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不闻水声,斯南忍不住问:“撒出来了伐侬?”
“撒勿出。”赵佑宁声音闷闷的。
“压坏忒了?”斯南吓了一跳,脑袋扭了回来。
“侬做撒!”赵佑宁又臊又恼,喝了一声。
“没看到!”斯南慌忙又扭过头去,“谁让你一惊一乍的,我这叫膝跳反射——真没看到。”
烦死了,斯南血都冲进脑子里,面孔火辣辣,耳朵尖都滚滚烫。她为什么要回头看那一眼!有毛病啊,脑子瓦特了。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十句,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
“侬先回车子里去,”赵佑宁也快疯了,“侬勒格得吾勿来噻。(你在这里我不行。)”
“那你站稳点啊——你行吗?”斯南求之不得,礼貌上还要热情周到一句。
“快点去快点去。”赵佑宁挣开她的手。
斯南钻进车里,“嘭”地带上车门,看了赵佑宁的背影一眼,赶紧挪到了另一边车门,滚烫的脸贴上车玻璃,凉爽多了,才呼出吊着的那口气:镇定,镇定,镇定,特殊情况特殊事件,不要慌。他是赵佑宁,我是陈斯南,他扭伤了腰,我喝醉了酒——咦,我什么都没听见,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就好了……
赵佑宁勉力走回车边,见陈斯南缩在后座上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用力拍了拍后车窗:“南南,出来搭把手。”
“啊?”陈斯南从另一边下了车,隔着车子呆呆地问,“侬勿会还要出污伐?(你不会还要大便吧?)”
赵佑宁沉默了片刻:“输把侬了小姐。(输给你了小姐。)”
“覅叫吾小姐!”斯南抗议道。
“你去找点树枝,最好是木板,在轮胎前面垫一垫,我想办法把车子先弄出来。”佑宁左看右看。
斯南恍然大悟,尴尬地挠挠头:“哦哦哦,那你等着,我去找。”
木板没找着,斯南折了几根树枝搬了几块半截头的废砖回来:“这些行吗?”
“试试。”
两个陷入泥坑的轮胎都垫上了树枝和断砖,佑宁扶着车身努力弯腰看了看,打开后备箱,拿出两条长裤,让斯南一头塞进轮胎下头,一头罩住树枝堆:“增加摩擦力,反正洗洗还能穿。”
发动机轰轰作响,轮胎前后打滑了几次,在斯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下,终于“轰”地一声冲出了泥坑。
——
回到家里,天已大亮。
赵佑宁和衣躺在堂屋的小竹床上,看着斯南忙进忙出。他们一夜未归,餐桌上凭空多出来一堆吃的,生的熟的荤的素的,还有一个大西瓜。吃食上头都贴了条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字。
“这个是小花妈妈送来的,西瓜是猴子回家拿的,鱼饼和香肠是小虫爸爸拿来的,这个砂锅米线是格格奶奶送来的……”斯南念着念着眼睛直发涩,“看,我舅舅舅妈、虎头在这里的人缘太好了。”
“人缘好是好事,你哭什么啊?”
斯南吸了吸鼻子:“没,没哭出来就不算哭,我饿都饿死了,哪有空哭,吃饭!”
赵佑宁垫着两个枕头,努力嗦完已经吸干了汤汁的臭豆腐砂锅米线,见斯南不知道哪里找来一根吸管插在玻璃杯里让他喝水,不由得啼笑皆非:“小姐,我是扭伤了腰,不是扭伤了嘴。”
斯南不由分说,把两个枕头移上去,让他躺着,硬把吸管塞进他嘴里:“你要是真的不能自理,我才没耐心照顾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嘴巴凶归凶,她还是耐心地等赵佑宁喝完半杯水,才起身去忙活。屋子里有了两个人,纵然一个是伤员,感觉却全然不同了。电视机有了声音,热水瓶里有了热水,门窗打开有了穿堂风,草席擦过热水,散发出一股清香,搭在竹躺椅上,电风扇悠悠地吹着。西瓜正中心的红沙瓤被挖进了白色搪瓷缸里,搁在赵佑宁手边。
“想吐西瓜籽就叫我一声,”斯南抹了抹鼻头上的汗,“你要不要洗澡?我烧了两大锅水,你要是想冲一下,我扶你去。放心,我不看你,你也没什么好看的,呵呵。”
佑宁不动声色:“你喝醉了可不是这么说的。”
“嗳?哈哈,呵呵,嘿嘿,”斯南想了想,错开眼,“行了行了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你坚持说我非礼了你,那就是我非礼你了,你认,这样吧,我给你升个级。”
佑宁:“???”
斯南别扭地转过脸不看他:“以后你就是我男朋友了总行吧?这件事就过去了,你不许再提。”
“不行。”
“啊?你都能做我男朋友了,还要提我这种丢人的事?做人不要这么过分啊。”斯南转回头来瞪着赵佑宁。
佑宁凝视着她,心平气和:“我是说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升级变成你的男朋友。”
斯南:“???!!!”
“你遇到这么多事,心里本来就难受,昨天有那么多不顺当的事,你又喝醉了,人会很脆弱,无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一定是你自己真正愿意说愿意做的,可能因为只有我在你旁边,所以你才会有种依赖感。卡皮诺拉吊桥实验早就证明了这一点,”佑宁拍了拍斯南的手,“我们不急。”
“谁急了?!明明是你急,什么我们不急,真是的,还不是你吵吵着要我负责我才想要负个小责的。”斯南甩开佑宁的手,霍地站了起来直往外走,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什么。
打井水的桶“咚咚”地撞在井壁上,不一会儿水声哗哗哗地响。佑宁侧耳听了听,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第450章
赵佑宁发现做伤员有做伤员的好,一来分散了斯南因为找不到景生而产生的强烈挫折感,二来发现了斯南另一面不为人知的闪光点。他觉得整个顾家肯定没人会想到斯南居然很会照顾人,至少很会照顾他。一天下来,吃饭、喝水、上厕所,他根本用不着开口,斯南就把一切全安排妥当了,下午两点多最热的时候他穿着汗背心四角短裤扶着靠背椅站在井边,由斯南帮忙洗了个热水澡。
黄昏时分,格格奶奶背着大竹篓来收昨天各家留下的盘子碗,又送了各种吃的:两长条咸排骨,一包干菌子两根丝瓜几个番茄几个鸡蛋几个土豆,还有一包干米粉和一包干辣子。老人家不会说普通话,絮絮叨叨说着云南话,对着斯南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斯南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石头心肠,被她这么一哭,眼泪又没忍住。赵佑宁躺在竹床上,静静看她们各说各的哭在一起,心下酸酸涩涩,又浮出了别样的温柔,隐隐觉得斯南来一趟橄榄坝也是好事,更庆幸自己能陪着她。
送走格格奶奶,斯南洗了把脸就开始忙晚饭,土豆炖了咸排骨,丝瓜烧了鸡蛋汤,番茄炒出红油来加上炖排骨的汤拌了凉米线,撒上薄薄一层辣子,摆在台子上色香味俱全,很像模像样。佑宁忍不住夸了斯南好几句。
“这算什么优点?”斯南却很警惕地看向他,“看大表哥烧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我又不笨。喂,我做饭是不得已而为之,别把什么美德优秀品质往我身上套,我不吃这套。”
佑宁失笑:“夸你也不行?”
斯南眨眨眼:“夸我聪明夸我厉害都行,别夸我会照顾人体贴人做的菜好吃什么什么的。你们男人只有想让女人无私奉献付出一辈子的时候才开始夸夸夸,我外婆、我阿娘都是这么被夸进去一辈子的,哼。”
“这?你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不太好吧,我真没这想法。”佑宁苦笑。
斯南呵呵呵:“人人都说我小舅舅小舅妈是神仙眷侣,可我就觉得小舅妈亏大了。她太吃我阿舅了,反正谁爱得多谁就吃亏。”
“这我不敢苟同,我倒觉得你小舅妈每次的选择都是她自己的决定,并不是为了你舅舅牺牲了什么——”
斯南大马金刀地挥舞着手里的抹布打断了他:“你又不是她,你知道什么?”
“那你也不是她啊。”
“可我就是知道,因为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这样的逻辑甩出来,物理学家赵佑宁一时竟无言以对。
斯南却突然转了话题:“反正以后你要是后悔进复旦教书,后悔回国,都跟我无关。我可不会有一丝丝内疚。你牺牲再多付出再多是你自己选的,跟我无关。这也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我记得很清楚的。”
佑宁却若有所思:“陈斯南,你是不是已经在考虑我们结婚后的事了?”
斯南脸上一热,筷子在佑宁面前甩出一道虚影,没敲到他头上,“啪”地歪开敲在他碗上:“谁、谁想要和你结婚啊?什么我们你们的,我喜欢丑话说在前头而已。你不许乱想!”
佑宁柔声笑答:“好,我不乱想,你随便想,想怎么样都行,想多远都行。”
“赵佑宁!你故意的是不是?”斯南避开他视线,扭头撂下狠话,“我不扶你回去躺着了,你坐这里好好想,随便你怎么想。”
“唉,现在我想收回早上那句话了,”佑宁轻叹,“就应该乘虚而入先占个位子才对。”
斯南一怔,噗嗤笑出了声,瞥了他一眼,声音一下子软和下来:“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没有珍惜,活该。”
佑宁正想和她深入乱想一下这个话题,却有人不请自来。
——
斯南想了好几秒,才认出是洗头房的那位被打的小姐。她穿着宽松的卡通汗衫和牛仔短裤,趿着一双玫瑰红的夹趾拖鞋,艳红的脚趾甲油脱落了大半,刚洗过头,湿漉漉的发尾把白色汗衫濡湿了一大片。
来客提了提手上两个红色塑料袋,有点讪讪然:“我叫王燕,妹妹你因为帮我忙被派出所关了三天,实在不好意思,我买了点水果来看看你。”
斯南撑着门框,没有要待客的意思:“你不是要被关上十几天的吗?”
王燕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多交了五百块钱罚款,第二天就出来了。东西放这里,谢谢你了。”
“等等!”斯南喊住她,跑回屋里拿出景生的照片来。
“咦,这是你姐夫?我见过他的。”
“是打枪那夜,肯定,那个死鬼在我们店里还说起这个事,他三点多走的时候,在门口遇上你姐夫的,你姐夫还冲他喊了一句说他老婆到处找他,问他怎么不回去。我以为他们是熟人呢,”王燕想了想,“就是你姐夫,长得特别好,差点被我泼了一盆洗脚水……”
斯南一把将她拉进了屋,时间地点人物,景生穿什么衣服,看不看得出受伤,走路什么姿势,每个细节都颠来倒去地问,可再怎么问,线索实在乏善可陈。
“你对象是不是扭伤了腰?”王燕说的口干舌燥,视线落在了用别扭的姿势慢慢挪向竹床的赵佑宁身上。
“他不是我对象,是扭伤了腰。”
“我会点正骨,要不我帮你正一正?”王燕这句话却是对佑宁说的。
斯南斜眼瞟了佑宁一眼。
“不用了,谢谢。”佑宁客气了一句。
王燕却好像找到了报恩的法子极其热情起来,不由分说地两步蹿到他身前,手一伸就摸上了赵佑宁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抻直了:“我不骗你,我真的会,我治好了好些姐妹和客人呢,我帮你试试,不收钱。”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已经不疼了——嘶。”
斯南双手抱臂,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试试呗。”这话不知道是对王燕说的还是对佑宁说的。赵佑宁的额头上沁出了层薄汗。
“咔嚓咔嚓”几声,赵佑宁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自己骨头响了几声,拉动腰椎尾两侧的肌肉剧疼了几下。
“你试试。”王燕退开一步满脸热忱的期待。
斯南幸灾乐祸地刚要开口,赵佑宁却缓缓站了起来。
“真不疼了,”佑宁将信将疑地做了几个动作,“这么神?!”
王燕笑着点头:“我家祖传的手艺,放心。还有,你别躺着,躺着反而不好,你找个开阔的地方,倒退着走,走上二十来次就好透了。”
送走王燕,斯南乒乒乓乓地收拾碗筷,佑宁要帮她打井水洗碗,却被她训了一顿。听她嘴上说着狠话却做着心疼自己的事,再看到晾衣绳上晾着他垫轮胎用的两条长裤,佑宁不由得微微笑,他到底闲不住,动手抹了桌子收了衣服,绞了热毛巾把北武善让房间里大床上的草席擦得喷香,又点了一盘蚊香。斯南想笑话他又没出声,拿了干净衣服自去冲澡。
斯南洗完澡,两手扯着条毛巾弓着腰甩头发,啪啪啪地水甩出去三丈远,她难得干家务活,这一天一夜折腾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还要死撑,没甩多少下就吃力得要命,干脆趴到赵佑宁养伤的那张竹床上,任由电风扇对着脑袋一顿猛吹。才吹了一下,电风扇就被赵佑宁啪塔关掉了。
“干嘛呀你——”
“这样吹要着凉,我来帮你擦,”佑宁接过毛巾,在床沿坐下,“你帮了我一整天,也该我出点力。”
斯南没吭声,由着佑宁忙。
“疼吗?”
“不疼。”
“疼了你就说。”
“说了不疼。”
斯南觉得自己这句口气回得太冲了,又描补了几句:“你不愧是实验室的栋梁,擦头发也擦得好,胆大心细不慌不忙,以后你下岗了,给人洗头也能养活自己。”
佑宁哈哈笑:“我就不能指望陈帮主你养活我吗?你不是还收过我桃花帮的会费?”
“没、没有吧?”斯南对自己的德性实在不那么有把握,这种令人发指的事听上去很像她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