”
“可交代了窝点?”
“这些人就和市井流氓一般四处流窜,没有具体的藏身之处,不过也有城内城外的宅子聚集。”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深处。
藤颇塔吉的牢房在最里面,她的床板上还有褥子和枕头,虽然都已经板结陈旧,但她的待遇的确要好些。
她早已听见了顾惜朝的脚步声,盘腿坐着,一下一下地用手梳理着自己满头乌发,将卷卷的长发编成粗粗一根发辫。
牢房们被推开,顾惜朝施施然坐在牢头搬进来的椅子上,在逼仄的三面石壁中与她面对面。
藤颇塔吉还笑得出来:“顾大人。”
顾惜朝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如今已经身陷囹吾,难道就这样一心求死吗?”
藤颇塔吉素面朝天,更显得高鼻深目,几日下来,她的眼窝和脸颊都微微陷下去:“大人,你不会不知道,这天下间有的是比死更痛苦的事吧?”
顾惜朝看着她盘腿坐在牢房中的模样,安然如同佛像,脸上的阴影分作几块,如同那些被胡人车队裹着绫罗,从沙海深处千里迢迢运来的木塑,只是在这地方,使得她身上那些绚丽斑驳的彩绘都褪尽了。
顾惜朝悠悠道:“你是乐舞伎,七八岁来到中原后就颠沛流离,若不是消了籍又开了喜春坊,恐怕也和普通伎女下场一般无二,你如今的生活来得如此不易,又为何要搭上红花教,白白葬送自己的好日子呢?”
藤颇塔吉莞尔:“看来大人将我的来历查的很明白了。”
她态度甚至称得上是很爽朗:“顾大人,我是一向懒得像你们这些聪明人一样说起话来弯弯绕绕,你说的不错,我是一心想着要过好日子,不然何必折腾半辈子,只是天底下没有事事如意的道理,如今成了这样,非我所愿。”
“你是想说,你也是受人胁迫?”
“不是,虽然大眠花粉这件事并非我能做主的。”她出乎意料的一口反驳了顾惜朝的话。
“大人既然知道我是乐舞伎出身,怎么没查到我是如何来的呢?”
她忽然把话题又绕了回去,顾惜朝脸色都没变,尽管这件事听上去已经牵扯到了王府:“你是当年古契国随着使团来到我朝的。”
古契国在十几年前听说就灭国了,当年古契国王子公主来朝献舞,其实也是借兵,千里迢迢白来一趟,使团内竟然有刺客,当年朝廷也很乱,正是广燕王和太后争位的时候,乱成一锅粥,王子公主听说是被赐死,又听说是不见了。
广燕王失了皇位,纳了个古契舞姬,没了兵权败走出京,那个舞姬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听说死得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