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外国,是香港,我们中国的香港。”北武走出邮局,笑着告诉她们:“刚刚明信片上那个Miss Nan就是你们大姨娘。她全家现在都很好,阿大阿二阿三也都上了学,正在学说广东话和英语。”
这个意外的惊喜,让斯江和斯南愣了几秒,立刻抱在一起跳了起来,两个人顾不得路上行人如织,嗷嗷尖叫。斯南松开斯江,又搂住景生蹦跶了好几下。景生扶稳她,和斯江相视而笑,都感到了拨云见日的轻松。上帝关上一扇门,总会给你留扇窗。顾阿婆朴素的口头禅果然没错。
北武笑着拍了拍景生:“你和斯江很了不起,说再多的话也不如做成一件事。你大嬢嬢那个贪污的罪名,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等严打结束后结案,九月份应该可以还她清白。”
“那大姨娘就能回来了!”斯江雀跃万分,喜极而泣。
北武却摇了摇头:“她不打算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北武也没办法几句话说清楚。
“为什么呀?”斯南很郁闷:“她的家在上海,外婆也在上海,她都不要了吗?哥哥妹妹弟弟也不要了?我们她也不要了?那个香什么港很香吗?阿大阿二阿三肯定想回来的呀,说上海话不好吗?干嘛要说广东话和英语呢……”
一行五人听着斯南的絮叨走到定慧寺巷的双塔下,找个棵大树下的石凳坐了下来,这里游客不多,几位苏州老头在树荫下执棋,一个阿婆坐在小矮凳上卖糖粥,摆糖粥的钢宗镬子边上铺了一张小草席,上面蜷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睡得正香,一个七彩小风车横在她脸边,风一吹动一动。阿婆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轻声哼唱:“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切子侬格肉,还子侬格壳,张家老婆婆,明朝还来哦。”
蝉声大鸣大放,斯江抬头看那巍峨高塔,惆怅不已。
景生走到阿婆身边买了五碗糖粥回来。
“阿婆用棉花胎包住的,还有点凉丝丝,吃吃看?”
善让接过小碗笑道:“啊呀,将来谁做我们景生的女朋友,可太幸福了。顾北武同志,你这方面可要向景生学习啊。”
斯南探身指指自己:“我。可幸福了。”
众人一怔,随后憋不住都大笑起来。只有景生气笑了,赏她一个毛栗子。
斯南又对着北武认真地摇摇头:“阿舅,别学,学不来,天生的,没办法。”
北武差点被糖粥里的小圆子呛到,也抬手赏了她一个毛栗子。
善让笑完,却另起了一个话头:“斯江你知道吗?其实从我二十一二岁开始,就总是很多人会问,善让你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怎么还不找对象?是不是要求太高了?部队里这么多好同志,随便挑挑一大把。善让你怎么还不结婚?这把年纪怎么还去读大学?”
斯江抿了抿唇:“好像不管我们多大,都逃不过别人的‘关心’。”
从她记事起,“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你一个人在上海孤单伐?外婆对你好还是阿娘对你好?舅舅给你买什么了?你怎么穿布拉吉(连衣裙)呀?不要跟你舅舅学啊……”长大了一些后,那些人又开始关心“你爸你妈是不是不回上海了?有了阿妹带在身边,斯江真可怜。你不去新疆找爷娘?怎么住在外婆家呢你又不姓顾,将来要孝顺你阿爷阿娘啊,少年宫怎么报名的?……”再然后,是“合唱队好进伐?怎么才能上电视?斯江你教教我们家囡囡唱歌跳舞好不好?新皮鞋嫌小了不要丢掉,给阿拉妹妹穿好伐?斯江还回新疆去伐?你阿妹回上海伐?侬爷娘呢……”
“是啊,就算我和你舅舅结婚了,还是会有好多人来‘关心’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美国呢?去了的肯定会散伙,至少有个小孩啊,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不生小孩?那个谁谁谁总来找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你要注意影响啊,人家有老婆孩子的——”
北武一愣:“欸?谁谁谁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善让哈哈笑:“你宿舍里的老实头老石啊,他小弟也考进了北大,在我班上,所以常来我们系办公室走动。”
斯南摇头:“好烦,关他们屁事!”
斯江叹了口气,看来就算到了舅舅舅妈那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还是逃不出这些家长里短的嘴碎。
景生却轻声问善让:“那你会受他们影响吗?会不会很不开心很难过很烦?”
善让想了想:“还好,烦是肯定有点烦的,不过别人怎么看我,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他们一两句话去过自己不想要的日子吧。”
斯江和景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斯江想起自己放弃合唱放弃跳舞放弃上电视后的快乐,不禁翘起了嘴角。
善让笑道:“所以呢,人最重要的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这个波,通常是大环境、别人,甚至是你身边的很多亲近的人造成的。要保持住自己的意愿不变,很不容易。景生想做警察,斯江想做律师,斯南——斯南,你将来想做什么?”
斯南捧着空碗想了想:“我想做什么没想过,不过爸爸单位里的伯伯阿姨们都说我适合做总书记,他们说总书记都没我忙没我管的事多。”
斯江笑弯了眼,点头道:“那你可以努力一下,当我们新中国第一个女总书记。”
斯南:“我想得美哟,我要当了总书记,哼,我就——”
景生见她美得眉开眼笑,都忍不住好奇地问:“就怎么?”
“天天吃蹄髈汤烤羊肉串!”斯南得意地笑了:“沙井子的沙木沙克哥给我写信说,他家在阿克苏县城里摆了个卖羊肉串的摊,生意可好了,一天能卖两千串羊肉串!他手上全是红柳枝插出来的眼,啧啧啧。其实我要卖羊肉串肯定能一天卖三千串!飞流直下三千串,全是羊肉在九天!”
景生微笑道:“是,你一个人能吃一千串。”
“一千很难,一百吧,一百就够了。”斯南伸了个懒腰收了大家的空碗去还,不知道和阿婆说了什么,直接躺平在那小姑娘的脚头,跟着阿婆唱起《卖糖粥》来了,手里举着人家的风车挥舞着,很是自在快活。
善让柔声道:“香港是个很时髦很先进的城市,你姨娘去了那里,一定找到了更合适她做的事,如果她觉得留在香港过得比回到上海更好,有什么不可以呢?”
斯江一怔,低下了头:“舅妈你说得对。大舅舅一直说人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穷一点苦一点都不要紧。姨娘就算不回来,还是我们的好姨娘——”她突然抬头问北武:“阿舅,那个地址你能给我抄一下吗?我有好多话要和姨娘说,我想给她写信,写信可以吗?九月份以后我再写。”
“当然可以。”北武笑着点头:“你姨娘肯定也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谢谢你啊,斯江,谢谢你,景生,谢谢你们这么好。
景生默然了片刻,轻声感慨道:“能选总比没得选好。”
“大舅妈一定会选生下你的!”斯江脱口而出,被自己吓了一跳后很尴尬:“对不起———阿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扬州表舅妈的事。”
景生凝视着她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
斯江的心被猛地撞了一记,酸痛酸痛的。
北武拍了拍景生的肩膀:“任何时候,能选择才好,结不结婚、想不想生孩子,住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都不该由别人说了算,每个人应该自己选。当然这个很难很难,比如就算是在美国,也有很多保守的州不允许女性堕胎,哪怕是被强奸、乱伦导致的怀孕也不允许被中止,这才是对女人最大的伤害。”
斯江抱住善让:“舅妈,我以后再也不说想要你和舅舅生的弟弟妹妹这种话了,对不起。”
善让笑道:“现在可以说了,我们正努力呢,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哈哈哈,对不起,我也不该问你这种话。”
景生也笑了:“弟弟,我想要个弟弟。”
“那我也想要个弟弟!”
北武笑着摇头:“我想要妹妹,像我们斯江这么好的小姑娘,来个篮球队都行。”
笑声中,斯南突然朝这边挥手喊道:“舅舅舅妈,大表哥,阿姐,你们说大姨娘的Miss Nan,她这个南到底是我的南,还是困难太难了的难啊?”
北武:“???”
这个他没法答。
远在香港旺角通菜街内衣睡衣摊前的顾南红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三个喷嚏后,对面的大金链子哈哈笑:“呀,Miss Nan,打乞嗤,冷亲?(打喷嚏,冻到了?)”
“少少唔舒服,唔紧要。(一点点不舒服,不要紧。)”南红笑着摆手,忙着用英语招呼几个大模子的老外。
Miss Nan,当然是很难的难,但是再难她顾南红也不怕。她当然想回家,但是必须衣锦还乡。
——
夜里,招待所宽敞的阳台上,斯江拿了账本出来问景生:“阿哥,你买糖粥花了多少钱,我记一下。”
“不用,说了我请客。”景生笑道:“爸给了我两百块钱呢。”
“这么多!”斯江咋舌:“好吧,早知道我今天多吃一碗了,里面的小圆子真好吃啊。”
“就你会吃,出来才两天就胖了三斤了吧?”
“哪有!你又瞎说。”斯江气得挥起账本胡乱一顿拍。
两人说笑了一阵子,见到北武牵着斯南的手从大街上蹓跶了回来。斯江叹了口气:“啊,幸好我有这么了不起的小舅舅小舅妈,他们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我真是太幸福了。”
景生扭头看着她,笑而不语。
“真的,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斯江急了。
“你的灯是你自己。”景生看向楼下:“陈斯江,你就是那盏灯,会发光。”
“大表哥,快下来洗西瓜!舅舅说我们就在下面吃。”
景生笑着挥手:“来了。”
斯江呆呆地看着景生的背影。
“阿姐,下来下来,带一盘蚊香!”
斯江如梦初醒:“来了!”她飞快地跑了起来,心跳得极快,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斯江,你就是那盏灯,会发光。
是吗?
第192章
旅行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用善让的话来说:“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用北武的话来说:“会看到不一样的你。”
说得真好,可惜景生、斯江和斯南每顿饭还没吃就已经觉得很饱了。
“我只看到了不一样的小舅舅和小舅妈。”斯南煞有其事地叹气:“你们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夫妻,好怪,很不正常。”
“欸?我们哪里怪?”善让对斯南这一路上的奇言妙语已经见怪不怪,甚至颇为期待了。
斯南的筷子在空碗上敲了敲,板着小脸严肃地打起了“电话”:“喂,工作怎么吗?身体怎么样?缺钱吗?家里有没有事?南南成绩退步了没?好,没事挂了啊。”她挂了“电话”,挑了挑眉:“我爸我妈、叔叔阿姨们都是这样啊。不过如果在一起住呢,那会有点不一样。”
北武给大家的醋碟里分别倒上醋,笑着问:“哪里不一样?”
斯南捏起嗓子挤眉弄眼地学样:“跟你说了多少遍干嘛干嘛,你怎么又忘了?昨天才拿了五块钱,怎么又没了?抽抽抽,一天要抽一包烟,省下来都能买四只轮子了。啊?你怎么又塞了一只臭袜子在床底下?痰盂又没倒?臭死了——”
她手一摊:“天天吵架,老公骂老婆,老婆骂老公。吃饭上班小孩什么事都要吵,睡觉也吵,打呼噜被骂,脚臭被骂,不洗屁股的也被骂。反正结了婚的人都很啰嗦。”
景生和斯江倒听得津津有味,顾家四兄弟姐妹既平常又都不平常。结了婚的顾南红跟没结婚一样,顾东文和苏苏、卢护士都没结婚,顾北武和善让结婚后分居两国,西美和东来在新疆也不在一个城市,加上他们和陈家的两对夫妻也不熟,所以真不知道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夫妻相处会是个什么样。万春街里多是三世同堂,双职工家庭也不少,除非像陈东海钱桂华这种吵架打架弄得人尽皆知的,一家子通常都是关起门来吵,外人只看见邻里之间为了水电煤和公用占地吵相骂,听斯南这么一描述,他们颇觉得新鲜好奇。
“而且结了婚的人都会变得邋里邋遢的,啧啧啧。”斯南凑过去在善让身上闻了闻,一脸陶醉:“哇,小舅妈你怎么还这么香香的呢,还这么漂亮!根本不像结了婚的呢。还有小舅舅,还是这么帅!要是没有大表哥,我将来一定要和你结婚!”
北武和善让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这小东西能从小这么顺,除了运气好,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斯江笑得揪过斯南狠狠捏了几把:“呸,小舅舅是我的,不许抢!”
“那大表哥是我的,你也别跟我抢!”斯南眯起眼:“哼,现在大表哥对你最好,我有意见!”
景生手臂一伸,一筷子敲在她脑门上:“有你个头的意见。快吃面,面都要糊掉了。”
斯江一愣:“南南你人小,心眼怎么也变小了?阿哥对我们明明一样好。”
斯南瞪圆了眼,义愤填膺地盯着景生和斯江两个人:“你俩是一伙的,合着欺负我。昨天经过那个什么路,我要吃海棠糕,大表哥就说马上要吃午饭了,吃了糕吃不下饭,亏死了。你说那个赤豆猪油糕闻着好香,他就屁颠屁颠去买了一袋子,一大袋子哦,说当做饭后点心挺好的。”
景生若无其事地说:“海棠糕就一个名字好听,糕太丑了,黄哈哈糊哒哒的,像呕出来拉出来的撒么子(什么东西)。”
斯江看着自己的面碗,停下了筷子:“阿哥——”你不至于吧?这让人还怎么吃。
善让打了一个笑嗝,她刚发现景生居然很有黑色幽默的潜力。
“那条松鼠鳜鱼呢?”斯南不服气,继续举出案例:“鱼眼睛边上的肉你全给了阿姐!连鱼仙人都先给她许愿,哼。”
景生其实是平时习惯了,压根没细想过存在区别待遇的问题,陈斯好看不上鱼眼边上的那么丁点儿肉,只爱吃大块大块的鱼肚子,被斯南这么胡搅蛮缠一顿,他没好气地反问:“陈斯南,你觉得什么最好吃?”
“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