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让小声问斯江:“刚才你说的话,能告诉斯南吗?”
“能呀。”斯江其实早就当面羡慕过斯南好几次了,在景生面前也没什么要遮掩的,姐姐难道就一定要比妹妹强,她不这么觉得。
“南南,你跟舅妈说说,如果没有今天的引体向上,你还有什么法子让我们带你去南京和北京不回新疆呢?”善让好奇地问:“我都想不到什么好方法。”
斯南双手托住下巴:“舅妈,你说我可不可爱?”
“可爱。”善让忍俊不禁。
“那你们为什么不带我?”斯南撅着嘴,眼眶说红就红:“阿姐从小就和小舅舅在一起,你们带阿姐和大表哥却不带我,难道不是偏心吗?我也想和你们亲啊,我也想去看看北京大学,我将来也想上北京大学,是不是因为我一个人是在新疆长大的,是小新疆是乡下人,就没资格去?”
善让被她几句话说得眼睛发涩,深深自责起她和北武想得不周到,忽略了斯南的感受:“对不起,南南,舅舅舅妈也喜欢你的,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北武看着小外甥女摇头:“得了,我们输给你了。”
景生伸手在斯南眼前挥了挥:“喂,别演了。”这台词听着就耳熟,被她现学现用,用在了刀口上,谁吃得消。
斯南狡黠地笑了,亲热地搂住善让的肩膀:“我逗你的小舅妈,你别哭啊。”
斯江抹去眼泪,狠狠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臭南南!你真讨厌,你要是真的这么想的话,我就生气了!”
斯南吐了吐舌头:“本来想晚上跟姆妈说的,我有乘车证坐火车不花钱,姆妈肯定能同意。嘻嘻。”
“斯南这招呢,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抢占道德高地。”北武笑着分析给斯江和景生听:“她的说这些,出自她朴素的本能,是为了谋取她的最大利益。但是你们仔细想想,她利用了那些客观条件,又调动了听者的那些主观情绪?用了哪些逻辑推理的技巧?如果我们要拒绝她还不能伤她的心又该怎么说?”
“当然,你姆妈是绝对抵抗不了的。”北武揉了揉斯南的头:“你这是把你妈妈当成练兵对象练了好多年了啊。舅妈一着不慎都被你带进去了。”
斯南睁大眼一脸无辜:“阿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你一年给阿姐写几封信,给我写几封?你本来就偏心啊。”
北武:“……”
斯南又笑了:“阿姐是你带大的呀,你要是不偏心她你就不是人了!”
一屋人:“???”
“你是神!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斯南双手合十背起外婆的口头禅来。
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纠正她:“不许阿弥陀佛!”
——
九十年代,获得国际大专辩论赛最佳辩手的陈斯南回到上海,斯江和赵佑宁为她庆功,说起这段往事,斯江感叹三岁看到老果然不错。斯南不以为然地挥着一块羊肉也没了的铁签子指指赵佑宁:“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最终,是数学的。逻辑,逻辑最重要,对吧?赵佑宁。”
赵佑宁笑着往手里新的一把羊肉串上洒满孜然:“你的,都是你的。给,敞开吃啊,今天我请客。”
“两毛一串,我吃一百串才二十块好吗!你以前一次宝钢奖学金就一万块,你就请我吃羊肉串,赵佑宁你的良心呢?”斯南狠狠地拽过羊肉串,又拿眼睨阿姐:“还有你,总经理秘书,至少请我去吃趟保罗的椒盐大王蛇再钱柜去唱个卡拉OK才是亲生的姐妹吧?”
“好,等吃完羊肉串就去,不是你自己说想吃新疆羊肉串的?”斯江笑着问:“今天还帮老板卖羊肉串吗你?”
斯南风卷残云消灭掉手里的羊肉串,把铁签子还给沙木沙克,用维语和他说笑了两句,挽起一头长卷发随手用发绳扎了扎,大声吆喝起来:“羊肉串羊肉串,沙木沙克家的羊肉串!正宗新疆羊肉串,走过路过别错过啊——”
第190章
顾西美同意是同意了,私下狠狠训了斯南一顿,想着两姐妹路上要吃要用,又硬塞了一百块钱给善让,善让大大方方收了,笑说让斯江记账多退少补。西美心里好受了一些,转头再去药房抓了几根人参,称了两斤灵芝,老介福买了几块真丝尺头给周老将军夫妇和善让的几个嫂子作见面礼。
斯南嫌弃药材放在包里气味大,顾西美说她:“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小舅舅小舅妈对你们多好,给你们买了多少东西,怎么好空手上门呢。”
顾阿婆连连点头:“感谢上帝,就是这个道理,叫花子上门还带个空碗呢,要不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也该去看看亲家亲家母,唉。不知道你大哥在瞎忙什么,人影都不见一个,真是的。”
“不回来是好事。”西美笑道:“早点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上帝保佑哦。”顾阿婆划了个十字:“我倒是想呢,光我想有什么用。人家连婚都不肯结,酒席也不肯摆,还肯给我生孙子?我想得美哟。”
斯南嘻嘻笑,搂住外婆撒娇:“大表哥就是你最好的孙子啊,大舅舅有大表哥一个就好了,现在很多地方生二胎要被拆房子罚钱呢,可吓人了,听说还会把大肚皮抓到医院去,刺啦一刀,把小孩挖出来丢进粪坑里。啧啧啧。”
顾西美一巴掌甩在她头上:“你又满嘴胡说八道什么!这种造谣的话不许说,等下警察来抓你。”
斯南看着外婆一脸被吓坏的样子,赶紧给她揉胸顺气:“我瞎说的我瞎说的,外婆你没事吧?”
顾阿婆却颤巍巍地去五斗橱抽屉里翻出一本小本子来,匆匆下楼去亭子间里找顾北武:“老四,你打个电话去你扬州小舅舅家问问,他家老二媳妇生了没有。”
北武接过本子下楼:“徐老六不是有两个孩子了?”
“那两个都是女儿,去年怀的这个你小舅妈说肯定是个大孙子。这都过去九、十,不对,快一年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顾阿婆想着斯南说的话,越想越害怕,催着北武赶紧去公用电话亭。
——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顾北武扶着顾阿婆进了家门,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顾阿婆定定地坐了会儿,忽然拍着腿破口大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嚎。骂的都是扬州话,斯江他们谁也听不懂。
西美倒是听懂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北武小声跟善让说了经过,善让失声问道:“真的?!天呐。”景生和斯江也听到了,斯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七月天里浑身发冷。景生拉起斯南拎上小胖子就往外走:“走吧,去买绿豆棒冰,冰箱里没货了。”
徐家小舅舅运道不好,之前生的和苏苏定亲的那个老七,先是脑子烧坏了,后来腹肿水死了,家里就只剩下老六一根独苗。老六娶的也是自家的远房表妹,八年只得了两个女儿,去年怀了第三胎后东躲西藏,还打过电话来问能不能躲到上海来生,顾阿婆略一打听就回说万万不能,如今街道居委计划生育是死任务,每家每户都责任到人,谁家来了大肚皮人客,保管不过一夜街道就会上门登记。徐家小舅妈也只好算了。顾阿婆便让东文汇了一百块钱给舅家略表心意。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徐老六带着老婆在外头躲到肚子八个月大,想着外地人生地不熟,怕生孩子的时候出事,偷偷摸摸地回了家。第三天老婆就被送进了卫生所,一夜后直接报了个死胎,再罚了老六家三千块,说是乡里乡亲的,就不拆老六家前年刚造的七间梁青砖瓦房了。
老六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家超生第三胎是违法的,周遭这样的事多得很,不拆房子已经很好,只能哭着抽自己耳刮子,骂自己猪油蒙了心,好好的非要把儿子带回来送死。徐家小舅妈也哭着说这是命,一家子准备东拼西凑借钱缴罚款,不想老六媳妇在卫生所里上厕所,听说自家儿子的紫河车被卖了五十块,给什么官太太吃了补身子,顿时疯了,追着卫生所的人不要命的打,打伤了三个后被抓了起来,说是至少得判个两年。徐老六豁了出去,一桶菜籽油浇在自己身上,冲到乡政府门口要和买他儿子紫河车的官员同归于尽,自然也被抓了起来。
徐家在扬州算是有两三百年历史的大户人家,虽然经历了战乱逃难,沾亲带故的着实不少,老六两口子遭了难,各方亲戚来援,最后一两百人跑去闹事,又被抓了七八个领头的。上面说了得严惩,以免引人效尤,另一方面妇联、村委都送了慰问金上门,表示倒卖紫河车这种行为政府绝不容忍,已经严惩了相关涉事人员,那个官员也已经被停职,但是生三胎和聚众闹事肯定是违法的,希望老六一家认清自身错误主动检讨,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儿子已经没了,还有两个女儿难道也不养了?父母要是都进了监牢,孩子将来怎么做人?
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六家缴了一千块罚金,两口子被释放回家,那些领头闹事的也都被罚了钱关了七天作数。乡里各村开始新一轮的宣传。
顾阿婆哭骂了半天老天爷,最后又跪在床踏板上读了一个钟头的《圣经》才平静下来,说等秋天无论如何也要回趟扬州劝弟弟弟媳一家信上帝,要是早点信上帝,这孙子说不定就没事了。
——
这件事带给斯江的震撼是巨大的,甚至是颠覆性的,甚至上了火车后,她还是怀疑自己所在的世界和扬州的六表舅一家所在的世界不是同一个世界。
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不控制生育,作为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养得活这么多人吗?”
善让给了斯江一个数据:从53年到64年,十二年我国增加了一亿人口,但是64年到82年的十九年里,人口增加了三亿。
斯江沉默不语,就算是一个合理的政策,就必须得这么做吗?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做呢,不这么做会发生什么呢?她很茫然,在上海她从来没留意过这些事,曾经听李南说起她姆妈每个月为了领五块钱的独生子女费要穿越三个区,大家都只当做笑话。
“要是没有我和斯好,姆妈只有阿姐一个女儿,家里是不是会过得更好啊?”斯南含着盐津梅子问。
不等北武和善让回答,斯南自己摇了摇头:“不过阿爷阿娘肯定要姆妈生儿子的。为什么大家都要生儿子?女儿不好吗?我和阿姐比斯好强多了,我看斯好有点不大聪明的样子。”
景生失笑:“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弟弟的?”
“真的,阿姐三岁多就认识好多字还会加减法,斯好都五岁了,我问他七加八等于多少,他说九!”
被斯南这么一岔,斯江沉重的心情略轻松了一些。斯南说起斯好被她们“抛弃”后的惨状,哈哈大笑:“小胖子哭着说要把一冰箱的绿豆棒冰全吃光。”
斯江对弟弟满怀歉疚:“要不是他太小了,真想把他也带上啊。其实他很乖很听话的。”
“算了吧,他一转头就又开心了,等明天姆妈一走,家里没人管他了,不要太快活啊。”斯南不以为然地塞给斯江一把香瓜子:“阿姐,你别想那么多了,出来玩就要开开心心的,你一不开心,舅舅舅妈也不开心,大表哥也不开心,我一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心了。”
斯江看看大家:“对不起。”
北武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谁要是完全不在意,不就是冷血动物了?”
“不好。”景生看着窗外说了一句。
斯南凑过去问:“什么不好?”
斯江却接着景生的话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很不好,今天是徐家表舅妈,明天就有可能是我姆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想想就觉得很糟糕,很难受。”
这个斯南听懂了,她手一摊:“那也没办法啊,要不是有孟阿姨,姆妈也不能生阿弟啊,她也是躲到乌鲁木齐才生的。要是自己没办法,就只能不生,如果没办法还要生,那不就是明明知道老虎要吃自己还要送上门?而且如果这个也生那个也生,生了也没事,那么乖乖听话只生一个的人家不就吃大亏了?反正只要儿子我就看不惯,如果他们先有了儿子,还会为了生女儿这么躲吗?我可不信。”
斯江皱起了眉,想说斯南这样说很不对,但哪里不对,她一时反驳不了。北武和善让对视了一眼,岔开了话题。
斯南却挽住了斯江的胳膊真诚地说:“阿姐,你跟我说这些我还蛮开心的。”
“嗯?”
“说明你把我当大人了啊,你以前都只跟大表哥、舅舅舅妈他们说。你们说的话听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斯南有些得意:“现在我也是一个有思想的大人了对不对?”
斯江被她逗笑了:“那我问你,如果是我结了婚要生小孩,如果我特别喜欢小孩,我生了一个女儿后还想生一个,男女都可以,我保证对女儿非常好非常好,像对你一样好,然后生了一个男宝宝,这算不算重男轻女?”
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不算。你对我比对阿弟好呢。你要生就生呗,肚子是你的呀。”
“那如果我已经要生下这个孩子了,别人不允许我生,把这个宝宝杀死了,你会觉得是我活该吗?”
斯南眉毛竖了起来,愤然大吼:“屁!我杀了她们!”
斯江看着她微微笑:“那为什么换成徐家表舅妈,你就觉得是她活该呢?”
斯南张着嘴,半晌后嗫嚅道:“我、我没说她活该呀。她是可怜的,可是、可是——”
斯江叹了口气:“无论她是不是一心想生个儿子,都不该遇到这么坏的事。无论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不该生,也都不该遇到那么坏的事。哪怕罚很多钱也行,可那是个活的宝宝啊,你想想斯好的脸——”
斯南捂着耳朵哇哇叫起来:“不不不,不能想,谁敢杀了斯好,嗷嗷嗷嗷——”
景生淡淡地插了一句:“你当时不是说你姆妈要是敢生下他,你就掐死他吗?”
斯南:“啊?”完了,她这个刚刚很有思想的“大人”混乱了,但是谁敢动她阿姐阿弟,她肯定是要挥起西瓜刀的!
“前方即将抵达苏州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景生和斯江起身把行李架上的行李一一取下。
斯南突然仰头问:“阿姐,你要和谁生宝宝?!”
斯江:“欸???”
景生:“欸???”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起来,既为斯江的推己及人高兴,也为斯南毫无顾忌的直爽高兴。吾家有女初长成,老怀欣慰。
第191章
姑苏古城和上海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貌,斯江上学后第一回 长途旅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运河里如梭的货船,码头上不停装卸的货物,狭窄的青青石板路上叮铃铃的三轮车,路边阿婆吴侬软语吆喝着卖糕点,就连一条条别致的巷名也能引发一阵惊呼。
引起斯南大呼小叫的通常是“下里巴人”风格:“太监弄!哈哈哈,这里肯定住过太监。”
“醋库巷?阿姐你住这里吧,你最喜欢吃醋了。”
“鸭蛋头?哈哈哈,住这里的小孩会不会都考鸭蛋回家?”
让斯江驻足诵读的是往往是“阳春白雪”型:“幽兰巷、菉葭巷、桐芳巷、蒲林巷、瓣莲巷……”姐妹两人性格之迥异处也可见一斑。
北武带着众人去了好几个邮电局,买了不同的园林明信片寄去万春街和乌鲁木齐,还有一张寄往香港。
“这是哪里啊?”斯南看着上面的英文地址和人名十分纳闷:“阿舅你的外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