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船厂都是这样,效率和质量都低下。
接下来的几周,除了跟现场流程,林颂就在原有的制度基础上,重新修改《质量管理部工作标准》、《车间、科室管理工作标准通则》等,快速学习各类公约和规范。
周其均给她发了一份《劳动(劳务)合同管理办法》,主要是通过绩效考核评定来解除合同。
他还抽空给林颂编写的各类通则挑刺。
林颂打开文档,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批注。
周其均:“病句。”
周其均:“你引用的这个标准更新了,法国船级社没通知你?”
周其均:“零库存?你活在30年前?”
周其均:“确定修改过了吗?我还以为是你爸拟的草稿。”
林颂午休时间给他打了电话。
“你嘴巴吃毒蘑菇了吗?”
周其均却问:“你看下邮箱收到文件了么?”
是他找人要的外国船企管理机构设置、职责模板和规章制度,只是顺手。
林颂疲倦得没心情感谢他,反倒说:“感觉我也应该招个会计或法律相关的,他们也会像你这样爱工作的吧?”
第17章 亲他
周其均给的回应是,挂掉了电话。
没过一会,他收到了林颂新发来的一条信息。
可颂:“你发的资料还有中文译本,喜欢,爱你。”
周其均眼皮沉沉一跳,为她后面的两个词,他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想也不想,直接删掉了这一句话。
他还有很多工作,因为海事海商的专业特殊性,加上立达所从创立之初就采用了公司制,所以和非诉有关的船舶交易事项也会交给他负责。
周其均先处理的是一个并购案附带的诉讼,卖方公司名下还有一家海外航运公司,这家航运公司的船舶误入了巴拿马的养殖区,产生了一系列的养殖损害纠纷。
他看着文件里的中英文养殖字眼,莫名其妙想到了林颂说她家祖上从养殖鸭姆做起,她小时候养过鸭姆,还会做可爱的鸭姆舭模型,他在键盘上敲击的手指停了半晌,才继续工作。
结果,又因为船舶的“她”字眼停顿住。
涉海法律用语里,船舶全都拟人化为女性,他以前从没在意过这个细节,这时候却又记起林颂告诉他,古希腊、西班牙古老的航海传统就是认为船是“她”呀,同一船东拥有的船舶叫姐妹船,船厂里还有很多娘子军。
周其均静了静,强迫自己进入专注状态,先写完了法律意见,点开下一个案子,是码头搬运工跟船员……
他甚至还没看到具体法律案由是什么,耳畔就浮现了林颂说的方言:“甲哥。”
她说的是50年代热闹繁忙的福兴码头,甲哥们快乐地唱着号子搬运货物,她讲方言语调又轻盈又快。
其实不好听,像机关枪一样。
其实挺没意思的,规则和秩序都变得有些混乱,就像很多年前。
他衬衫的袖子微微挽起,手臂的皮肤隐隐作痛,但事实上什么疤痕都没有留下。
他讨厌这种感觉。
……
林颂并不知道周其均为什么没回消息了,反正她发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有她跟着做磨砂喷涂,满脸落灰,休息时间油漆工阿姨们跟她的合影,有她吃的咸菜馒头,也有船台望去的落日。
但如果她问的是法律相关的事项,他还是会回的。
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林颂还是在乐此不疲地分享,但她怕被拉黑,减少了频率,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甚至觉得很好笑,她隔着屏幕都能想到周其均黑着脸忍耐的脸。
她想起大学,对铺的舍友讨厌她,可是有一年暑假的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人留校,林颂怕鬼,每次深夜噩梦醒来,看着隔壁床起伏的身影,再讨厌,也暖暖的很安心,那个舍友还吓唬过林颂,要留她一人度过鬼夜,吓得林颂直接一把抱住了她:“不要离开我好吗?”
给对方搞得面红耳赤的。
这一个多月,林颂全流程监工,再私下给职工们做访谈,厚厚的一个本子里记录了大量的谈话内容。
大家都知道船厂可能会倒闭,有些人自己就想离开,也有什么就说什么,林颂在他们眼里也没有任何威严可谈,她的形象一如既往,她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跟她伊公一样宽厚、正直。
“都要倒闭了,大小姐,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来做什么?”
“卖了厂子可能还有点钱。”
“屁钱,船厂这些设备,也就卖个钢材钱,拆拆钢板得了。”
“这是祖业,卖了要被戳脊梁骨的。林老厂长在的时候,可不缺生意,船东都跟他关系好,船造得又快又好。”
另一个船工不屑地嗤笑,扒了两口饭,没再说什么。
林颂知道他是舾装组的,粗暴来说,就是搞装修的,先期做铁舾件,林颂一开始找他,他也没说什么。
后来还是第一天跟林颂一起躺纸板午休的油漆工伊姆不耐烦了:“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跟小林总讲,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伊是妥当侬,面皮都被晒得红丹丹。”
林颂忍不住笑了,她得了个老实人的外号了。
那人拿出了图纸,几人都躲在了烈日阴影下,他看了眼每天都泡在一线现场的小林总,把图纸给了林颂。
他讲:“吹空调喝茶的人不改图纸。”
林颂打开舾装图纸,电缆支架、设备底座设置,再看底座型号,他说:“发电机机旁控制箱和配电板发电机屏的接线图都是错的,虽然影响不大,这船也卖了很多条,但是我跟主任讲了几次,再造船还是一样的图纸。”
主任是陈伯。
林颂又掏出了她的那个本子,开始记录:“好好好,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我会跟伊爸反馈的。”
她看起来就像个不知世事,唯有诚恳的小老板。
另一个做船体建造的说:“有一年我们差点重新下料做底边舱分料,就是因为老外规格书跟我们送审图的钢料不一样,规格书是普钢,我们切割的都是高强钢。”
其他人吐槽:“跟领导讲了也没用啊,林厂长也不管……”
伊姆打了下那人的手,意思就是别讲小林总爸爸的坏话。
林颂只说:“林厂长也没办法管那么细。”
她跟爸爸现在共同管理一个工厂,对外是一体的,她不会去讲爸爸坏话,而且,她爸爸能把福兴厂经营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完全只靠时运。
就比如最近,船厂的内外运营还是林清耀在做,他开着车跑前跑后,磨嘴皮子,一手抓采购,一手抓船东,这砸在手上的船,他总得想办法销出去。
他回到船厂,远远就看到灰头土脸地融入船工中的林颂,他笑了笑,回到办公室吹空调,又慢悠悠地泡起了茶。
他看着墙上的国内船厂分布图,每个消失的厂子,都被他订上了图钉,图钉早已密密麻麻,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但市场太差,从三年前就不行了,以前人人求他,后面就要他去求人。
他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福兴厂,一转眼几十年了。
林清耀拿出钱包,抽出黄色平安符,就能看到一张被遮挡住的结婚照,女人穿着一身蓬松的婚纱,被他抱了起来,低头含笑看着他,旁边挂着一个小小的送子灯笼。
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
林颂一推开门,就见她爸手忙脚乱地收起了钱包,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她狐疑地盯着他:“你脸怎么那么红?”
“热的呗,什么事?”林清耀板起脸。
林颂是来反馈问题的。
林清耀没听完就笑了,他就当给林颂上课。
他冷静道:“图纸问题,现在你接管了,你可以改,以前不改,是因为不改也有人买,找设计院改图太贵又得罪人,第二个,钢板下料错误,你知道这艘船最后怎么解决的吗?”
林颂用脚想都知道:“你卖给别人了?”
林清耀冷笑:“八九年前他船东跟我僵持,非要我损失几千吨的钢材,重新下料,买船的人不缺他一个,他上船台的款项都没按时支付。”
“你是我听到的第一个船厂提出弃船的。”难怪臭名昭著!
“不然呢?这是最优解,在商言商,他也违约了,总好过亏损那么多钱。”
林颂沉默了好一会,因为她有一瞬间,居然觉得是合理的。
她又问他:“伊爸,你看了我提议的那些了吗?”
“食堂篮球场宿舍这些我不管你,抓安全规范、工作流程、招新人,在预算范围内都行,换主任不行。”
“为什么?”林颂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加了冰块,气势汹汹地喝了一口,把冰块咬得咯吱叫。
林清耀无语:“人家跟着我和你伊公打过‘江山’,要讲恩义,懂不懂?”
林颂懂了:“那你推到我身上吧。”
“怎么推?”
“我们父女情深,你怕女儿呀。”
“我可不怕你。”
“对对对,你是爱我,你是最好的爸爸,你拿女儿没办法,出于溺爱,你得配合年轻人的改革。”
林清耀同意了,嘴上却道:“颂颂,年轻人呐要懂得吃亏,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啊。”
“听不懂。”
“就是说为了防止你乱来,你的占股比例不会再增多。”
林颂就知道:“你这个无……”无耻。
“嗯?”林清耀知道她这时候不会跑了,就无所畏惧。
林颂咬牙切齿:“无私的好爸爸!”
……
周六晚上,林颂去参加了高中同学会,好几个也都是在家里做厂子的,不是哭制造业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就是抱怨给家里做牛马。
唯有李峤,自封印钞厂厂长,搭在林颂肩膀上,喝得开开心心。
林颂就是来放松心情的,听听别人的苦,她才能觉得好过,所以她不许李峤炫耀。
李峤接手小厂有一段时间了,他装模作样给林颂说:“在社会上混,颂颂,你就得戴好面具,冲动沉不住气,肯定是不行的,做老板呢,讲究很多的……”
林颂托腮想,是啊,她有点沉不住气了。
等聚会结束,她坐在车子里,拨打了电话,等对方接起,她问:“是代驾周师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