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雄心被自然的伟力顷刻打散,当人的眼睛发现暗河涌上来时,连逃跑都显得如此臃肿缓慢,人群拥挤,做鸟兽散,哪怕是在无遮无蔽的矿野之中,上万人的军队阵列也无法轻易迅速逃离。
在浪潮冲刷过来之前,被踩踏致死的人就已经倒地,和干涸的土地以及被踩碎的草根融为一体。
马在受惊时更无法控制,高高扬起的马蹄只需要轻轻一踢,就能踹碎掉士兵的脑壳,让他半个身子悄无声息倒入水中。
地面上的河与地下的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靠近河床的低洼地带淹没成一片沼泽,士兵妇孺曾经用来饮马,浆洗衣物的水草丰茂之处已经被淹没,成了一片亮汪汪的海子。
等到大部分人惊慌失措的逃到高处,再回头望时,一片残兵败甲浮在水上,慌乱之中被丢弃的旌旗折断,吐蕃人呼喊着,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漫天乱飞惊叫的鹰隼恢复冷静,重新落回主人的肩臂上。
水势汹汹,站在丘陵上死里逃生的人类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来又退,眼见着又迅速下降,又被吸入地面裂隙之中,被不幸踩踏致死的士兵像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一样,被吸入裂谷。
多么恐怖的一幕,天地要毁灭点什么,只在须臾之间成千上百的收割掉性命,徒留恐慌。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怎么会如此荒诞呢?难道是上天给他们的警告吗?不然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花双目充血睚呲欲裂,铛铛作响的金锣在惊恐的侍女手中响个不停,尖锐的金石之声如同丧钟,符文鲜血般红得恐怖,一声一声遭破了无花的理智。
他狂乱的发出嘶吼,试图寻找所谓麟主娘娘的踪迹,赤红的眼睛恫吓着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无花抓着金锣闯入人群之中:“出来!!”
那不击而响的金锣和发狂的无花实在可怕,盟友们更加惊惧,元帅中邪了!
当当当当当当当——
急促的锣响逼迫着无花,这无用的警报持续的发出噪音,却不能为他指引敌人的所在,只是把无花逼得无比心烦气躁神经紧绷而已。
他的举动使得人心更加浮动,无花的盟友,一个北戎的小头领猛然起身上前,呵斥着他这不理智的反应,无花被团团围住,怒火高涨,一掌劈碎手中的金锣。
终于安静了,无花喘着粗气,看着周围的盟友,颓废挫败暴怒也无济于事,他的目的不仅没有达成,看看他的周围吧,盟友的目光充满了恐慌,怀疑,他们对东进的野心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面前已经迅速的流失了。
这想必一定是上天的警告。
这些迷信的愚蠢的野蛮人,看眼神就能知道他们已经懦弱地打算退缩,无花恨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他知道在背后装神弄鬼的人一定就在附近,恨不能拖出来生啖其肉饮其血。
然而他的恼怒实在无济于事,无花的确是小看了此人,他对央宗这个装神弄鬼以博取石观音欢心的喇嘛很是厌恶,不过是会些邪异法术的痴愚货色罢了,神神叨叨满口胡言,十分疯癫。
他看起来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出家人,但剥制人皮时眼也不眨,满脑子都是神神鬼鬼,无花对他的轻蔑,也不由得转移到辛渺身上。
无非是江湖术士一流,他怎么会想到,辛渺真有如此大神通,能水淹兵马。
央宗果然信口雌黄,他给的金锣分明一点用也没有!
联军的演武不能说草草收场,只能说简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来,诸国的将领难道不会忧虑起这联军的必要性吗?如今是天地都在阻止他们,若是要继续,谁知道会不会遭受天谴呢?
已经不是打击全军士气的问题了,联盟摇摇欲坠,所有人都在质疑阿修罗大人的神威。
他们恨不能闯入中军帐中面见阿修罗,无花只能顶着这样巨大的压力去控制局势,让盟友们不要落荒而逃。
但辛渺也不是一点代价也没有付出,楚留香回到帐中时,就被倒在毯子上的她吓了一跳。
施术过后,她就力竭昏迷过去,额头上用血画的眼睛滴下血泪,楚留香见到这一幕几乎是魂飞魄散,好在帮她擦了脸之后才发现她并没有受伤,只是脸色苍白几近透明,仿佛人大病初愈。
辛渺困倦乏力,楚留香将她抱在怀中,渡给她一些内力真气,她就好受得多了,迷迷糊糊睡了一夜起来,脸色仍然苍白,看起来虚弱,便称病不出,巴达母亲来探望她,好在先前就有一个体弱的人设,如今倒是正好。
通过别人的转述,辛渺知道了那天具体发生的事情,如今元帅将军大人们火烧眉毛,镇压下面闹事想退出的人,似乎又不打算再等,古契国不论来不来,迟则生变,最好是尽快出征。
苏蓉蓉知道无花吃瘪,心头顿感大快,连饭都吃得多了,琵琶公主倒是心乱如麻起来,连日不曾出现在她眼前。
听到帐篷外扑动翅膀的声音,苏蓉蓉激动地快步走上前去,一只鹰隼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入帐中,抬起绑着书信的右脚,朝着苏蓉蓉咕咕叫了两声。
她立刻上前解下那小小的纸张,飞快的浏览:楚留香和辛渺都认为不能再等待,他们已经在策划救出苏蓉蓉之后离开。
她看完就将信烧了,谨慎小心的将仅剩的残渣飞灰消除掉。如今只能用晚餐剩下的肉糜来招待这信使,苏蓉蓉心中充满信心和期待。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敏锐的感觉到令人不安的寂静,猛然站起身朝隐蔽的门帘外张望,什么都没有,但苏蓉蓉却因这份风平浪静而更加紧张起来。
她抓起桌上的金刀,冲向帐篷边,两刀划破厚厚的帐布,硬是将鹰隼扔了出去。
下一刻无花就脸色阴测测的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当然听到了,快步走到无法掩饰因而脸色惨白的苏蓉蓉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把手急眼快地夺下了她手中切肉的小刀。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他手指用力,掐得苏蓉蓉脸色猛然涨红,可就这么两三秒,无花还是松开了手,他的眼神落在苏蓉蓉脚下一根灰色的鸟羽毛上,慢条斯理的用脚尖碾了碾。
“是啊,教主大人一向自视甚高,看不上我,你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你来做她的化身吗?”无花松开手之后,手掌搭在苏蓉蓉肩膀上,轻轻用力:“你在我的手上,便叫楚留香投鼠忌器,你恐怕不知道,你的好哥哥如今已经被那姓辛的妖女迷了心窍,不知道他还想不想得起来你们这三个好妹妹。”
“我是不会生你的气的,我也不会对你严防死守,你在这里的确有大用,或者你也可以用一些鬼蜮伎俩向他们传话,让他们来带你走,可是央宗要行血祭之法,你的两个妹妹危在旦夕不说,他可是冲着那妖女来的,势必要将她镇压。”
无花用手指缠绕着她的发梢:“我在这里只需要等着打仗杀人,那妖女就算针对我也无妨,但她愿意在这里耽搁,你大可以去提醒她,看她还坐不坐得住。”
“你在我这里,那妖女又要赶着去沙漠,我们已经给了楚留香一个绝佳的借口,你猜猜,他是会冒险来救触手可及的你,还是头也不回的跟着她深入沙漠?”
这仿佛是给了楚留香一个选择题,苏蓉蓉低垂着头,两手攥紧:“他本来就应该先去救甜儿和红袖。”
无花状似怜悯的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蓉蓉,我真的可怜你,你觉得如果楚留香选择不救你而去沙漠,心里究竟想的是要救人还是担心那妖女呢?”
他很高兴地看到苏蓉蓉抬起通红的眼眶,倔强执拗道:“我宁愿他选择不救我。”
无花粲然一笑,真是嘴硬,他就不相信,等楚留香真的选择放弃她去救人,苏蓉蓉真能大度的看开。
如此一来,不管楚留香的目的是什么,他注定要背负上抛弃苏蓉蓉的罪名。
第217章
出征之日迫在眉睫,无花知道不能再等,盟友的信心一日比一日消沉,终于,有人压抑不自己的恐惧,在深夜之中逃遁向茫茫的沙漠。
显然这很容易带来非常不良的影响,于是这消息没有大范围的传出。
只是玛哈部就住在军营边缘,在那天夜里,有好几人发现有人出逃的事情。
这种逃跑的倾向会让人忍不住跟随,一旦起了逃跑的心思,剩下的事就非常顺理成章了。
卡巴迈当然不想走,他严厉的申斥过警告他们不要被那天的事情吓破了胆子,最重要的是他头上的哈妻奴将军很看重这件事,他必须严防这些软弱的人生出做逃兵的心思。
楚留香先前的退让给此刻的计划做了良好的铺垫,卡巴迈没有想到像他这样的勇士会放弃近在眼前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没有想到他不打算自己直接逃走。
玛哈部中的妇孺老迈是无法脱离群体的,把他们留在联军之中和送死有什么区别呢?
巴达一家是一定要走的,巴达母亲连日来向着天神祈祷,那场水灾让她笃信自己的儿子上了战场是无法平安回来的,那一定是一个警告。
而其他人也显而易见的不打算留在这里,为卡巴迈的雄心壮志送命,他们倒宁愿在艰苦些的旷野中讨生活,以往不都是如此吗?
为了逃走,他们不得不舍弃大部分财产,几乎是所有拖家带口的人都加入了逃跑的计划,与楚留香交好的战士们也都受他鼓励,只是瞒着卡巴迈,如此一来卡巴迈这回要被楚留香薅成光杆司令了。
这么多人要一起走当然是有好处的,个人的力量在荒漠之中太小了,很难存活。但坏处也显而易见,他们的行动势必声势浩大。
夜深了,月明星稀,玛哈部的营地中沙沙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人们沉默着抱着大包小包,在火把的阴影下躬身潜行。
只要躲过巡视的士兵,再去山丘后挖出前几日分别埋在地下的行装食水干粮,他们就能彻底自由了。
连卡巴迈的两个老婆也在逃跑的队伍中,她们给卡巴迈灌了烈酒,让他呼呼大睡,他当然不会防备自己的两个老婆,因为她们向来逆来顺受,怎么会有胆子干这么大的事?
然而此刻他在空荡荡的帐中睡死,两个老婆迅速又麻利地将他的财产洗劫一空跟着队伍已经走出了十里远。
怎么会这么容易呢?!所有人心中都怀着强烈的欣喜和不可思议,这可是要命的事,一旦被发现他们恐怕是活不成的,就是要冒着这样的风险逃出,也没有人觉得这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一切竟然这么顺利,没有遇上任何巡查的士兵,卡巴迈和他的亲信完全没有发现这么多人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辛渺再越过最后一个丘陵前回身往后看,站在山巅上,望着一片黑乎乎的大地上,军营中的火把照亮连城,没有任何人能看透黑暗的远处有人朝这边回望。
她的信使载着决定战局的关键,即将飞跃山脉去往中原,她传递的信息是几本书,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这几本书是她的初高中物理化学教科书,还有以前奶奶年轻时候看过的民兵训练手册之类的书籍。
在这个时代,里面的知识足够了,火药制造的原理足以扭转一切冷兵器战争的胜负。
这就是她借出的东西,而收信人就是姜此玉和她的哥哥们,其他人未必能迅速理解,但姜子靥一定能,而且他还有能力迅速地筹备资源,制出火药,因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许无关财富,但能够左右战局,也就是说这东西能保住他兄长的命,是一柄无锋之刃,威力大到谁掌握了它,谁就能掌握天下。
朝堂上的纷争也只能在炮火的轰炸中尸骨无存,是一份举世无双的力量。
辛渺在整理这几本书籍的时候非常冷静,尽管她已经感受到其中磅礴的因果,她亲手借出去的东西,是真正的翻天覆地,整个天下都将为之改变,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呢?
辛渺骑在马背上望着脚下无边的旷野中,面前的西域联军或许就将是这个世界上亡于火药的第一批人,但此刻他们无觉无知。
她借出的东西会让广燕王府力量大增,足够驱除进犯的异族,保住国土和百姓,也能让他们坐上九五之尊,登临天下。
但王朝代代传,具有如此利器,随之而滋生的野心又会养出权利的怪物。
到那个时候……
辛渺平静得无比,她已经准备好也许在百年后的某一天,她会去他们后代的面前,将出借的东西收回。
也许那个时候更好,技术飞快发展之后,生产力大幅度提升,人口增加,百姓们安居乐业,也许会有人思考得更多,感受到王朝兴衰的历史规律,思考这天下兴亡的诅咒要如何破除,到那个时候,辛渺就会借出自己历史政治的课本。
人,总是不缺的,好在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给自己的因果收尾。
苏蓉蓉没有来,这是她做出的决定,她情愿冒险,仍有余力与无花周旋,但杳无音讯的李红秀和宋甜儿却不能再等。
楚留香当然不愿意,但他实在无法劝服苏蓉蓉让她放弃计划。
天光亮起,空荡荡的营地终于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又有人逃走了。哈妻奴的亲兵闯入卡巴迈的帐篷时,他还在酣睡,直到被拖出去,面对消失了六七成的手下,他发出愤怒又恐惧的嚎啕。
无花愤然冲入中军帐中,苏蓉蓉猛地站起身来,知道他们已经顺利逃走。
他对她冷笑:“好,你真是赢了。”
苏蓉蓉清丽的面颊上满是倔强,却一戳就破,强撑着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无花深呼吸,若不是逃兵名单上报,他也不会发现原来这两个人就所藏身的部族,像玛哈部这样的小部落都只能依附于更强大的国家,没有人会注意这一支里面多了两个人。
“他就这样抛下你走了,你如今孤立无援,看来你在楚留香心中的分量也不过如此。”无花出言讥讽,而苏蓉蓉终于失却了往日的从容似的,面容上完美的伪装终于因为楚留香的离开而裂开,她眼中有泪光。
“你也不必骗自己了,昨夜此处守卫一如往常,他们能与你通信,就能摸清守卫来救你,可是他们没有,只是混在逃兵中不声不响地逃走了,怎么,楚留香没有告诉你吗?”
无花满足地看见她身形摇摇欲坠:“我是自愿的,她们的处境更危险,我不能这样自私……”她更像是在用别人哄了她的话来自我说服。
“可是你明明做梦都想逃出去,不是吗?而这机会分明触手可及,就在昨夜,可是他还是没有选你。”
无花快意,声音却更加轻缓温柔:“你要是愿意相信楚留香是为了李红袖和宋甜儿才这样走得毫不留情便罢了,你知道他和那妖女混入沙漠人之中,以夫妻相称,甜甜蜜蜜恩恩爱爱,楚留香甚至有闲暇为了博她的欢心跳下悬崖去为她摘花,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那个沙漠部族的头领,他心里别说是你了,就算你们三个加起来也没有那妖女一个人重要。”
苏蓉蓉终于流下了眼泪,怒视着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踢翻了案几:“滚出去!我不要听你说话,滚出去!”
无花缓缓后退,走出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的营帐,脸上挂满了笑容。
沙漠中的旅途总是如此的遥远,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这次出发是仓皇而逃,所有的物资都紧迫无比。
但逃起命来总是走得特别快,这回竟然只是走了两天,他们就碰见了一处绿洲,这完全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所有人欢呼着宰了最后几头羊制成肉干,装满了水囊,这些东西足够支撑着他们去往龟兹国最近的一个小城邦。
但终于到了小城邦之后,便不得不告别了。
楚留香可以不说,但在这最后,他还是将真相对自己的两个小兄弟和盘托出,巴达完全意想不到,和王海惊的目瞪口呆,可是楚留香如今要走,他们仍然是舍不得的,甚至异想天开的想要继续追随他。
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楚留香实在无奈,将身上所有的金银都趁夜放在了他们的帐篷前,然后和辛渺静悄悄的离开了。
就像是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骑着骆驼深入沙漠腹地,在茫茫无边的金黄沙海中,如两只扑火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