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天斯江准时下班,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印季住在杨浦,也准备走了,黎昕住在重庆路,还在汇总厂商目录和合同。吴丽姿和苏琪在高敏华办公室里不知道怎么争执了起来,两个人都面红耳赤,高敏华双手交叉在小腹上,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面色如常。
印季带着斯江在她办公室门口停了停,高敏华抬起手示意他们可以先走。
“走吧,明天要跟营业员一起到五楼培训,晚上高小姐一般都会让我们对每个营业员作评估,肯定要加班开会的。”
“啊?”斯江有点懵,“这怎么评估?”
“不用紧张,不难的,你回去先看高小姐总结的营业员分为哪几大类,言语行动上都有什么习惯,明天培训的时候注意观察根据工号做好笔记就行了。”
斯江这才明白高小姐为什么要第一天就把武功秘籍交给自己,如果她没有全部浏览而是按部就班地从头开始看,估计看不到营业员管理的部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高小姐考察新人的一个方法。
“谢谢。”斯江诚意道谢。
印季笑了笑:“覅客气,再会。”
“再会。”
——
斯江没有上公交车,而是走到了北京路,果然有一家小门面门上贴着打字复印名片印刷等业务内容。
“麻烦帮我把这个复印一下,对,每张都要复印,谢谢。”
“每张?一张要一块两角洋钿哦。”
“好。”
第410章
凌晨三点半,景生被阿金开车送回万春街。
他和符元亮在昆山一晚上喝了三场,带着他们赶场子的区招商局副局长笑嘻嘻地传授了秘诀,一场结束抠出来呕光,喝一听旺仔牛奶,继续下一场。符元亮原本酒量还行,架不住空腹喝混酒,白酒红酒洋酒加黄酒,动不动要来个杯中杯,第一轮喝完不用抠就直接吐了。第二轮喝酒前还要陪几位领导打羽毛球,景生把符元亮按在场外,自己上场,他没专门学过羽毛球,纯靠反应快爆发力强体力好,陪着X局长打得对面毫无还手之力。打完球吃宵夜,喝完这场再去KTV,灯红酒绿下,K姐们的娇笑声盖过音乐声,各种洋酒拿上来就开,喝不完存在领导秘书的名下。
这夜景生和符元亮起了点争执,起因是结账时妈妈桑空口加了三千,说是两个小姐的过夜费。景生问谁同意的,符元亮醉醺醺地回了一句:“这还用得着同意?不都挑明了吗?给他带走两个,明天审核就能通过。”
景生闷声把钱付了,出门上了车跟符元亮说没有下回。
“他们要拖就给他们拖,最多拖上一两个月,我们交上去的材料都是按照要求办的,又不缺,不可能卡得太过分。X局也一直再想办法帮忙。这种——太龌龊,万一出了事反而是大麻烦,没意思。”
符元亮嗤笑道:“小阿弟啊,侬还是太天真了,这一位我们今天是第三趟请客吧?前两次除了现金,该送的一样不少,有屁用场,他就好这一口,双飞。你看好了,明天不给过审,这三千我来出,不用公司出。”
“不是钱的问题。”景生皱起眉,看向车窗外,窗外是黑黝黝的一片片田野。
这条新修的路没开通路灯,阿金嘀咕了一声“册那”,开了远光灯,前头的路骤然亮了不少,无边无际的灰尘微粒在光亮中上下翻腾。
符元亮探过身来,仔细看了看景生的神情,笑了起来:“好了,放心,这种事情是龌龊来西的,你不要跟斯江说就好了。我也不跟李宜芳说,免得她跟她通气。小姑娘肯定受不了——”
景生眉头动了动:“也不是因为这个。”
符元亮不经意地笑了:“你放心,万一被知道了,阿哥我来扛,做生意真的没办法的,被耗掉的一天天全是钱呐。再说我们真没做坏事,小姐的手都没摸过,出淤泥而不染。你正眼都没看那些小姐一眼,我作证,”他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那个Mary,每次都贴着你坐的,你也不要总是冰冰冷对人家,她是个大学生,老子生了癌娘跑掉了,下面还有读初中的弟弟妹妹,实在没办法才来坐台,也是作孽,我多给了她两百块小费,她感激得眼泪水淌淌地——”
景生扭头看了他一眼:“读初中的弟弟妹妹?她家没碰上过计划生育?”
“乡下嘛,宁可房子被扒也要生儿子的,我看她不像在骗人,”符元亮顿了顿,睁开眼,“嗳,你是说我当了冲头?”
景生懒得理他。
“她跟你要中文机号码,你怎么不给她?”符元亮笑着摇头,“X局长喜欢玩双飞,就是她告诉我的,两百块买个情报,值了。”
“呵,她自己卖自己?然后价钱翻两倍?”景生看人自有自己的一套,并不轻易相信这些欢场里的女人,谁愿意承认自己纯粹为了挣钱下水的呢?反正他去了三趟,听下来小姐们个个都有苦衷。
符元亮“嗐”了一声,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景生便也不再提,跟阿金说了几句闲话。
忽地符元亮又睁开眼:“景生,伊其实还港了那个赤佬有毛病额,硬勿起来,欢喜用皮带抽用香烟烫,所以价钿要翻两倍。”
景生一怔,前面阿金“啊哟”了一声。
“是有这种王八蛋的,自己不行,不把鸡当人,往死里折腾,前年YH宾馆不是有个小姐被弄死了吗——对不起啊小顾总,对不起。”
阿金一个哆嗦,挺直了腰杆专心开车。
景生和符元亮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都看得出对方心里窝塞憋屈不好受。
——
斯江还没睡,她被高小姐的这套资料完全吸引了。对文字尤其敏感的斯江,从中大概看到了一个学历并不高的上海女孩的十年奋斗史,她卖过女鞋卖过女装还卖过化妆品,应该在第一百货和新世界都工作过,对女鞋、女装和化妆品的品牌很熟悉,对市场大势和顾客群特点分析得鞭辟入里。她也许很早就升为了营业员组长,管理过不少营业员,斯江隐约感觉到她对三四十岁的女营业员们的厌恶,在营业员分类中,第一被她排除的就是爱嚼舌头说人是非的营业员,第二是动辄就要调班请假的,但是她又特别标注出来:不要招准备结婚生小孩的营业员。斯江对此感到不适,将心比心,也许她明年就要和景生结婚呢,虽然她打算三十岁左右再要小孩,但是万一意外中奖,难道不生?想到高小姐届时可能对她是另一种态度,斯江不禁对她有些失望,才又想到高小姐看上去似乎就是那种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的女强人。
让斯江意外的是,高小姐喜欢的合作厂商并不是市面上耳熟能详的哪些,第一服装厂,第二衬衫厂,针织十九厂这些只出现了寥寥数语,鸿翔时装公司倒被圈出来过几次,旁边还贴了一张剪下来杂志内页,一条白底黑色小圆点的V领短袖连衣裙,有宽宽的黑色腰带,旁边文字说明是“三等奖”。什么厂家有哪些设计师,在什么比赛里得了奖,哪些款式在第一百货卖得最好,从1987年开始都有很详细的记录,绝对是下过狠功夫的。
突然看到“香港四重奏”的时候,斯江激动得出了一身热汗,她捧着资料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遗憾只出现了这半张纸的内容,细细读来,原来高小姐竟连续参加了三次四重奏的时装发布会,对四重奏评价甚高,又批评这个牌子不懂得走百货公司的销售渠道,很可惜。斯江仔细回忆自己上台主持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高小姐,奈何一点印象都没有,但高小姐会不会从简历里就认出了她呢,斯江不敢确定。
斯江半夜call了景生两回,一回留言“高小姐竟然知道四重奏。”第二次觉得表达得不够准确,又呼了他一次:“要不要进百货公司设专柜?”
景生没有回消息,斯江心里千转百回做了种种设想,对于抢走高小姐二楼三楼女装楼层的王经理她们越发愤懑。还有谁能比高小姐更适合运营女装呢?公司老板竟然这么容易妥协?丝毫不管经营大计?连带着,斯江对那个从未谋面的林董都颇为失望了。
景生上楼见斯江果然还没睡,又好气又好笑,翻了翻桌上复印出来的资料:“一天看不光的,这么不早点睡?”
“我呼你,你怎么不回呀?”斯江抬起头,皱皱鼻子,“臭死了,你又去当三陪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快了,节后要开工,图纸已经在报批了。”景生拎起衬衫闻了闻,是一股酒气加酸臭味,“我先去洗个澡,你第一次呼我的时候在陪打羽毛球,第二次呼的时候也不方便回电话。别生气啊。”
等景生一身水汽地回到客堂间,斯江已经把一桌的资料收拾好了,正对着自己的笔记本若有所思。
“下来伐?阿拉好好交港港闲话。”景生手指捻了捻斯江的耳垂。
斯江揪住他作乱的手指,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方便回电话的地方是啥地方?”
——
亭子间里台灯亮着,斯江觉得气闷,把窗推开一条缝。
“呀,落霜了。”
一层若有若无的银白色铺在对面的屋顶上,远方的暗青色天空雾蒙蒙的,霜降过去快一个多月,市里才真正降下了霜。
景生伸手把斯江拢进怀里,枕着她的肩低声嘟哝了一句:“吃力色了。”
斯江转身紧紧搂住他:“再捱一捱?小舅舅元旦后就回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相拥了会儿,窗外有冷风漏进来,扑在景生手上,他往前倾了倾,把窗重新关上。
“冷伐?”
“还好。”斯江仰起头,在他喉结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
“你累不累?”景生垂首捉住她的唇,辗转反侧厮磨噬咬,并不隐藏自己的欲望。
“想了。”
斯江被他亲得七荤八素,被压到床上时才清醒了一秒,伸手抵住了景生:“喂,先老实交待,不方便回电话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第411章
景生撑起身子,和斯江双目对视了片刻。
“说了怕你生气。”
斯江咬了咬唇:“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生气。”
景生低头轻轻啄了她一下:“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总有其他办法的。”
斯江垂下眼帘,胸口骤然剧烈起伏起来,一双手臂无意识地从景生颈后滑落,揪住了被套。
“是那种地方?”
“嗯。”
斯江抬起眼,橘色的暖光笼罩着景生的半张脸,坦坦荡荡,眼睛里有愧意无羞惭,可是闭上眼,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景生在那样的场合被那样的女人环绕着的场景,斯江就觉得一团火从心底烧上来,烧得她面目全非,她所自持的理智冷静客观站在多角度思考问题,统统被烧成了灰,只剩下失望和愤怒。
景生从没想过隐瞒,他认为斯江足够了解他,他也认为自己够了解斯江,然而看到斯江的眼泪就这么无声地从眼角沁出的时候,还是慌了,脑海里晃出符元亮那句“小姑娘肯定受不了”。他俯下身,指腹沾上了泪,却断不了水龙头的开关。
斯江眨眨眼,吸了吸鼻子,胸口堵得太闷,一时竟无从说起。
“我就负责喝酒和付钞票——其他什么也没做,”景生低声解释,“谁也没碰过,谁也没碰过我,我保证,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至于今晚多付的钱,景生不打算再提。
斯江伸手推了他一把,景生纹丝不动,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揩鼻涕!”斯江抹了把涕泪,狠狠抹在景生光着的手臂上。
“就擦我身上好了,”景生低声恳求,“侬相信吾伐?对勿起。”
“侬觉着吾勒生气(你觉得我在生气)?”斯江看进景生的眼里,不由得反问自己刚才她汹涌的情绪里有妒忌吗?有作为女朋友对男朋友从身到心的占有欲和排他性的领地意识被侵犯带来的愤怒吗?她并不想做拜伦所说的“女人”:爱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消遣,而它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她也不想如徐小凤的《卡门》里所唱的那样,把爱情当成一种普通的玩意,把男人当成一种消遣的东西。但这样的自我拷问得到的答案令她更加沮丧,她不得不承认妒忌是存在的,那把最烈的火明显是因为她设想了景生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寻欢作乐的模样。
“生气得蛮明显,”景生苦笑,“气得还蛮结棍。”
“但是我又担心你一点都不生气——”景生蹭了蹭斯江的鼻尖,“你越小气是不是说明你越在乎我越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当然有排他性,我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俗人,不是圣人,肯定会小气会嫉妒的。”斯江有点沮丧地承认。
“我也很生自己的气。”景生翻身躺下,双手叠在脑后仰面对着天花板吁出一口气。
斯江默然不语。
“任何人,包括我,进到那里就都很丑陋很恶心。原因、目的、有没有做什么,其实都不重要,”景生有点颓丧,“是不是做生意一定要走这条路?总有人不走这条路的吧?至少爷叔没走过这种路,他也一样做成事情了,做成的还是大事。所以,归根到底其实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人拿刀逼我进去。主动去和被动去,其实没有差别。”
斯江收了泪,天花板上的光晕并不均匀,一圈一圈地好多个同心圆,像涟漪扩散在白纸上,有虚虚的一道道阴影。她刚才最失望的也是这个吧,她总觉得景生是无所不能的,是与众不同的,可他竟然走上了这条路……斯江并不想用“沦落了变脏了”去评判景生,但现在的景生,似乎不再是以前的景生了。这点经由他自己剖析出来的时候,她的痛楚同样如此强烈,好像有什么在身体里夭折了,看得见挽不回,且不再来。
这条线究竟以什么为基准呢?斯江无法厘清,大舅舅也给专管员们送过烟酒,小舅舅也请客吃饭送礼给景生找来那群陪他去DG的“弟兄”,如果她从来没有因此对舅舅们产生过反感,又凭什么对现在的景生感到失望?烟酒和女色的区别是前者是物后者是人?难道前者可以称之为“人情”后者就只能定义为“美色贿赂?”,这无疑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就因为是景生,斯江才无法释怀。这样的无法释怀,恰恰又反证了她的失望和愤怒与价值观的崩坏没有关系,只是狭隘的利己主义而已。因为只单单假设成景生没有参与,是符元亮一个人去的,她都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原来她竟然是这么狭隘自私的人,斯江翻身面向墙壁抱紧自己,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
“囡囡……”景生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小心翼翼。
书桌上的中文机剧烈震动起来,一边震一边动,在掉下书桌前被景生捏在了手里。
符元亮留的信息:昆山出事了。
景生转身看向依然背对着自己的斯江,深深吸了口气。
——
接到群众举报,某领导在某宾馆嫖娼,被警方当场抓获,其中一位卖淫女不堪虐待从三楼跳窗,生命垂危,已被送往医院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