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改革开放走过了十个年头,八十年代已经接近尾声,在当代年轻人的心里,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好时代,工业发展日新月异,农业成果大放光彩,科学位于至高殿堂,文化艺术百家争鸣,而且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但对于东长安街2号对外经济贸易部里的顾北武来说,他看到的更多是问题。这两年的通货膨胀固然有官场腐败的原因,依然从侧面说明国家于85年提出来的经济软着陆的目标有失败的风险,行政干预迫在眉睫。九月份,人行将开始对城乡居民三年以上的定期储蓄实行保值贴补,国家对于物价和基建的管控也将出台。但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行政管控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很容易从经济过热走向经济滑坡,从而引发市场疲软。
但北武只能把这些担忧搁在心里,他的本职工作还在对外经济贸易部的复关谈判小组。
去年十月关贸总协定中国组的第一次会议在日内瓦举行,要确定工作日程。光是准备去年二月和四月的两次面对面答疑会,就是一个海量工作。缔约国提出的问题需要当面答复,即便有同声翻译,但能思考问题的时间极短,所以前期需要搜集大量的信息,准备代表们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再拟出最恰当的答案。最后针对整理出来的十七大类问题,与会人员再进行多次演习,其中关于敏感的价格问题和关税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外交部和外经贸部都派了专人来指导谈判技巧,答题需要精炼准确,不能过多解释,还要富有诚意,什么无可奉告之类的外交辞令是万万不能有的,不能答的只能婉转告知。
除却工作,北武的烦心事也有一堆。首都大,居不易,机关里更加不容易,紧迫感也很强。昔年比他年轻的同学们基本都崭露头角了,小吴成了老吴,去了中央书记处办公室,妥妥的“智囊”,秋天就能评上副研究员。老陶毕业后就进了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已经是研究员。老丘在中央办公厅秘书局任副处。老石去了国家体委,马上升处长。小何虽然还兼着北大的教学工作,但大多数时候都在香港新华社东南经济信息中心做研究工作。就算是78、79级经济系的同学,大多也都在国家部委担任副处级干部了。北武吃亏在年龄大,国家现在重点培养青年干部,四十岁还不是处长,后面基本没戏了,不会把你往重点岗位上推。此外北武有海外留学经历,在上海又᭙ꪶ被审查过一次,每次的政审总要比别人更费事一些。
有了顾念以后,这些掣肘就更明显了。分房是不可能的,当下的对外经济贸易部是六年前由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对外贸易部、对外经济联络部和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四个单位合并的。单位合并了,退休人员不会减少,领导和职称的坑却少了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倾轧更不会少,下属的司局级单位多如牛毛,每年从各大名校招进来的应届毕业生越来越多,机关宿舍挤到六个人八个人一间,宛如大学宿舍。上有老,下有小,自然也是机关单位的“沉重包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如北武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钱也是个问题,工作太忙,经常有上班时间没下班时间,工资固定在那里,出差补贴是个位数一天,包括出国。虽然看起来比善让的工资高了不少,但老师的福利多,最后家用开销多是善让在负担,周老太太更是主动包掉了顾念的日常开销,说起来是外婆疼外孙,但这些对于四十不惑的顾北武来说,不是惑不惑的问题,是不能忍。善让一直笑他有些大男子主义,这点北武从来不否认,上海男人向来有上缴工资下厨做饭接送孩子三大优势,现在他三样俱无了,不免偶尔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决策是否有误。
跟着顾念明年要进幼儿园,北武一打听,自己单位的机关幼儿园他已经排不上号,同事们还笑话他不懂行情,原来孩子一出生上了户口就得去工会排队。倒是善让这边北大附属幼儿园顺利地排上了队。
零零总总,琐琐碎碎,昔日的一腔报国志,固然有过激昂澎湃的时刻,但北武这一年也不是没动摇过。小何三顾茅庐,劝他去香港和自己一起搭档。小何此人当年在学校就是极锐利敢言的,差点在毕业论文上翻船,向来看不惯官场冗累陈腐,深觉北武困在机关里是杀鸡用牛刀浪费生命。
“你现在的工作是不可取代的吗?”
“你就没有其他更想做的工作?”
“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和你得到的社会地位金钱回报匹配吗?”
小何每次愤愤不平的三问,北武无言以答。
——
北武到全聚德的时候,顾念已经啃上了面皮和黄瓜丝,嘴边一圈深色酱料。
“舅舅!”斯江开心得站了起来,一看自己只比舅舅矮一个头,怎么也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扑进舅舅的怀里撒娇。
“你们俩都长高了不少啊,”北武看看斯江又看看景生,笑弯了眼,“北京的景点可真需要你们俩去增添增添光彩。”
一句话把一桌人都说得笑了起来。
顾念扯着嗓子喊爸爸爸爸爸爸。
北武低头在他大脑门上亲了一口:“你怎么又光吃面皮不吃肉?”
顾念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面皮往他嘴里送:“好吃,好吃,爸爸吃。”
北武把面皮塞回去:“谢谢了,你吃面皮爸爸吃肉。”
顾念拍拍小肚皮:“饱,饱。”
善让把他的小水壶放到桌上:“来,顾念你喝点水,今天一天都没喝几口水。”
顾念摇头:“不。”
“把话说完整,”善让谆谆善诱,“说你不想喝水。”
“你不喝。”
“你说你自己的时候要说‘我’。”
“你不喝。”
善让扶额。
斯江和景生笑得不行。
周老太太笑着说善让:“急什么,这才两岁半呢,男孩子开口本来就晚,你和北武还成天跟他说英语,他脑子里可就不糊里糊涂了?你小时候也是三岁才开口说长句子的。”
北武也笑道:“斯江说话也晚,28个月才开口说话,一说就是叽里咕噜一串串的,跟个话痨似的,从早说到晚,这叫谋定而后动。”
景生看向斯江。
斯江对他做了个鬼脸:“阿哥,你多大开始说话的?”
“两岁不到。”景生很淡定。
这下善让更羡慕了。
顾念对景生伸出大拇指:“棒!”
斯江笑得把顾念的大头抱在怀里亲了好几口。
“宝宝棒。”顾念镇定自若地把大拇指转了个方向按在自己胸口,眨巴着大眼看向斯江。
一桌人都笑着说:“对,宝宝棒,虎头也棒,顾念真棒。”
“斧头棒!”顾念乐呵呵地重复了一句。
——
对于斯江来说,全聚德的烤鸭除了太油了点没其他毛病。吃撑了也好解决,全家老小在北大校园里散步消食。
对于斯江的决定,北武并不意外。
“舅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不复读是不是错了?”斯江挽着北武的胳膊一脸忐忑。
北武笑叹:“我以为你们年轻人是不愿意听我们老年人的话的。”
“舅舅你怎么会是老年人!”斯江笑弯了眼。
“这么说吧,”北武拍拍她的手,“我们的生活经验已经不足以提供给你和景生这代人正确的参考意见了。所以你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景生诧异地看向北武,突然想起顾东文自从回了上海后,对他的决定永远是“好,那就试试”,从不干涉也不给任何意见,他现在觉得顾东文似乎并不单纯地是顺着他由着他。
斯江细细咀嚼着北武的这句话。
“在你小时候,我们是可以给出一些意见建议和引导的,”北武柔声道:“现在你们十八岁了,你们获得的信息渠道和我们几乎是等同的,你们对自己的了解肯定也比我们深。我们如果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影响你们的人生,很容易有失偏颇。”
“未来是不可知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你姆妈的确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但结果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北武婉转地说,“每个人的理想都是远大并美好的,然而机关单位里有许多你现在想象不到的困难和污垢,一个庞大的机器在运转的时候,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你选择不复读,那就不复读,你选择继续申请签证,那就继续申请,你选择读完H大英语系,那就去读。每一条路的尽头既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
斯江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是经历,”北武笑道:“无法复制的人生经历。”
没有虚度的人生经历。
——
夜里给顾念洗澡的时候,善让忍不住问北武:“你单位里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北武一怔:“没有。”
“小何从香港回来了,傍晚还打了电话来,说明晚来找你。”
“这家伙真是——”北武笑着摇摇头。
顾念往爸爸身上泼了两捧水,没得到想要的惊叫反应,又调转枪头朝妈妈身上进攻。
善让给面子地惊叫了两声,顾念在澡盆里哈哈哈地笑,扭着小身子躲避妈妈的反攻。
“单位里做得不开心的话,香港也蛮好。”善让扭头看了看北武:“又不是不回北京了,我看小何一家这两年也挺好。”
“坚决不分开,”北武看着善让笑,“不舍得。”
善让脸上一热,笑着把手里的泡泡挤到儿子的小手里。
“因为这个小东西,你已经大幅度降低了我的使用度,”北武幽幽地表示,“去年我国出口贸易增长了28.1%,咱们家的出口贸易却下降了80%——”
善让一手的泡沫抹在北武脸上:“你又耍流氓!”
“老流氓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耍流氓。”北武笑着把她搂进怀里,两人唇齿相依,亲了一嘴的肥皂泡,再呸呸呸地往外吐。
顾虎头小朋友抓着澡盆的边站了起来,伸出小胳膊,撅起嘴:“宝宝!宝宝!一起!”
他把爸妈左搂右抱脸贴脸,左亲又亲,一脸满足地总结:“爱你,爱你。”
善让尖叫一声:“虎头你刚才说什么了?”
“爱你。”顾虎头淡定地又在妈妈脸上亲了一口,贴着她的脸不松开。
善让紧紧搂着儿子,眼泪哗哗地流。
北武朝儿子的光屁股上“啪”地甩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要不要这么争宠啊?”
顾念嘴巴一咧,眼泪比善让流得还快,晶莹的泪珠挂在脸颊,我见犹怜。
善让气得踹了北武一脚:“本季度我方进口贸易全停!”
“周书记,咱们重新谈一谈——”北武立刻投降。
第269章
顾念有点人来疯,平时洗完澡喝点奶就能睡着,这夜骑在景生脖子上朝着天花板嘿嗬了半个钟头,缠着哥哥要举高高,兴奋得在半空中小腿乱蹬。
斯江拿了一本西游记的画册企图让他安静下来,没料到翻来覆去重复读了十几遍后,她嗓子都要冒烟了,顾念依然精神抖擞地指着书把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姐姐,读苏,猴儿,居居(猪猪),马。”
“孙悟空大声叫了起来,‘师傅师傅——’”斯江坚持继续声情并茂地重播。
“哎!哎!”顾念笑着点头回应,还调皮地对斯江眨眨眼。斯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别念紧箍咒了!别念了!”斯江神情痛苦地抱住了头。
顾念比她还要投入,直接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还嗷嗷嗷地喊“疼!宝宝疼,宝宝好疼!”。
斯江第N次笑到趴在顾虎头边上,要是孙悟空早点学会这句“宝宝疼”,肯定能少受很多折磨。
在“宝宝疼”过了十八遍后,顾念屁股上挨了善让三巴掌,这下是真疼了,小东西哭得泪眼涟涟,斯江还没来得及心疼他,顾斧头已经摊开四肢打起了小呼噜,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儿。
“嗳?”斯江目瞪口呆。
善让又好气又好笑地拿手绢轻轻印掉儿子脸上的泪,摇了摇头:“没办法,都快十一点了,不下这三巴掌能闹到一两点去。”
斯江不可思议地喟叹了一句:“小舅妈你竟然打虎头?!”
善让忍着笑:“打屁股,只有零回和无数回。放心,我只打他屁股,灵得很呢,一打保管马上睡着,他不记仇的。”
两人到了客厅里,北武刚躺到沙发上。
“打儿子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