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生多高了?”
“他就比我高一点儿。”
“高多少?”
“真的就一点儿。”
“你比他胖多少?”
“一点儿,真的也就比他胖一点儿。”
“二十斤肥肉买回来多大一坨你好意思叫一点儿?!”南红恨铁不成钢,罚他们三个不许吃晚饭,把他们送回万春街睡觉。
半夜顾家五斗橱上的饼干桃酥米饼桂花糕被一扫而空,连大半瓶花生酱都没逃出毒手。
第85章
和往年一样,斯江问姆妈能不能让斯南也留在上海上学。和往年一样,西美依然回答不行。再怎么哀求再怎么哭,还是不行。
那些拿不上台面的不得已始终存在,钱是一桩,人也是一桩。斯好放在陈阿爷陈阿娘身边,虽然老人家嘴上说不用给钱,但当年斯江的生活费一个月三十块从没断过,如今十年过去了,给顾阿婆的还是三十块,总不能到了斯好这里反而断了。于是一个月六十块雷打不动是要拿出来的。
陈东来这两年油田里光景好了不少,到手能有一百出头,西美自己进了教育系统,一个月三十一块,比在连队里还少了几块。要是斯南也留在上海,得多读一年幼儿园七岁才能入学,万春街旁边的街道幼儿园,一个月要五块钱伙食费另算,但在沙井子斯南已经可以顺顺当当读小学二年级了,起步比别人早两年,将来也能比别人早上班两年。
西美心知肚明斯南比起斯江和斯好是吃亏了,但也没办法,没有让舅舅们养外甥女的道理,她要脸。斯南倒不在意,她刚摸到了上学的门道,要再回去上幼儿园重读一年级她才不乐意。但她绝不承认自己不想离开也离不开姆妈,只能是姆妈离不开她。
“吾要陪姆妈的呀。”斯南叹着气安慰阿姐:“外婆有你,阿娘有斯好,大舅舅有大表哥,小舅舅有小舅妈。要没了我,姆妈多可怜啊。”
斯江眼泪默默流:“姆妈有爸爸的呀。我们都在上海,你一个人在新疆,塞古(可怜)伐!”
“爸爸去年只回来过四次!连过年加在一起都不到二十天。”斯南摇头:“阿姐你不要太想我,实在想了就写信打电话呗。”她扭头看向往她包里塞零食的景生:“大表哥你要想我的哦,一定要很想很想我,知道吗?”
景生嫌弃地白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小包包:“五香蚕豆别带了,你门牙掉了两颗,啃蚕豆大牙容易爬出来,会变兔子。回去后少啃骨头,别吃螃蟹。”
刚掉了牙的斯南乐了:“我们从来没抓到过螃蟹!平平哥哥不行——不是这里的平平哥哥,是沈青平那个平平哥哥,大概我们阿克苏没有螃蟹?”
斯江气得找了把榔头出来,包上厚厚两层布,把蚕豆敲得粉粉碎,放到玻璃瓶里交给斯南:“这就能吃了,去放好。”
斯南大喜,抱着斯江一顿猛啃:“就晓得阿姐对吾最好了!吾最欢喜阿姐了。”
斯江心里这才舒坦了:“本来就是!”不免得意地瞟向景生。
景生笑眯眯递给她一袋子小核桃:“包里还能装一瓶,你对南南最好了,对伐?”
斯江:“???!!!”
景生眯眯笑着回到阁楼,听着楼下传来愤怒的榔头声和斯南快活的嗷嗷声,觉得顾北武和善让之间常拿来开玩笑的那句北方话特别顺耳: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
——
有了陈斯好这么个小东西,陈阿爷几个月心脏都跳得很规律,天天笑嘻嘻地抱着孙子在弄堂里走来走去,彻底贯彻了抱孙不抱子的原则。顾阿婆白天没事也要去看小外孙,陈阿爷默默打起游击战,没办法,肉团子就这一坨,别人多抱了他就少抱了,这亲家母不识字啊,抱着陈斯好除了乖乖肉心肝肉一顿亲,还能做什么,他就不一样了,他每天带着斯好出门都是有严密的计划的。
祖孙俩每天出门,先谈天气,再认门牌号码,报栏前国际新闻国内新闻上海新闻一一精读,各条支弄里退休老干部们见多识广,有助于孙子见世面。象棋围棋军旗都要从小耳濡目染,麻将是不好碰的,扑克牌也没啥意思。弄堂里今年出生的小鬼头多啊,从小要有好朋友,但是朋友也要精挑细选,爷娘没文化的,点点头摇摇手各走各路就可以了,爷娘有文化的,要停下来深入交往,小朋友握个手,咿咿呀呀轧轧山湖,长大了肯定更加熟悉嘛。
为了减少顾阿婆的影响,陈阿爷曲线救孙,时常约上单位老同事们去东生食堂吃个饭喝点酒,顾东文一忙,顾阿婆就忍不住要去帮两天忙。陈阿娘看不下去,说他越老越小气,对不起亲家母,索性晚上抱着斯好去顾家串门,省得斯江跑来跑去。
新学期开始了,经常看到赵家表哥们的斯江已经给斯南写了三封信。四个月大的陈斯好,吃奶粉吃得胖成个球,三个下巴层层叠叠挂在胸口,口水晶晶亮,拼命低头去啃自己的拳头。暑热还没消,阿娘夜里已经给他套上了钩针小马夹,热得他头发湿漉漉,大眼睛也湿漉漉的。斯好大概记住了斯江,每天到点抻着脖子往外看,嘴里咿咿呀呀的等着阿娘抱他去看阿姐。
斯江承认婴儿时期的斯好比婴儿时期的斯南要可爱漂亮得多,但奇怪的是她虽然喜欢斯好,却完全没有像喜欢斯南那样喜欢。也许因为她长大了,她比斯好大整整十岁,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又或许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渴求成为一个好姐姐。斯江为此自责过几次,甚至忍不住偷偷去问大舅舅。
“我是不是不是一个好姐姐了?”
顾东文哈哈大笑,刮了刮她的鼻子:“想想你小舅妈说你大姨娘的话,你先做好陈斯江,再去想别的。”
斯江疑惑:“我就是斯江啊,我为什么要先做好我自己?还能怎么做好啊?”
“那你就学学景生,他就不想做你的好表哥,不想做我的好儿子,他只管做他的顾景生。”
“可景生表哥就是斯南的好表哥啊。”斯江还是不懂:“他——他对舅舅你不好吗?”
斯江觉得景生表哥对大舅舅是那种偷偷的好,有点像小舅舅对外婆的那种好,嘴上不怎么听话,还总惹人生气,可那种好比嘴上的好贴心多了。大舅舅的衣服都是景生表哥洗的,扣子掉了也是他缝的,大舅舅辛苦了一整天回来能喝上汤,有时候是甜汤,有时候是咸汤。早饭都是景生表哥在帮外婆弄,饭店里狮子头要斩的肉,要洗的排骨,也是他每天放学回来就准备得妥妥当当。他一有空就去饭店里帮忙。比起景生,斯江很惭愧,她做得实在太少了。可是每次她也想帮个忙,总被他嫌弃,要么嫌她慢,要么嫌她力气小,要么嫌她什么活都不会干。
“你还是去看书吧。”后面会加一句:“不想考过赵佑宁了?”
“你还是去陪斯好玩吧。”后面会加一句:“免得越帮越忙。”
“你还是去练功吧。”后面会加一句:“拉筋时别鬼叫。”
气人,这人要么不吭声,一开口就让她一肚子气。斯江不由得暗暗佩服斯南,斯南就可以乐滋滋地坐享其成,她在家的口头禅是“大表哥来帮我这个,大表哥来帮我那个。”景生怎么说她她也不生气,回嘴能回一箩筐。斯江隐隐觉得景生说斯南的口气和说自己的口气是不同的,他说完斯南还喜欢刮她一下鼻子,揉她一下头发,很亲近很自己人的那种。
斯江想来想去,私下偷偷装作无意地和外婆说笑:“南南啊,从小就想和大表哥结婚,笑死人了,表哥和表妹怎么能结婚呢。”
顾阿婆笑哈哈:“怎么不行?又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景生是你大舅舅的养子,又不是你们的亲表哥。哎,南南人小鬼大,眼光好拎得清,她那个脾气啊,也就景生制得住,啧啧啧。要能把她塞给景生,你姆妈要笑死了。”
斯江第二天看景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两人又成了对头冤家,虽然一起回家一起去中福会,但是一前一后谁也不搭理谁,相隔至少五米远,好在一条直线的中点上有个不知疲惫的赵佑宁。
国庆节放假前,赵家三兄弟跟着赵佑宁和景生斯江一起去少年宫,走到万航渡路愚园路口,碰到一群初中生。
“顾景生——!”远远的一个高挑的女孩跑了过来。
斯江一眼认出是那个溜冰输给景生的吴筱丽,立刻警惕起来。赵佑宁也紧张地问:“她是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景生双手插袋,淡淡地吩咐:“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来。”
吴筱丽笑嘻嘻地走近了,还和赵佑宁斯江打了个招呼。斯江慢慢地蹭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却见那个女生笑得很开心,景生从书包里拿出什么东西递给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
很快吴筱丽一路小跑超过了她们,还得意地看了斯江一眼。
景生也追了上来。
阿大搂住他的肩膀:“你和她要好了?女阿飞找你做男朋友是不是?”
景生拍开他的手:“瞎三话四。”
“那你们说什么了?”阿二也凑上去问。
“没说什么。”
“你给她什么东西了?我都看见了,一张纸,哈哈哈。”阿三乐得不行:“肯定是她写给你的情书,被你退回去了吧。”
“不是,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景生不耐烦地加快了步子。
斯江扭过头,见对面路口的吴筱丽还在朝这边挥手,她的爆炸头拉直剪短了,看起来清清爽爽的,笑起来还挺好看。
斯江急走了几步,赶上了景生,咳了两声:“不是说要离垃圾远远的吗?什么嘛。”
景生一怔,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斯江猛地扭头瞪了他一眼,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是不关我的事。”
从现在开始,我要是再搭理顾景生我就是小狗。十一虚岁的陈斯江狠狠地立誓,她忘了她生于庚戌年,属狗。
第86章
这天夜里斯江趴在床上写日记:
1980年9月27日星期六晴转小雨
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杜牧(唐)
下午明明还是大晴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雨,雨丝飘在脸上凉飕飕的,秋天来了。国庆节有三场汇报演出,市里一场,区里一场,学校一场,还要去电视台录一台节目。我不太想参加合唱队了,如果跳舞和唱歌只能选一样,我宁可选跳舞。如果能两个都不选就更好了。
跳舞真苦,而且我觉得我不能跳得更好了。这次去大连,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义,那些叔叔阿姨大姐姐大哥哥跳得实在太好了,我得的表演奖其实就是个安慰奖,唉。他们每天都要练习八个小时,我肯定坚持不住,而且比起那几个姐姐,我的头身比不太优秀,这要怪爸爸,我和斯南斯好都是大头。唉,反正我的理想也不是成为舞蹈演员。
有时候想想,我和赵佑宁有点像,他也不喜欢弹琴,可是没办法,只能一直弹。我没那么喜欢唱歌跳舞,也没办法,虽然没有人用针扎我,但是我才说了一句不想继续参加合唱团,姆妈就好像天都要塌了一样。其实演出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唉,我都不敢说不想跳舞。如果不唱歌不跳舞,我也不知道要去学什么别的,算了,“擅长”那个栏目后面有个唱歌跳舞好像看起来还不错。唉。
今天有四个“唉”了,唉,凑齐一巴掌算了,谁让我还遇到一件特倒霉的事呢,那个女阿飞吴筱丽,呵呵,突然变成了某某人的“朋友”了,真是奇怪。当然,他爱和谁做朋友,不关我的事,他又不是我的亲哥哥,连亲表哥都不算,我干嘛要管他呢。反正他成绩好,老师也不管他交没交坏朋友。大舅舅嘛,我是不会打小报告的,二表哥他们哇啦哇啦说了很多,我觉得大舅舅好像也不关心这件事,他一直觉得某某人做自己做得挺好的。那好吧,将来真的被坏人影响了,被骗了,也不关我的事,都是他自找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是不和某某人说话的第一天,我要坚持住,对了,还要告诉斯南,人都是会变的,变好很难,变坏很容易,她在新疆也要注意。
大衣柜被敲了几下,斯江赶紧合上日记本。
“鸡汤小馄饨吃伐?”景生掀开门帘探了探头,却见斯江猛地把日记本往枕头下塞,扭过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覅吃!”斯江有点心虚,翻身盘腿坐了起来,摊开毛巾被抖了两下:“吾要睏高了。(我要睡觉了。)”
见她气囔囔地背对着外头躺下,景生淡淡地道:“正好一人一碗,夜里饭店带回来的鸡肉,拆了鸡丝,还有点干丝,用鸡汤一道煨过,刚刚摊了张蛋皮——”
咽了好几下涎唾水的斯江一骨碌爬了起来:“浪费勿大好,外婆又要肉麻(心疼)了。”算了,明天才是不和他说话的第一天,今晚不算。
景生偏开身子,还是被斯江刚洗完的头发甩了一脸湿哒哒。
“哎哟,谢谢侬!”斯江随手拢起长发,狡黠地一笑。斯南的口头禅真好用,嘻嘻,活该。
景生莫名其妙地捞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这家伙没吃馄饨先吃了火药?戆呵呵的。
四碗小馄饨冒着热气,早上剩下的炒花生米和萝卜干现在看看也很诱人。顾东文把记账本和一卷卷的钞票粮票推开来,起身去洗手。斯江仔细看了看,九月份已经做了三千块出头,很替大舅舅开心。
“舅舅,明天我可以去银行排队换零钱。”斯江自告奋勇:“早上电视台彩排,大概十一点钟结束。”
“没事,景生明天去换,换好了去电视台接你,你们一道来店里吃中饭。”顾东文笑着说:“他下午中福会有课,上好课去游泳,你要不要和景生一起去游泳?上个礼拜你小舅妈送了你一件游泳衣,下过水没有?”
顾阿婆吹了吹调羹里黄澄澄的鸡汤:“送来第二天我就洗好了,到底是体育用品商店里买的正规货,质量老好的,一点也不褪色,隔壁老刘家孙女那个泳衣,汏一趟,一脸盆红彤彤的水,吓死人。”
斯江苦巴巴地叹气:“我不会游。”要不然上次龙华水战她肯定也要参加的。
“让景生教你。”
景生眼皮一撩:“我只会你那种教法。”
斯江呵呵笑:“不用不用,我还是回来练舞吧,老师说有几个细节要再认真抠一下。”
顾东文想想自己当年把景生一次次丢进水里不给他上岸的情形,摸了摸鼻子:“对了,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东西给她了没?”
“嗯,今天正好遇到,给了。”
斯江一不小心把大半只小馄饨囫囵吞下了肚,从嘴里烫到喉咙再一路烫到心里,她嘶嘶吸气,搁下调羹去拿水喝,紧张地竖起耳朵,偏偏对面的一大一小只管闷头吃,没下文了。这顿宵夜吃得斯江抓心挠肺的,吃完了还坐在台子边上陪着顾东文算账,好不容易等景生收拾完上了阁楼,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阿舅,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们给她什么了?”
顾东文一愣,酒窝慢慢深深地凹了下去。
阁楼口却传来景生的嘲弄声:“说了不关你的事,陈斯江。”
顾东文无奈地笑着耸耸肩:“那家伙不让说,囡囡别生气啊。”
斯江小脸涨得通红,手脚都有点发麻:“不生气。”她听见自己声音有点抖,想站起来回里间去,又觉得这样走了太丢脸。
“阿舅,我帮你再数一下粮票吧。”斯江把拿一沓子一沓子的粮票拿了过来,橡皮筋半天都拆不开,粮票上忽地泅湿了一个小圆点。
不一会儿,景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倒了杯水喝,又在五斗橱抽屉里翻了翻,这么围着吃饭台子转了好几圈,见斯江一直低头数着粮票,没像往常那样发脾气或者瞪自己讽刺几句,反而有些不自在,再看顾东文正一脸幸灾乐祸地对着自己眨眼睛,他眼皮一跳,几步蹿回了阁楼上,拿了本书躺下,随手翻了几页,又觉得自己信守对别人的承诺是没错的,就是刚才说话好像冲了点,但谁让她故意用湿头发甩他脸了呢。平时谁都宠着她让着她捧着她,惯得她,受不了一句重话,他还就偏不让着她捧着她宠着她。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搁下书,却怎么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