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蟹洗好手,会议正式开始。
白板正面是从一月七号开始的工作倒排表,详细到了每天,横平竖直的表格也不知道是谁画的,工作日程排得十分清晰,事项、负责人、执行人、最晚完成期限,重点事项下划了红线,堪称井井有条,光是看一看,斯江就觉得一切尽在高小姐掌握中,她作为前线小兵心里不慌。
讲解完倒排表,高小姐手中的笔点点了桌面:“每个人每天都要有工作记录,当天事当天毕。工作记录不是你的日记,不要藏着掖着,你锁在抽屉里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啊——暗恋谁就不要写了。”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会议室里静了两秒,众人哄堂大笑,四楼的三位女主管齐齐看向吴丽姿。
“哦,下次我用嘴巴说好了伐?”吴丽姿却毫不在意,一句话说得高小姐也笑了起来。
“说的就是你们,吴丽姿、印季、黎昕,你们多久没有交工作笔记了?刚进来第一个月是一天一交,随后是三天一交,现在是一周一交?再下去一个月一趟?”她板起面孔,“吴丽姿懒,你们两个就要盯着她签字,这是她的责任,她必须知道你们每天在做什么,做得顺利不顺利,问题出在哪里,需要跟哪些部门协调,你们天天闷头瞎忙,月底一看,做了啥?财务部看得到伐?董事长办公室看得到伐?没有功劳也要把苦劳贴在墙上,懂伐?”
高小姐的视线落在斯江脸上,“楼面是只看得到差错看不到功劳的地方,卖得好,是企划部活动好厂商产品好营业员本事高,卖得不好,都是我们的错。希望大家心里有数,该多做的事绝对不要少做。”
她口气明明是训斥,斯江却觉得很贴心,她没正经上过几天班,即便在香港友邦培训时氛围很国际化,也没人这么提醒新进人员该做什么。
高小姐又另有复印好的注意事项两大张,分发给与会人员,上面更加细致,包括执行人员容易犯的错误和遗漏都一一标出。
“印季参与过鞍山百货的升级开业,这里面有不少是他提出来的建议,很实在。”高小姐笑着对印季点点头。
啊,斯江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不把下属的功劳占为己有的上司都是好上司,不只是高敏华,也包括了吴丽姿。
“现在给你们一刻钟,然后我们来讨论这份注意事项还需要补充什么。”高小姐起身离开会议室。
斯江全神贯注,一边看一边拿笔写下自己的问题和想法。
——
“我看图纸上好像没有专柜的招牌高度尺寸,现在五楼有些地方我觉得不太合理,”斯江拿出五楼的厂商布局图,点了点后区的302、405两个区域,“比如说302是卖相架的,货架高度标了一米八,一米八的话就把它后面的货架全部挡住了,从这两个主要通道看过去,肯定看不到后面402、502这两排。还有405是卖毛绒熊的,用的是一米五乘九十乘四十五的货架,但是产品目录上有一个熊是一米八,完全没考虑过放在什么位置。”
“四楼呢?你们检查过专柜招牌和货架高度没有?”高小姐却先转头问了苏琪一句。
四楼的六位赶紧翻出图纸。
“是我疏忽了,没想到高度的问题,”苏琪举起手,“明天发通知给厂商。”
印季和黎昕也翻出了厂商送来的货架照片资料和产品目录,五楼有七十几家厂商,礼品的目录每家都是厚厚一沓子,一时看不出还有什么问题。
吴丽姿两眼放光,探身越过黎昕大力拍了斯江的背一把:“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眼睛就是毒,脑子就是聪明。”
这件事斯江吃午饭的时候跟吴丽姿提出来过,吴丽姿让她晚上开会直接问高小姐,她说自己讲不清楚。
忙乱了三十分钟后,高小姐风风火火地带着整理出来的资料再次出了会议室。
——
散会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三刻,景生留了一条信息:“事情解决了,扫个尾,勿等,放心。”
还有李宜芳和程璎分别呼来的几条消息。她们两个为了庆祝斯江上班,约了今晚一起去小酒吧喝酒。
李宜芳和程璎正在泰兴路路口一边抽烟一边说话,见到一群人出来,便抻着脖子找斯江。
“斯江——”李宜芳笑着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啊,天哪,你总算下班了。你再不出来我要上去找你了。”
“不好意思,收到我留言吗?”斯江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住李宜芳,“不是让你们别等我了?”
程璎摘下自己的贝雷帽压在了斯江的头上:“你们办公室里有空调,出来风一吹容易着凉,光顾着别人干什么。那种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戆女人,冻死活该。”
这句说完,一阵冷风卷起地上枯叶,程璎连打了两个喷嚏,李宜芳哈哈笑:“看到没呀,活该的人是你耶,活该活该。”
“嗳,怎么不是你男朋友等着啊?”吴丽姿一边扣风衣纽扣一边跟斯江打招呼,“等再过五年,你就明白了,只有女朋友才是朋友,男朋友只是男的。”
印季笑着跟斯江说了声再会,到路口去拦差头。
吴丽姿高声喊了一句:“差头票明朝喊我签字啊,一定要打票,没票不给报销。”
“那个——你领导啊?”程璎扬了扬下巴。
“嗯,人挺好的。”斯江弯了弯眼,“走吧,我请你们喝酒,今天我口福好,不但吃了肯德基还吃了大闸蟹,领导的领导和领导的领导的领导请的客。”
“哇——哦!”李宜芳连连跺脚,“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吃大闸蟹的,呜呜呜呜——你们公司还招人吗?”
“嗯,好像还在招总秘,不过总经理一直在台湾——”
“台湾男人?那算了!”李宜芳钻进车里,“师傅,麻烦你开一下空调好不好,好冷哦——我跟你说啊,台湾男人招女秘书真的不行,给我一万块我都不去。”
“对,小姐侬老拎得清额!”差头师傅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
后排的程璎和斯江笑成一团。
——
在车上,斯江又频频查看中文机,惹得李宜芳和程璎不断嘲她。
“你这个中文机和顾景生那个一模一样,是不是一起买的?情侣机?”程璎问斯江。
“你真的好爱问废话!”副驾驶座位上的李宜芳回过头来,“这是顾景生生日那天送给斯江的礼物。”
程璎一时没转过弯来:“谁生日?谁送谁礼物?”
“男朋友生日,男朋友送礼物给女朋友,厉害不厉害?看外表顾景生不像这种男人吧?”
“一点都不像。”
斯江笑着不理她们。
“那你送了什么生日礼给他啊?”程璎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你就神秘兮兮地不肯说,咳咳,不会是——”
李宜芳吹起口哨:“你又说废话了耶。”
“你好烦呀,人家说话你可不可以不要插嘴?”程璎用□□语发起嗲来,堪称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自身,李宜芳一边笑一边和她争宠,车里热闹极了。
“你不知道吧?他们两个好恶心的,买一样的中文机,入网也要连着的寻呼号。”李宜芳调转枪头朝斯江开火,“像不像才恋爱三个月的神经病?”
斯江:“你和符元亮才恶心好吗?还穿情侣衫,求求你了,别再给他买衣服了,他穿你那种风格的衣服,真的穿不出来。”
李宜芳气短:“真的,你说得对,我送他衣服他还很勉强的一副样子哦,而且DKNY耶,他穿得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完全不想和他走在一起。”
“但你能和他睡在一起,”程璎幽幽地插了一刀,“你可以考虑送给我们啊。”
“我没有送吗?你有没有良心?”
两个人又斗气嘴来。
斯江却捏着中文机看着窗外出了神。
“你生日怎么变成我收礼了?不合理,”斯江记得自己当时还调侃了景生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嗯,想奸,想盗。”景生目光灼灼,笑得明目张胆。
第414章
有些事情对有些人是结束了,对有些人才刚开始。
符元亮觉得既然没事了就离远些,审批的事等新领导上台后再看风向。景生让阿金送他回上海。
“侬想做撒?”符元亮紧张起来,“你不要瞎来——”
“你归你走,”景生从他衣袋里把剩下的半包烟劫走,“我归我留,看一看山水。”
符元亮又劝了几句,实在劝不动,便坚持自己叫部黑车回上海,叮嘱阿金千万要跟牢景生,又威胁景生:“你这么搞,斯江不问,我不说,她要问了,我肯定不会讲瞎话,你有点数。”
景生不响,让阿金先送符元亮去长途汽车站找黑车,随后跟阿金随便找了家小饭店,吃了点热饭热菜热汤,调头开去那个跳楼女急救的医院。
阿金跟了景生好几年,头脑蛮清爽,白天在外头等他们的时候,按照景生的安排,他人也没闲着,车子里常备的两条软中华派上了用场,几个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该打听的也都打听到了。
“顾总,XX这赤佬在局里已经当了十年一把手,论理老早该往上动一动了,但听说是他自己不肯走,有人弄过他两次,他在省里有靠山,没弄下来。这次到底是谁摁死他了,好几位都说新官没上任搞不清到底是哪路人马立升这么大——肯定不是局里几位二把手三把手。”
这点景生也明白,这十几年大江大浪泥沙俱下,哪个衙门不捞油水?十几年不升官的,要么是太贪,要么是太傻太干净,像XX局这么容易进账的地方不多,能相提并论的只有消防和土地这两块。小金库不是XX一个人的,端掉小金库,得罪的是一个整体,拔出萝卜带出泥,局里能有几个干净的?其他人追缴赃款再揭发立功,能不予以立案,至少也能换个缓刑,但再回这个财神庙是不可能的。可想而知,动手的肯定是强龙,盯XX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下手就稳准狠,掀翻一片,才好带着自己的班子上马,再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出各处的小金库,上缴个十分之一,名和利全得了,前途一片光明。
“苏州有什么动静吗?”
“没。”
景生看向窗外,没作声。作为地头蛇,XX得罪的人实在不少,今年新加坡国父访问苏州的时候,由Z市长负责接待,他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一口流利的英语把双方官员都震惊了,他还不顾礼节挤上了国父的加长豪华轿车,连从饭店到火车站的二十分钟也不放过。XX人前人后没少拿Z市长这件事开玩笑,曾当着景生他们的面多次出言嘲笑:一个正厅级小干部,二把手,抢了出风头抢到这种地步,勿要面孔,想想北京领导没人搭理李,上海领导也无所谓,就我们苏州这么贴上去,丢人,简直丢了全体中国人的脸。
这件事景生在电话里跟顾北武提过,他觉得苏州作为一个普通的地级市,跟第一批沿海开放城市青岛宁波肯定没办法比,如果能吸引新加坡来成立国家级的双边项目,那就是翻天覆地的机会,瑞德旁边还有五十亩地,肯定要想办法也拿下来。北武只说了一句:“如果我是李,肯定会问你苏州有没有机场?”最后那被X部门硬性推销的五十亩地,景生还是保守起见请了两顿饭婉拒了。
如果换成顾北武,他会怎么考量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景生苦苦思索,认定不可能是章市长的人动的手,一个冒这样被上峰不喜被下属讽刺的大风险的领导,是一心一意要做事的人,在他那些被坊间传为笑谈的倒贴行为中,景生看到了北武的影子,八十年代初留学了还归来的人,自有他们的情怀和抱负,不是XX这种蠹虫能理解的。类似的例子北武说过不少,再有抱负有才干,冲在前面的人在官场上最多走到副部级,不可能再上了。
再往上的官场,景生一无所知,无从猜测。
“XX在省里的靠山是谁?”
“哦!李副局的司机有一趟提到过,好像是组织部的撒领导,要不要我找个地方呼他一下?”
景生想了想:“不用,你靠边找个高档宾馆,我打个电话。”要问省里的动静,最方便的是通过善让去打听,而这一整件事的始末,他得跟顾北武说个明明白白,最好能被他劈头盖脸骂得狗血淋头。
——
出了宾馆,景生在路灯下抽了两枝烟,眼睛还是酸涩难当。顾北武竟然一句话也没有骂他,半当中善让还宽慰他说他没事就好。顾东文已经卧床半个月了,时日无多,连下地走到堂屋接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卢佳的口气很平静,说在橄榄坝的日子都是赚到的,肿瘤医院的医生都不信他活到了现在,万春街的其他人还都被蒙在鼓里。
“走捷径不是你的错,因为这是人为设置的的,只留给你一条路走,你没法不走,”北武说,“不破不立,没牵连到你们是好事。你别急,等我安顿好手上的事,月底就回上海,换你来,你陪陪你爸——”
景生听到这句话后没绷住,差点把话筒捏碎。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潇洒地面对生死离别了,一回生二回熟不是吗?原来他还是不行。顾东文活着的每一天,都把那根叫做“希望”的皮筋又拉长了一点,一点一点,本来只盼着能多活几个月,然后变成半年、一年、两年,生出了“也许会有奇迹”的念头。可隔着电话线,景生连一句“爸爸还好伐?”都问不出。
大概是他压抑的呜咽声太明显,顾北武沉默了好一会换善让说话。
善让问清楚景生想问什么,留下景生这边的号码,就挂了电话。
总机小姐体贴地问他要不要喝杯水。景生头一回没有拒绝陌生人的好意,要了一杯温水,他嗓子疼得厉害,着了火似的疼。和温水一起来的,还有两粒润喉糖。
隔了大概三刻钟,善让回电过来。正如景生想到的,XX的靠山调离了组织部。今年从上到下都有大变动,新上来的和不愿离场的进入新一轮的角力。
“静观其变吧,我和北武知道得太少,但肯定不止一方面的人在动作,一开始也许只是想让他下台,要替代他上位,但有别人黄雀捕蝉在后,所以才有了小金库曝光的事。之所以没牵连你们——”善让顿了顿,叹息了一声,“只有到了一定位置的人才会顾虑瑞德和你孙姑父有那么点关系。”
孙骁刚刚成了委员,他还年轻,还有机会继续往上走。景生和符元亮筹办公司这么久,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顾家和孙骁的关系,能提前安排拿他们做刀又安排他们脱身,可谓给足了孙骁的面子又拿捏住了顾孙两家一个要害,这种压下去的事随时都能翻出来再用一次。
景生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我去自首行贿,这样能撇清吗?”景生这句话在心里转了又转,还是没问出来。他没这个时间,也没法预料后果,这显然只是一个少年意气的冲动行为。
——
斯江和李宜芳程璎三个下车进了茂名路的小酒吧。
小酒吧昏昏暗暗,装修简陋,上厕所要到旁边弄堂里去,但却有个像模像样的小舞台。每天夜里八点钟酒吧老板王阿毛喝得半醉,拿一个麦克风开始混腔势,上海闲话苏北话广东话英语日语都恰到好处地糅杂在他自编自演的段子里,段子半荤半素,基本都是自嘲。来喝酒的顾客半小时就能听完他的前半生,小时候帮姆妈打酱油,筷子上穿好四根油条,回到家变成四截半根油条,俗称“下半截入了肚”,读书没好好读,最后勉强上了住宿制的技校,彻底学坏了,爷娘万万没想到看武打书打游戏机看动画片都没带坏他,居然在学校变成了流氓阿飞。香烟吃上了,老酒喝上了,女人摸过了,哦,是他被女同学摸过了,大概验货验得比较满意,最后两个人上班了结婚了,可惜老婆八十年代末赶潮流去日本,说是去读书的,实际上在陪酒,一年半就提出了离婚,改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日本有钱老头。但是老婆人美心善,离婚的时候给了他一笔大钞票。“阿毛,下趟带新老婆来日本白相,吾请侬吃饭,侬要等得及,等吾继承了老头子遗产,阿拉再复婚。”王阿毛用这笔钱开了这间酒吧,前妻怕他不擅经营,每年还寄个三五万块钱给他,所以酒吧名字只有两个英文字母:RF,软饭的拼音简写。李宜芳看见他就觉得好笑,复述给斯江听的时候往往斯江没觉得好笑她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男人,勇于只嘲笑他自己,很了不起耶,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很好笑?他说的很多琐事都蛮平常的,有时候蛮恶心的,但真的很好笑。”
斯江出于好奇陪她去过两回,承认王阿毛老板是个有意思的上海男人,起码他来请她们喝酒,称赞她漂亮的时候,斯江看得出他真的只是随口一句客套话。“吃着前妻的软饭,而且打算吃一辈子,就是仙女在我面前,我也硬不起来,大家不要想歪,是硬气不起来——”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并不腻味,大概因为他有一张长不大的娃娃脸,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说什么都很诚恳,光看外貌,斯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大舅舅。
酒吧十一点钟开始有乐队,唱到凌晨一点。礼拜六夜里是菲律宾乐队的英文歌专场。顾客递小纸条附上二十块可以点一首歌,但顾客自己想上去唱只要五块。
斯江记得景生生日那夜从厂里出来后,他们也在这个小酒吧喝酒。景生给了一百块,点一首《Love Story》,乐队主唱老老实实唱了五遍,每一遍都说一句“下面是顾先生送给陈小姐的Love Story。”引来口哨声掌声无数。坐在吧台边的斯江捧着脸笑得像个小戆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