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转动眼珠看向。阿亮吸了吸鼻子,没能吸回去的鼻涕落在了景生头边上。
胸口的压力很快超过了腿上枪伤的疼痛,也许因为黄土堆积,堵住了伤口的血,呼吸越来越困难,景生张开口鼻。
挺好,斯江永远不会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阿亮见脚底下的男人竟然还露出了一丝笑意,狠狠地骂了声操,蹲下身伸手盖住景生的脸:“哥,别怪我,您好好去吧。”
黄土泼洒在景生脸上。
第478章
阿亮一边哭,一边捧起土轻轻盖到景生脸上,嘴里不停叨叨着。
“哥,我以后每年给您烧纸,您想要啥跟我说一声。房子,车子,女人,小孩,都行啊。”
“哥,你说你喜欢烤馒头是不是?等我开了烧烤店,我天天给您供一串,不,三串。”
“哥,你放心,马大伟的事儿我去求表叔,谁也不能说出去,您别担心嫂子,我保她没事。”
旁边的人啐了他一口:“还没埋完你哥就想着嫂子了?”
“赶紧赶紧,搬点树枝随便堆一下,那边地上的竹子也拿过来。”
“行了,阿亮,得走了。”
“嗐,这鬼天怎么突然下起雨了。”
阿亮取过几截半枯半绿的竹枝堆在脚下,咬了咬牙:“走!”
黑暗中泥土的气味有点潮湿。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景生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控制着呼吸,轻轻地吸气,嘴里的空心细竹流入了雨水,还有极其宝贵的空气。
死亡,近在眼前。景生想起了十六岁的斯江。
上海的秋天那么短,又那么长,短袖刚脱下,棉衣就上身。城市里甜腻的桂花香和鲜肉月饼出炉的肉香混杂着,万春街各条支弄的天空被棉花胎羊毛毯遮蔽,一粒石榴籽在对面二楼的西墙上发芽,顽强地长到了半人高。十六岁的斯江爬上阁楼的斜坡屋顶,踩着老虎窗描绘那棵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石榴树。
景生不放心,从亭子间的晒台翻上屋顶,听到斯江在吟诵诗句。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
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
夕阳给斯江的背影廓了一层金边。景生不记得自己看了她多久。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后来在希尔顿的那夜,斯江告诉他这是聂鲁达的诗。她说起一切和文字相关的事,眼睛就会闪闪发亮。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拥有过一切的人。
意识是一点点地抽离的,景生发现自己虽然还在平稳地吸气呼气,但整个人越来越轻,枪伤的疼痛越来越麻木,泥土中的凉意和湿度也渐渐远离。他还没来及再多想一些关于斯江斯南顾家的事,就看见了自己,准确地说,他看见一堆树枝竹叶缝隙里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苍白,平静的一张脸,雨水冲刷掉了面上那层薄薄的浮土,他的络腮胡变成了泥泞的一条条。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吐出口中的细竹竿,他想伸手去拔,却是徒劳。
原来人真的有灵魂,景生想,又觉得不对。他无法移动,只能漂浮在自己的□□上方看着逐渐死亡的自己。传说中的白光并未出现,顾阿婆描述过的天使、乐声都没有。死神与魔鬼也没有。
有人戴着斗笠从林外奔了进来,是Nong。景生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Nong踉踉跄跄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她扒开寺庙外墙的竹子查看,拨开老榕树底下的藤蔓,揪下两层楼高的三角梅的枝叶,忙乱了七八分钟,终于在几棵香蕉树之间找到了景生,她无声地哭着,拔掉他口中的竹管,拼命用手扒土。
这一刹,景生眼睛发热。他试图沉回自己身上,却依然不行。雨下大了,香蕉叶尖上垂落的雨滴连成了线,坠在那具颀长的躯体上,埋他的土并不深,Nong的指甲翻裂,丝丝鲜血被雨水冲进泥土里,她跪在泥地里,费力地搬起景生的上半身,让他趴伏在自己背上,一手抓紧景生的手臂,一手撑地,拼尽全力起身,勉强站起了一半,“嘭”地一声双膝落地,她死死抓住景生的手臂不让他滑下去。又试了两回,还是不行,最后一次她手上没了力气,景生直接摔回了泥里。Nong绝望地大哭起来,弓着背,狠狠地拍打着泥地,又对着不远处的寺庙拼命磕头许愿。景生很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事,没关系,谢谢。
Nong再次把景生背上身时,景生感觉到了疼痛,感觉了自己。
他睁开眼,感受到空气通过口鼻涌入肺部,喉咙很痛,胸腔很闷,枪伤处在流血,身体格外沉重。他勉强咳嗽了一声。Nong一怔,猛然回头,大喜过望,抽噎着解释:“阿亮让我来找你——”
这次Nong稳稳地把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跋涉,走出了密林。景生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卡,车斗顶棚伤彩色的细长飘带在风雨中纠缠在了一起。景生躺在车斗里,看见寺庙金碧辉煌的屋脊上挂着半道彩虹,那边已经出了太阳。
第479章
进了十月,申城处处桂花香。
南京西路这两年大变样。陕西北路的西边,两栋高楼拔地而起,中信泰富明年要开业,恒隆广场的办公楼已经借出去一半。东边江宁路路口的梅龙镇广场两年前开业后就成为城中热门地标,压过了淮海路百盛徐家汇太平洋的风头。再往东,斯江的旧单位M商厦早已式微即将结束营业。
第一缕阳光透过梅龙镇广场的玻璃窗,斯江把所有文件重新理了一遍,确认无误,上紧了三天三夜的发条才松了下来,一口气把手边的半杯黑咖啡灌下,匆匆走到孙家伟的办公桌前。毫不意外,这位老大顶着灯泡大的眼泡睡得正熟,嘴巴张着一翕一翕跟鱼似的,轻微的鼾声很有节奏。斯江扬了扬眉,伸手敲了敲办公桌台面,咳了一声。
孙家伟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搓了把眼屎,懒腰伸到一半和斯江打了个照面,有点难为情地收回胳膊,把缩上去的T恤拉下来挡住露出来的半截肚皮。
“忙完了?”
斯江把厚厚一叠文件夹递给他:“电视广告脚本完工了,Layout按你说的做了调整,因为换了推荐的导演,香港那边的档期和报价凌晨一点半才出来,我们这边的报价和日程表跟着相应做了调整。调整前和调整后的对比在头五页。老胡的分镜头图已经排在走廊地板上,你现在去看?”
“蒋文琦说七点来接你去吃早饭——”斯江视线淡淡掠过孙家伟办公桌上的相架,阳光洒在他和台北女友的合影上,两个人笑得那么甜。听说他女友即将要来上海过圣诞,听说他们的婚事即将提上日程,听说蒋文琦逼宫无果……办公室里从来不缺“听说”。斯江早已不再替孙家伟写情书,每每他要倾诉烦恼她便找借口走人。孙家伟委委屈屈抗议斯江过河拆桥升了职就不再当他是好朋友。斯江回一句“我不是垃圾桶”,噎得孙家伟直翻白眼。
斯江手指又敲了敲了办公桌,“我回趟家,下午再进公司。”
“不如一起去吃早饭?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孙家伟踢开办公椅跟着斯江往外走。
斯江扭头瞥了他一眼,孙家伟立刻伸手在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走廊的地毯上铺满了一张张手绘分镜头图,胡强励手下的三个美术组小兵趴在尽头叠成了罗汉,正对着他们嘻嘻哈哈笑,这是孙家伟创造的独家庆祝Pose,虽然看了无数次,斯江还是忍俊不禁:“你们大力水手不压上,肉山不够高啊。”孙家伟扩了扩胸:“我来我来!”
他拔腿加速,落脚处还得错开一张张A3大小的图,十分狼狈绝不潇洒地抵达终点,夸张地喊了一声:“我压——!”
一阵惨叫和爆笑掺杂在一起。正准备回家休息的组员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斯江下了楼,奉贤路上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到八楼来办美国签证的。斯江绕开长龙,和蒋文琦撞了个正着。
“一道去呀?饭总归要喫额。”蒋文琦热络地招呼。
斯江失笑,这两人这点上倒有夫妻相。
“谢谢,家里有事。”
“格么一道喫中饭?”
“约了人。”
“男朋友?”
“朋友。”
斯江笑着挥手,大步离开。
蒋文琦看着斯江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陈斯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知识分子的假清高,只可惜了林凌,那么红的主持人,栽在她手里,至今连个名分也没,再想想自己,不免和林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
斯江本想上了江宁路叫部差头,走了几步被晨风一吹朝阳一融,只觉得神清气爽,索性往陕西路走去,待拐上陕西北路,沿着黑色篱笆墙那一片来回走了两趟,才惊觉从小吃到大的糍毛团店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那么好吃的糍毛团不可能生意做不下去啊,她还记得景生第一回 吃糍毛团,被里面的肉汁烫破了天花板,外婆让她举着手电筒,压着景生给他抹白糖。她当时还想这家伙牙口真好。景生还曾在那种时候调笑过她像糍毛团,软咚咚,白乎乎,咬一口鲜色宁,噻是汁水。她恼羞成怒咬了他一口:“烫色侬!”
又转了一圈,斯江终于忍不住到马路对面一家小卖部打听:“不好意思,请问卖糍毛团的店搬到啥地方去了?”
穿格子睡衣的中年老板看了斯江一眼:“拆忒了,没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没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斯江心里空落落的。是啊,拆忒了,没了。万春街也要拆了,如果景生回来,会不会也像她此刻一样……他总归能找到她的,她的中文机还一直缴着台费,包括他的,还有家里电话也不会变,小舅舅也说了,电话跟着人走。现在家里都不怎么再提起景生了,可她知道,大家都还牵记着他,怕他哪一天回来找不到他们。
工作给斯江充上的气,因为糍毛团店的消失也随之消失无踪。
斯江一路向西,铜仁路、北京路、常德路、新闸路,条条马路上都有消失不见的老店老房子,也有新店新房子。进了万春街,灰白色的墙面上一个个硕大无比的“拆”鲜红夺目,支弄里的烟纸店门口挂着黄哈哈的硬纸板,毛笔写的“动迁甩货亏清走人”很有眉飞色舞的劲道,纸板边上的小板凳上叠着一堆报纸。斯江停下脚,买了一份《申江服务导报》。
“又加班了?”熟悉的阿爷笑眯眯在饼干筒里挖零钱。
“嗯。”斯江笑着翻了翻彩页。
“交关辰光没看到斯南了,结婚了伐?”阿爷把票子撸平,仔细包起三个硬币来。
“还没,伊老忙额。”
斯江接过零钱,笑着说再会。
“让斯南快点结婚记得摆酒啊,阿拉噻要喫伊喜酒送红包哦,明年拆迁搬场了,碰勿着了,侬外婆要吃亏额,晓得伐?(我们要吃她喜酒送红包的,明年拆迁搬家了,碰不到了,你外婆要吃亏的,知道吗?)”
阿爷的声音越喊越响,斯江越走越快。
顾家的门没锁,家里没人。斯江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外婆去买菜了,斯南这个礼拜也没回来,斯好去年按照顾西美的要求考进了外经贸大学国际贸易系,大部分时间住校,周末也很少回来,大家都有数他是不想再听姆妈啰嗦,只顾西美自己没数。
斯江洗好澡在亭子间里吹头发,楼下传来人声。
“陈斯江——?陈斯江?阿姐?”
斯江搁下吹风机,陈斯淇已经上了楼,也不进门,就这么靠在门框上盯着斯江看。
斯江又打开吹风机继续吹头发。
“昨天吾喊了侬三趟,侬做啥勿来?(昨天我喊了你三次,你干嘛不来?)”陈斯淇双手抱臂委屈地问,“就隔了一条马路而已,吴丽姿等了侬半天呢。”
斯江放下吹风机,淡淡地答:“我有要紧的工作。”
斯淇眼圈发红,声音低了下去:“阿姐,侬再帮帮吾呀,就格一趟,好勿啦?(你再帮帮我,就这一次,好吗?)”
斯江眼皮一跳,侧身看向她小腹,心头火直往上冲:“侬又有了?”
斯淇眼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默默点了点头。
“上次就跟你说了,让他要么别做,要么戴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他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你要不要命了?”
陈斯淇蹭进来,掩上门,泪眼婆娑地看着斯江,犹豫了会儿才咬着唇低下头:“伊港戴了套子勿适意额,吾有啥办法呢——”
斯江气笑了,手里的梳子咣咣咣敲在书桌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上一次医生就说了,你子宫内膜已经很薄了,不能再人工流产,你为什么不吃避孕药?”
斯淇喃喃道:“药有副作用的呀。”
斯江冷笑:“流产就没副作用?你叫周致远到万春街来,我倒要问个清楚,他什么意思!”
斯淇瑟缩了一下,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个不是他的。”说完便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斯江一怔:“那是谁的?”
斯淇边哭边摇头:“吾啊勿晓得——阿姐,侬救救吾呀。(我也不知道,阿姐,你救救我呀。)”
第48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