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元亮抹了把满头满脸的汗:“吴琳娜人没事,吃了点皮肉苦——她没提我们公司,也没提我们的事。”
景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消息是妈妈桑透露给符元亮的。行有行规,出了事的小姐如果嘴巴不牢,三面不是人,不是以后混不下去的问题,老板和妈妈桑分分钟有办法让人活得比死了还苦。反之,拘留所里吃点苦,摒牢了不开口,罚点钞票而已,出来得飞快,有苦劳还有功劳,一边老板发奖金,一边生意会更好。哪个客人不喜欢这种让人放心的小姐呢?
第二天下午,景生和符元亮才被请去协助调查,妈妈桑也在,她眼角的细纹嵌在隔夜的粉里,笑起来像刀刻出来的一样。一条人命的大事,景生不知道她怎么笑得出来的。他和符元亮先被分开询问,再进同一间房间回答问题。
是你们请XX去某某KTV会所的吗?
是的。
叫小姐了吗?
有几位服务员来活跃气氛,推销酒,一起唱几支歌。
叫了几个小姐?
经理安排了六个服务员。
六个人里没有这两个人?
景生说包间里灯光暗化妆浓没仔细看没印象。
符元亮指了指吴琳娜说有。
例行的问题自然有例行的答案。
为什么要请XX?
认识了谈得来,临时兴起。
符元亮加了一句:XX唱谭咏麟唱得好。我唱张国荣还可以,之前比过两次,一胜一负平手……
他说的都是实话,在包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也这么开过玩笑。
没问你这个!
账单也没有问题,景生付的是现金,发票上酒钱一万两千八百,服务费15%,没有嫖资。开了哪六瓶酒,和会所里的价目表都对得上。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妈桑被人接走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吴琳娜,罚款五百,连行拘都没有。那个还在医院急救的小姐似乎被遗忘了。也没人再继续询问景生他们。倒是有人不断进进出出,一会儿是XX领导对嫖妓供认不讳的消息,一会儿是那个跳楼的小姐除了摔断了腿身上没其他伤,吴琳娜的证词是XX刚用皮带抽了她十几下,就吓坏了那位,大概因为唱歌时喝多了才慌不择路把三楼当一楼跳出去的。
符元亮整个人松弛下来。景生却一直在观察那些提问和回答的人,很明显,有人故意在放消息给他们,为的是安他们的心,让他们不要乱说话。
很快,有人通知他们可以走了,没事了。
XX领导的汽车后备箱里有五万块现金,办公室小金库里有三百多万现金。至于嫖妓和喜欢抽卖淫女,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那位跳下去的小姐,不过是一个拎不清的“鸡”而已,甚至变成了一个笑话。
——
面包车停在荒芜的工地上,瑞德服装的广告牌贴满了对着马路的一整排围墙,马路通向市区的另一半还在修,钻地声轰隆隆地项,挖掘机土方车吊车各司其职,穿橘黄色背心的施工队伍还在夕阳下忙碌。
景生下了车,慢慢走了两步,隔夜的酒翻滚上来,实在压不下去,呕了一地。符元亮赶紧上来扶他,却被景生一把推开。
第412章
景生一早奔去昆山,说是处理点紧急事故。
公司还在筹备期,美金账户还没开出来,香港的钱进不来。厂房的图纸才画完,工地上只有两个轮班的保安,临时办公室搭了个架子,办公家具和设备才付了个定金,昆山招的人事和财务要春节后才上班,斯江想不出还能出什么紧急事故,越是想不出越是担心。
出门前她呼了景生一次,景生没回电话,在公交车上她收到景生的回呼:放心。这两个方块字和顾景生三个字及日期在绿幽幽的屏幕上从右慢慢移向左,消失不见,随后又再次游弋一遍。斯江揣测他大概斟酌过许久才留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传呼中心的小姐听到的又是怎样的语气,如果问“顾先生还有什么信息要留”,不知道景生会不会犹豫许久才回答一个“没”字。因为这样不着边际的想象,斯江坐过了头,到了石门路站才惊觉,匆匆下车往回走,王家沙门口排了一长条队伍,工商银行门外也派了一长条。斯江在人龙中左穿右插,包里的中文机却突然开始乱震,震得她心慌意乱,匆匆忙忙拿出来看,仍旧还是“放心”两个字,这两个字看的次数太多,简直不太像“放”和“心”了,再仔细翻看,的确有两条一模一样的信息。
“陈斯江!等等,你工牌掉了。”印季匆匆追了上来,手里举着斯江的工号牌。
“啊?谢谢,谢谢侬。”斯江忙不迭地道谢。
“还好是工牌没人要,要是皮夹子,估计吾也拾勿着。(估计我也捡不到)”印季一边笑一边继续吃手里的粢饭团。
斯江失笑。
——
这天在五楼食堂参加培训的时候,斯江时不时就会走个神,常错以为外套口袋里的中文机在震动,偷偷摸摸拿出来看了许多次,却一条信息都没。等各部门的部门细则轮番讲完,斯江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陈斯淇,吾额笔呢?哪能借得去勿晓得还额呀。”(我的笔呢?怎么借去不知道还的?)
“吾用好就还把侬了呀——侬再寻寻看,哎呀,滚勒地浪厢了,对勿起。”(我用好就还给你了呀,你再找找看,哎呀,滚到地上了,对不起。)
斯江回过头仔细看,倒数第二排一个小姑娘正费力地弯下腰去捡笔,等她抬起头,秀气的瓜子脸在荷叶边的胸饰领子衬托下显得水灵灵怯生生,的确是堂妹陈斯淇。
自从钱桂华坐牢后,陈斯淇就不大回万春街了,她哥哥陈斯强倒是雷打不动隔三差五就要回来吃阿奶烧的大黄鱼。斯江过年的时候见过她一次,知道她中专毕业后在南京东路的东号鸿翔时装做营业员,因景生姆妈的事,斯淇长大后见了她就有点刻意躲着,斯江也从不主动搭话,原本就不算亲近的堂姐妹关系越发疏远。
中场休息的时候,外头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里挤满了年轻小姑娘,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闹忙得很。斯江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找人。
“斯淇?”
“阿姐——”陈斯淇把保温杯抱在怀里,并不意外甚至有点勉强地应了一声,“侬啊勒嗨啊。(你也在啊)”
环境嘈杂,两人说了几句便随大流回到食堂。
“呀,侬阿姐是楼面主管哦,侬有后门好开了——”有人凑过来看斯江的工号牌,“1524,是五楼额主管,嗳,阿华、法伦,是管你们的。”
陈斯淇加快了步子,一进食堂就融进了后排的营业员里,和她一起坐的几个女孩好奇地盯着斯江上下打量,不知道谁拿出一包话梅来分,有人推了推斯淇让她拿点给斯江,她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别开了脸。
“笔记做了伐?”印季特意来探视斯江,塞给她两个桔子,“Liz带来的,她去开例会了,让吾喊侬十二点一道去奉贤路吃中饭。”
“你们去吧,我就在食堂吃。”斯江笑着接过桔子。
“侬买饭卡了?”
“嗯。报到那天买的。”
“早上开例会,中午Liz肯定有话要说的,你不来不大好——放心,高小姐不在,没人请客,阿拉大家劈硬柴(AA)的。”印季笑了笑。
斯江不好意思再推拒,便应了下来。
——
中午果然只有她们五楼的四个人一起吃饭,点了四菜一汤,人均十块出头,直到清了帐,吴丽姿还在絮絮叨叨,一会儿是陆副总不做人,一会儿是王经理不做人,冒出来好几个新名字,靠着印季和黎昕的同步解释,斯江大概摸到了脉,企划部的严经理在公司里举足轻重,明显是支持高敏华的,两个人都是林董的直系下属。陆副总是钟表公司派来的地头蛇,没有实权,行的是监督职责,以防FA公司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连累到业主。王经理能抢走最赚钱的两个楼层,原来靠的是王董,她是王董在大陆的姨侄女。王董是林董的夫人,大部分时间留在台湾掌管高雄的FA百货,传说夫妻俩是青梅竹马白手起家,在日本一起奋斗了十年淘了第一桶金,创立了FA投资管理公司,没几年就把FA做成了台南最红火的百货公司。当然,王经理能得逞,是因为她认定了高敏华和林董有一腿。王董信不信是一回事,但高敏华丢了二楼少女装三楼淑女装的营运权却已经是既定事实。一楼化妆品和女鞋楼层的林经理则是林董的隔房侄女,在英国留过学,性格温柔贤惠,两头都不得罪。财务部和人事部则全是王董指派的人,明面上对林董毕恭毕敬,但每个礼拜都会单独向王董报告。
斯江对这些芜杂的人和事一概不发表任何意见,吴丽姿也不需要她发表意见,她没有疑问句反问句,全是肯定句否定句,倒也省了三个部下不少事。印季负责嗯哦啊,黎昕擅长“是伐?真的?啊哟。”看得出都已经熟能生巧了。
关键信息也有,开业时间最终确认了,广告投放进入了密集轰炸的阶段,只剩下一个半月,全公司都得加班加点,十五天内装完工,陆副总负责消防验收。元旦前五层楼要完成两轮大清,随后营业员入场做细卫生,各部门联合验收完厂商进场,一月十号内部试营业,理顺收银系统,各部门报表轮转一个星期,一月十七号开始对外试营业一个月,试营业的好处是免税。
斯江细细做了笔记。吴丽姿嘲她有点一根筋:“这些高小姐办公室都会贴出来的,不用记。”
“我记性不好,写在本子上心里才踏实。”斯江微微笑。
黎昕便也从口袋里摸出小本子和笔来:“你记了些什么?我也抄一份。”
斯江哭笑不得:“回办公室给你,走吧,有人等位子呢。”
一行人回到办公室,黎昕借了斯江的笔记本去抄作业。斯江接了一杯温水刚喝了两口,就见高小姐一阵风地进来了,赶紧拿上那套武功秘籍等在了她办公室外头。
等高小姐的人不少,吴丽姿、苏琪都抱着厚厚一沓文件夹等在门外。
“谁的事最少?”
“我。”斯江笑着举了举手里的文件夹。
“陈斯江先进来,你们两个等一等。”高敏华大力推开玻璃门,呼出一口长气,随即又挺直了腰背精神抖擞地坐到了办公桌后头。
“看完了?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斯江把文件夹翻到最后一页,回形针别了两张A4纸:“我把疑问都写在这里了,您有空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
“能,”高敏华匆匆扫了一眼,看到负库存、推头、花车、区内动线一些词语,不禁露出了笑容,“蛮用功的,等我有空了再找你。”
斯江松了口气:“那我先上去五楼了。”
“五楼的营业员都认识了吗?”
“认识了,这批一共十六个人,名字和脸还有点对不上。”斯江有点惭愧。
高敏华露出一丝讶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相当好,六点钟有场会,记得参加。”
斯江出了三楼,冷风一吹,她揉了揉脸,有点烫,不禁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背,精神抖擞地上了狭窄的钢板楼梯。
——
六点钟的会开始之前,高小姐提醒了一声:“下班、加班都打过卡了伐?”
斯江点头,心里却不禁佩服高小姐日理万机却从不遗漏这些细节,也难怪吴丽姿她们忠心耿耿,王经理也挖过高小姐墙角,只挖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男楼面主管,斯江估计自己就是正好填上了这个空缺。
三楼的小会议室挤了十一个人,显得格外团结有力量。斯江刚坐定,就见印季和四楼的三位男主管端着托盘进来,咖啡、绿茶、红茶、饼干、蜜饯都有,还有三大袋肯德基。
“每次加班,高小姐都会请客,规定必须男人服务我们,女士优先。”黎昕低声告诉斯江,斯江看了四个男人一眼,人人脸上都笑嘻嘻,没有半分不情愿,便也站起来帮忙分吃的。
“笃笃”两声,大家回头看。一个长发高挑的温婉美女笑着对高小姐勾了勾手指。
“徐秘又有什么事啊,——今天不会开到十点钟吧?”吴丽姿嘟哝了一句。
“做撒?我大肚皮都没开口,你怕什么?十点就十点,十二点都没问题。”苏琪白了吴丽姿一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呛了起来,呛归呛,斯江听得出两个人很熟稔,熟到什么场面话都用不着说的地步。
高小姐看了看手表:“给你们一刻钟吃晚饭哈。”
不多时,高小姐折返回来也敲了敲玻璃窗,对着四个男人勾了勾手指。
会议室空了一小半,斯江把最后一小块鸡肉咽下去,开始收拾桌面。
门再被推开,高小姐笑语晏晏:“今天你们有口福了,夜饭辰光延长半个钟头。”
四个男人乐呵呵地忙成一团,关门、放百叶卷帘,放下来还要扒开百叶帘看看外头,做贼似的。印季利索地拆开两个大塑料袋,先把醋和姜挪出来,再端出三个食堂的不锈钢盘,盘子上不伦不类的扣着不锈钢盆,打开来入目一片金黄,斯江目测这三盆足足有二十只大闸蟹。这当上司的,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第413章
斯江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不会吃大闸蟹。
自从顾东文回沪后,家里年年都会买大闸蟹。斯江不爱吃蟹黄蟹膏,觉得腥气,捏着一把蟹腿能啃半天,顾东文和顾阿婆拆出蟹肉来直接堆在她饭尖尖上,她皱着小鼻子嫌太多。后来景生从新疆回来,头两年被顾东文支使着拆蟹肉给阿妹吃,渐渐成了习惯,再后来,顾阿婆手把手教他熬猪板油加茅台酒炒吃不完的蟹黄蟹肉,这个斯江倒不嫌腥气,一罐子她一个人三五顿拌饭拌面就吃光了。
“这个是六角板,不能吃,”印季笑着指了指,“蟹心、胃、肠、肺、腮,都不能吃,要扒掉,你看,像这样——很简单的。”他下手利索,掰开蟹壳,咔嚓把螃蟹腰斩,唰唰几下搞定。
斯江骇然地看着手里的八爪将军喃喃道:“原来它也有内脏啊——”说了一半,觉得不妥,想解释自己真不是装傻,又觉得多余,不由得面红耳赤。
一桌人笑得不行。
“陈斯江哦,一看就是被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吴丽姿吃得满嘴流油,一边擦嘴一边下定论,“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或者阿妹,也舍不得让你自己拆大闸蟹,啧啧啧。”
斯江想起景生,手上慢慢地拆着螃蟹,垂下了眼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