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薄薄的衬衫什么都遮挡不住,胸肌起伏的线条,灼人的体温,衣料相互摩擦,她掌心下是他有力的后背肌肉。
他身上没有她讨厌的烟草味,他今晚也没有喝酒,干净的气息缠绕,林颂好像闻到了淡淡的木质香,乌木的味道略带苦涩,很像他这个人。
林颂今日也没有摄入酒精,但她觉得此时此刻有酒精在她血液里跳动,难言的夜晚容易动摇人的心理防线,她得承认,她贪恋这个怀抱带来的短暂的安全感和温暖。
周其均也没有动,但林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颂才听到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抱够了没有?小白要去上厕所。”
小白听到自己的名字,焦急地在两人的脚旁边转圈圈,见林颂低头看它,又瞬间要炸毛,想龇牙,只可惜它害怕的主人还在旁边,又露出了讨好的笑。
林颂也气得对它龇牙,欺软怕硬的臭狗。
周其均回家就是为了遛狗,否则小白又要拆家了。
两人并肩走在江畔,相比老城区的繁华热闹,周其均的家附近很安静,没什么游客,当然也没有什么生活气息,只有一路上咖啡馆和清吧都还亮着灯,映衬着夜游的邮轮星光。
林颂发现沿江还有露天街头的酒吧,她买了一杯橄榄薄荷味的酒,酒精浓度很低,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蓝眼泪。
她边走边喝,很快就喝完了,把空杯投进了垃圾桶,周其均跟小白都不想喝。
林颂感受着脸上湿热的江风,说:“老榕城人都说这里是半乡下,有钱人傻才买这。”
周其均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她。
林颂好奇:“你是小学就不在榕城吗?你大我三届,我怎么小学没见过你?”
周其均反问她:“所有人都得跟你一个小学吗?”
“因为那是全市最好的小学。”
“所以我不会上。”周其均语气平静。
林颂没有明白他说的意思,但周其均没有想解释的欲望,他跟林颂的童年是完全不一样的,事实上,他们哪里都不一样。
就比如此时,在周其均住了几年的地方,林颂都有属于她家族的故事。
“你知道六十几年前,这里是我们林家的地盘吗?”
“你家祖上是土匪,建国后还当大地主?”周其均笑了下。
“我家祖上造船的。”林颂懒得跟他计较,小时候爷爷带她来过这里很多次,“伊公以前一直想买回这里的地,想盖大楼。”
周其均“嗯”了一声,表示他有在听。
林颂也是第一次跟别人细讲她的家族史,从两百多年前养殖鸭姆,撑排捡蛋开始打造鸭姆舭,讲到民国她祖公的联营船厂有一千多平米,能造百吨航海机动船。
“50年代这附近有六个码头,这条街上的四家造船厂都是我们福婆派的,我伊公小时候就在这条街上长大的,他说,我祖公那时候就可以在竹排埕造三百吨级的轮船了,是榕城技术最好的造船师之一,厂里的资本金都三百多万,同时造五六艘船。”
林颂示意周其均弯腰靠过来,她有个秘密要告诉他。
周其均一点都不配合。
林颂也不勉强:“跟你说的土匪相反,榕城解放后我祖公给28军造船了,小型机帆船,根正苗红。”
周其均又笑,她讲这话的时候,仿佛一个刚戴上红领巾的骄傲小学生。
“后来呢?”他问。
“后来被飞机轰炸了,整条街都成了废墟,福婆厂就没有了。”这是时代历史的伤痛,离他们很遥远,却又好像很近。
林颂继续说:“再后来的故事,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80年代我伊公创办了福兴厂,延续福婆派造船世家风范。”
正是因为过去太过辉煌,所以她更害怕毁在她手上,尽管现在的福兴早已千疮百孔。
周其均不会安慰人,他只讲实际:“等你把福兴运营起来,或许可以试试从政府那拿单子。”毕竟“根正苗红”。
这也是林颂对福兴未来的一个模糊规划方向。
“你懂我。”林颂笑眯眯的。
“我不懂你。”周其均拒绝。
“那我懂你行了吧。”
“你懂我什么?”
林颂觉得跟他聊不下去了,很认真地问他:“你是什么星座啊?”
周其均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回答了出生月份,林颂恍然大悟:“你是土象,难怪。”
周其均无法理解这种用概率就把人归类的方式。
林颂笑:“你可以回去搜索一下,你是一个极致土象。”
周其均冷冷嗤笑。
最后还是周其均带着小白送林颂回家,因为她的车还在洲际的地下停车场,她还喝了点酒。
林颂路上突然说:“车没开回来,我明天怎么办。”
周其均沉默片刻:“你明天早上早点起来,打车去洲际,再去开车。”很简单的一件事。
但林颂到家下了车,周其均做了一个他自己也没有明白的事。
“车钥匙。”他朝林颂要了车钥匙,“我帮你找个代驾。”
这个代驾最终是他自己,来回折腾了几趟,又是打车,又是开车,搞到最后,不知道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林颂,总之就是快气死了。
小白这只精力旺盛的小野狗也蔫蔫的,困得眼睛都快眯上了,死赖在车里不肯出来,拖也拖不走,还“嗷呜嗷呜”地撒娇起来。
周其均压下一肚子火,只好扛起它上楼回家。
他休息前,去搜了下土象星座。
有个博主说,土象星座最爱设置免打扰,装出一副不想理人的深沉样子,却时不时看手机,再发奇怪的朋友圈刷存在感。
周其均面无表情地清空浏览记录,再退出浏览器。
就这么短的时间里,林颂又发了一堆消息,对话框上明晃晃地显示着免打扰模式。
她虚情假意地谢谢他帮她找了代驾,又发来了福兴职工工作合同的扫描件,后面几条是她上网冲浪刷到的跟律师有关的好笑微博。
可颂:“看这个中标,一年常法一元就中标了。”
黑奴都没有这样的。
林颂在暗示周其均,见他没回,干脆就明示了,她大大方方地转账了十元,还备注:报价这边好商量的,周律师,我们福兴很大方的。
周其均气笑了。
他回她:“我是不是应该说,免费也是可以的?”
“真的吗?周律师真是大好人,放心,我肯定不去律协举报你恶意低价竞争。”
……
林清耀一直在想今晚送林颂回来的人是谁。
“是不是周家那个小仔?”
林颂一边回信息一边说:“不是,你觉得他会做代驾开车回来吗?”
就这一句话就说服了林清耀,他眯了眯眼,只怪刚刚黑灯瞎火没看清楚,一开始也没联想到周其均。
林清耀光明正大地打量着林颂,满意地点头,他女儿就是生得又好看,又聪明,遗传了他。
他洋洋得意,认可林颂的手段:“我能拿下你伊妈,你也能拿下姓周的,以后福兴就不缺钱了。”
林颂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讽刺,却什么都没讲。
林清耀又问她:“你今天怎么回事,对这些老师傅要尊敬,你表情就不对劲,人家喊你一声大小姐,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应酬了这么些天,你到底有没有学到东西?”
“有啊。”
“那你讲!”
林颂清了清嗓子,握拳放在唇边,突然深情清唱了起来:“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舞女也是人,心中的痛苦向谁说……难道这是命……”
林清耀气得天灵盖都要掀开了,他说:“你唱《舞女泪》做什么?啊?!你就学会了这个?”
“是呀。”林颂眼睛弯得像月牙,“这不是伊爸你们这些老男人应酬最爱的歌吗?好听吗?喜欢吗?”
林清耀不想理她了,怕自己心脏骤停。
但他还是听到了林颂嚣张的话:“伊爸,张伯、陈伯不能留,管质量监督的主任必须懂新的工艺标准,至少要跟得上验船师。”
……
福兴设计部门就两个人,图纸大多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只需要设计部门的人稍作修改,就交给生产部门去生产。
林颂先去看的是电焊流程,紫色的电焊光刺眼,舱内如同火炉,师傅们汗如雨滴,却依旧裹着厚实的长袖,秋装工作服、防烫猪皮马甲,戴着焊接眼镜,包着呼吸垫片,要防止刺眼的弧光带着火辣辣的焊花,飞溅到他们身上。
焊接是船体结构建造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对技术要求高,危险,所以工资也较高。
张伯跟在林颂身边,出去后,他跟林颂说:“我们焊工手上都是烫伤的伤疤,赶工对焊时,打眼啊,哎哟,那眼睛都被辣得一晚上都睡不着,灰尘得病,噪音耳聋。”
他又讲氩弧焊,二氧焊接,埋弧焊……就是笃定林颂一直在研发中心,没有接触一线生产。
涂装作业也同样辛苦。
张伯说:“现在甲板温度六十多度,晒得要命,大家都在爬起刷漆,最可怜还是小船舱刷漆,过四遍油漆,底漆加面漆,缩在舱里,下了班,他们腰都直不起来。”
到了午餐时间,有几个油漆工阿姨过来跟林颂聊天,国内油漆工门槛不高,工资低,所以大多数都在四五十岁。
“小林总,这船打完,我们是不是就得走了?”被弃的船也要硬着头皮打完,才有可能卖掉要回本。
“工资还压吗?”
林颂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不压。”
她看着她们从集装箱底部的水槽下拿出了饭盒,挤在阴凉处吃午饭,脱下了防护口罩后,闻到刺鼻的油漆味,好像食欲都下降了。
她们不好意思笑说:“早头从食堂买的,放这不会馊,对付吃完,等会还可以午睡,一去食堂回来就得爬旋梯咯。”
午睡就是拉一张纸箱皮,垫着躺下,白晃晃的午后,林颂听着他们的家长里短,悄悄地下了船。
林清耀刚跟船东见完面,回到厂里。
林颂说:“涂装做得真差。”
林清耀不以为然:“涂装涂装,不就是涂了再装,装了再涂。”他还被自己幽默到,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林颂无语:“完全没有涂层保护,油漆面都被破坏,反复补漆,厂里只搭设脚手架,打磨除锈全靠手工,正荣船厂从分段就做面漆,就只有合拢缝……”
林清耀打断她的话:“出多少钱,就做什么样的船,涂装不重要,又不影响安全,人工可比进口设备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