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肉?”
“蹄髈!羊肉串!撒很多孜然和辣椒粉的那种!”
“你爱吃鱼吗?”
“不——还好吧,鱼肉也是肉嘛。”斯南的气焰立刻矮了三分,瞄了舅舅舅妈一眼,低头吃面。
“你学过什么叫暴殄天物吗?”
斯南抬起头眨眨眼:“豹子喜欢舔舔啥?”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起来。斯江忍俊不禁,从自己碗里的大肉上挑了一块皮下来给斯南:“你喜欢吃猪皮,来,多舔舔。”
景生抬手把一碟子醋倒进斯南的面里,斯南捂住碗嗷嗷叫:“我不要我不要醋!讨厌!大表哥你真讨厌!”
“那你乱吃什么鱼啊糕的醋?你爱吃糕?糕你个屁,你明明不爱吃甜的,最爱的是实心大馒头,夹咸菜和双椒,前些天我还特地给你炒了一大罐子双椒让嬢嬢带回乌鲁木齐。你爱吃鱼?昨天桌上四块那么大的红方肉是狗吃掉的?”景生一句接着一句地问,手里的筷子一下接一下敲在斯南头上。
斯南抱头逃到斯江身后,对着景生做了个鬼脸:“那鱼又酸又甜,难吃死了!”
景生侧腿一勾,直接踹在她屁股上:“那你还瞎三话四?我们怎么一伙了怎么欺负你了?”
斯南眼珠子一转,指着景生喊:“你看你看,你看阿姐就两眼发光,你现在看我,看我!嗷!一脸嫌弃!你还不欺负我?舅舅舅妈,你们看,大表哥就是嫌弃我了。”
“人家是七岁八岁狗都嫌,陈斯南你都十二了,还是狗都嫌。”景生没好气地摇头,继续吃自己的面。
斯江看看景生,再看看斯南,又看看舅舅舅妈,觉得脸上热热的,心跳得有点快,来不及细想,把斯南按回了座位上:“快吃吧,面条里加点香醋可好吃了,你试试,真的。”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姐你真没劲,你是大表哥的跟屁虫,他什么都对什么都好。欸?我怎么变十二岁了?!我才十一!”
斯江一脸认真:“你四月过了生日就是十一岁了,虚岁加一岁,阿哥说你十二岁也没说错。”
斯南愤愤然地瞪着亲姐姐:“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
好气哦!早知道不跟着他们出来玩了。
——
一路吵吵闹闹笑笑谈谈,八月初抵达南京。
周老将军身体不好,打仗留下的旧伤太多,去年紫金山中山陵内的钟山干部疗养院落成后,组织安排老将军住进去休养。善让她们到的时候,老爷子刚被送去做针灸理疗,老太太又高兴又生气。
“你回来怎么也不早点说一声,好让你哥去接一下,三个孩子跟着你跑这么远,大热天的,多辛苦。”
斯江斯南都说不苦,路上开心得很。景生把包里带的礼物拿了出来。
“唉,你们能来玩就好了,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客气见外。”周老太太叹气:“老周的身体实在不好,好几次想着去上海看看亲家母,都动不了。”
北武笑道:“爸爸身体最要紧,以后我和善让会常来看你们的。对了,妈,你牙龈总是上火,这个花旗参我已经切好片,你直接放两三片在开水里泡一泡,当茶喝,下火很管用。”
老太太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笑着睨善让:“看看,还是女婿想得着我,你呢?电话里就会让我多喝点热水,我还真以为管用,结果喝得我这腿都肿了,吓了小白医生一跳。”
善让吐了吐舌头:“我从小到大有什么不舒服,您不都让我多喝点热水嘛。”
老太太当年参加革命也是扛过枪骑过马打过鬼子的,闻言爽朗地大笑道:“就你娇气!我们当年打仗的时候一口热开水包治百病呢。”
哇,斯南顿时来了劲,缠着老太太要听战斗女英雄的故事,景生看老太太的眼神也多出不少孺慕之情,他从小就钦佩这样的女战士女英雄。
老人家年纪一大就话多,尤其喜欢回忆往事,如果有点当年勇,恨不得自己出本回忆录,从出生写到老年,几百万字不在话下,偏偏儿孙们各有各忙,这一腔澎湃无处诉的难受啊,普通人还真无法体会。周老太太看着斯南闪闪发亮一脸崇拜的小脸,真是久旱逢甘霖,立刻顾不上女儿女婿了,腰板笔直地站在客厅里,在巨大的中国地图上指来划去,讲述当年万里长征两过草地的历史,说起四渡赤水,老太太突然对斯江斯南眨了眨眼小声说:“我们这些老头老太私下还开过玩笑,说为什么会要四渡,其实是因为主席不认路——”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门一开,坐在轮椅上的周老将军板着脸喝道:“主席也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
斯江斯南和景生正瞠目结舌,被这么一喝都不由自主地站了军姿,等着被训话。
老太太笑眯眯地拍拍她们:“嗐,主席也是人,怎么就开不得玩笑,不要理他,来,我们接着说——”
善让和北武接过护士手里的轮椅,笑着问候老将军。
周老将军仔细看了看北武,问了几句话,招手让景生三个过来,点头道:“北武,你家这三个孩子一看就是好苗子,将来都应该参军,到部队里来磨砺心志。你们三个想不想?”
景生笑着说:“谢谢爷爷,我想考警校当警察。”
“警军不分家,也行也行,都是为人民服务,很好的。”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
斯江说:“爷爷,我将来想当律师。”
老爷子一愣,扭头看看善让,笑了:“当律师可不如当检察官啊,对付坏蛋还是要依靠组织嘛。不过你还小,不着急,先好好读书。”他刚看向斯南,斯南就“啪”行了个军礼,放声高喊:“爷爷,我想当奶奶那样的女英雄。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为人民服务,不辛苦——!!!”长在新疆建设兵团连队宿舍的陈斯南同学,各种军营口号张嘴就来,毫不费力。
老将军和老太太都张大了嘴,好家伙,没想到女婿家藏龙卧虎埋伏了一个小英雄呐。
斯江和景生默契地对视一眼,侧过身子憋住笑。北武伸手揉乱了小英雄的卷毛:“得了,别装了哦,当兵可没有吃不完的羊肉串和蹄髈汤啊。”
“舅舅!我是认真的!我刚刚听奶奶说起过去的故事才有了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理想,你怎么不支持我?太不义气了,绝交!”斯南泄了气,揪住舅舅的手直晃。
老将军和老太太都哈哈大笑起来,高兴,这疗养院里有了孩子,还是这么好玩的孩子,挺好,生机勃勃,人都舒服了许多。
第193章
“小舅妈,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小舅舅?”斯江对于善让十六岁开始的初恋特别好奇:“他是打架打伤了才来你家的,这样也看得出长得好看吗?”
善让噎了一下:“谁说我只看他脸了?”
斯江嘻嘻笑,上次在亭子间明明是她自己说过为了舅舅这个大美人花钱花时间花力气的呢。
“我是看中他有一个也不爱吃鸭血粉丝汤的胃。”善让眯起眼笑:“自从搬来南京,我家里天天都吃鸭血粉丝汤,最可怕的时候早上吃晚上还吃!我最讨厌吃粉丝,滑溜溜的,像很多虫子一起滑下喉咙——”她一想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是往事不堪回首。
斯江一呆:“这……”她以后很难正视鸭血粉丝汤这个菜了。
“粉丝汤里一股胡椒粉的味道,还搁很多香菜,简直把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全凑一起了。难得有个人也不爱吃这个,而且因为他不爱吃,我妈整一个月都没让炊事员烧鸭血粉丝汤!简直救了我的命!当然你舅舅虽然是打架打输了和我哥一起跑回来的,但脸上只青了破了几块,五官还是看得出样子的。”善让往客厅里张了张,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笑道:“而且他脾气特别好,我给他们擦药油擦得特别用力,我哥嗷嗷叫着骂我,他还跟我笑着说谢谢。他一笑,我的心就跳得飞快,人发晕,连呼气吸气都不会了,只好板着脸装作没事赶紧逃开。现在想想好傻啊,不过也很美好。”
斯江看着她瞬间绯红的双颊,羡慕极了,太浪漫了,十六岁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这么奇妙这么美好,小舅妈隔了十几年还记得这么清楚,提起来还会脸红——咦,心跳得飞快,人发晕,连呼吸都不会了,听着怎么有莫名的熟悉感。
景生敲了敲门:“吃饭了,今天有盐水鸭,还有南京特色小吃鸭血粉丝汤。”
善让抚额哀叹:“不会吧——”
说粉丝,粉丝到。斯江看到景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大年夜他在雪中抬起头喊她名字的那张笑颜,她当时好像也有过心也跳得极快、人发晕、呼吸都忘了……
斯江猛地低下头,紧张得绞着手,完了,她要死了,她怎么会对阿哥这样?这么一想,她的心怦怦怦地乱跳,简直要跳出胸腔,从腿上到背上到手臂上,一片鸡皮疙瘩泛了上来。斯江慌得死命掐了自己好几下,疼。好了,别瞎想,她没有,不是她,不可能,不可以。要是给阿哥知道了,完了,再死一次,要是给斯南知道,会死第三次,要是给姆妈知道——
“我、我要吃鸭血粉丝汤!”斯江霍地站了起来顽强地宣布,跟着却打了好几个寒颤。
——
特地坐到景生斜对面的斯江,看着汤碗里越吃越多的粉丝发愁,鸭血鸭胗鸭肠鸭肝她倒是蛮喜欢的,但这粉丝进了嘴真的很像小舅妈说的……,越想越像,要全部吃掉真的太难了。
景生突然拿筷子指向她那碗汤:“斯江你粉丝汤吃不下了?”
斯江一怔,刚点了点头,碗已经被挪到了景生面前。
斯南立刻双手护住自己的碗,盯着景生喊:“我吃得下!我不要你帮!”
“阿哥,那、那个是我吃剩的——”斯江心惊胆颤地提醒景生,完蛋了,她的心脏怎么又开始跳得快了,稳住,她不是,她没有,别瞎想。遗传,一定是遗传了阿爷心律不齐的毛病。
“不能浪费。”景生若无其事地淋上两大勺油辣椒,又起身给她另舀了一碗青菜汤。
澄清的菜汤映出了看上去很平静很正常的半张脸,斯江松了口气,偷眼瞄了瞄身边的斯南,陈斯南正乐呵呵地啃着夹着盐水鸭胗的大白馒头,看上去很正常,她再偷偷溜了景生一眼,景生正在和粉丝苦战,看起来也很正常。
好了,现在她也正常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老太太见斯江斯文秀气地喝起了青菜汤,忍不住虎着脸说善让:“就你啊,这么好的鸭血粉丝汤不吃,非要吃寡淡寡淡的青菜汤,害得北武和斯江也跟着你吃素。要想生小孩,自己营养得跟上,来,这几块鸭肉你得全吃了。”
“妈,我不爱吃鸭肉,肥死了,腻得慌。”
斯南头一抬:“那明天吃□□。”
景生和斯江一愣,互相看了看,都没开口纠正斯南。斯江莫名心虚,心律不齐的病好像又犯了,她赶紧闷头喝青菜汤,青菜汤好喝,阿娘说得对,青菜豆腐保平安。
周老将军却对老太太也虎起了脸:“吃鸡好,鸡汤多香,善让爱吃什么你就安排什么,明知她和北武都不爱这个你还弄,真是的,越老越没记性。”
“欸,你这老糊涂,昨晚上小林来问你今天想吃什么,你自己说想吃盐水鸭和鸭血汤的,怎么赖上我了呢。这一家老小就你一个人爱吃这个,恨不得一天吃三顿,我们谁也不爱吃这汤,陪你吃了十几年你还怨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善让叫了起来:“妈!你们不是吧?以前就我一个说不想吃这个,你们一个个地都来教训我,什么不知足不会吃不懂事,原来你们都是在拍爸爸的马屁啊?”
周老爷子瞪起眼:“周善让,你造反啊?谁是马?谁要他们拍我马屁了?”
“您是千里马,主席的千里马。”北武双手端起酒杯:“爸,我敬您一杯,谢谢您和妈给了这么好的善让。”
“好什么好呀。”周老将军把酒杯一压,杯口比北武的还低了三分:“谢谢你才是,总算有人收了她去,你把她娶走了我血压都正常了。”
“有你这么说自家姑娘的吗?真是!”老太太又不乐意了,突然想起一事:“不对,明天也吃不成鸡,老大说明天请大伙去金陵饭店的旋转餐厅吃好的呢,不知道善礼明天赶不赶得上吃晚饭。唉,这家里就只剩下他这老光棍让我们操心了,善让啊,你要有什么姑娘,不论家庭条件,也不论是农村还是城镇户口,只要人品好,你想着你哥一点。”
善让摆手:“别,我可不能坑女同胞。”
“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吗?”这下老爷子老太太齐声喝道。
善让对他们做了个鬼脸,伸手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斯江笑弯了眼,啊,这么可爱的小舅妈,小舅舅不喜欢才怪呢。
景生看了斯江一眼,心想这个人怎么一顿饭吃到现在才回神,不知道刚才一直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古里古怪。
——
夜里善让怕自己营养不够,躺下去又爬了起来,吃了一个苹果喝了一杯牛奶,刚准备才回房休息,冰牛奶威力猛,还没走几步肚子就沉甸甸地往下坠,隐隐作痛。她在厕所里折腾了半天,回到房里见北武还在给顾东文写信。
“大哥愿意景生将来考警校吗?”善让站在他身后看了会儿,轻声问。
北武想了想,慢慢把信纸叠了起来:“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过大哥心里有数,这种事逼也逼不来。当年你要考大学你爸妈不也很反对?”
“景生是因为他妈妈的事才会想要考警校的吧?”善让搂住北武的脖子,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唉,这孩子心里肯定觉得很内疚,才会想要用这种方式去弥补。”
北武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总要有个出口才好,景生有心事不会说出来,一直放在心里也不好。”
“爸爸特地跟我提了提,现在全国没什么好的警校,都是中专职高学历,沈阳那个刑警学院也不是本科院校,只有人民公安大学今年刚升成本科,但是底子不厚。警校的待遇远不如军校,像国防大学、国防科技大学都是顶尖的大学,进去三个月就是军人待遇,国家补助,出来就是副连级,像我大哥家的致远毕业才两年已经是营级干部了。警校出来要考单位,考进去也得从基层干起,他这三年高中等于白读了,实在太可惜。”善让又叹了口气,少年人意气用事,哪里想得到那么远,就算知道要吃苦恐怕也甘之如饴,可做长辈的,心疼他是排在第一位的,又怎么忍心看他走弯路。
北武转过头,在她下巴上啄了一下:“放心,我会找机会和他好好谈谈的,景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他这点随大哥,很务实。倒是斯江和斯南——”
“斯江现在好得多了,她虽然敏感,其实是个外柔内刚心里有主意的孩子。”善让提起斯江语气都温柔了许多:“我们要是生个女儿,可千万别像斯南。”
北武笑出声来:“你不是一直说斯南是个宝?”
善让也笑了:“我可真佩服二姐,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要我心脏病都要发作无数次了。这孩子胆子太大,又太顺,过刚易折,其实她比斯江还要敏感,幸好特别会保护自己。”
北武捏了捏她的手,笑容淡了许多:“知斯南者,善让也。斯江好歹是她阿娘和我们照顾大的,真没吃过斯南那些苦。斯南小时候常被西美锁在宿舍里,一关就是大半天,给她一盒子饼干——”
善让想起斯南笑哈哈地说西美回宿舍看到她在一堆屎尿里抓着粑粑吃差点气疯了,还不是一次两次,眼泪突然就直往外涌,外人只知道南南嘴甜闹腾爱闯祸,谁知道她是怎么像野草一样拼命求生的,只有景生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她一年,她才会拼命想办法去云南找景生。在她心里,也许只有景生才是她真正最亲的人。
“斯南是个很讲义气的小姑娘。”善让收回了自己刚才的玩笑话:“要是我们的孩子像她,也很好。”接受到一点点温暖,就会掏出整颗心的小孩,怎么会不好呢。
两人头靠着头沉默了片刻。无论如何,这三个孩子都长大了,还都是这么好的孩子。
“那我们抓紧时间努力造人?”北武站起身把善让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