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但喜欢与爱的情感不同,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
余新荷问道:“有没有人有异议?”
周其廷像个小学生一样举起手,余老师准许他发表看法。
“伊妈,你抄袭,这是史铁生写的。”周其廷打小报告。
周品权只敢偷笑一声,在余新荷威胁的目光下,板起脸,不讲理地教训起儿子:“我们辛辛苦苦供你念书,是让你学会了来怼父母的?”
“就是呀。”余新荷满意了。
周其均知道他们是冲他来的,所以一直安静地听着,后面就是爱的测量,爱的影响因素……穿插着他们一家人的合影。
还有个观影环节。
客厅的光线暗了下来,一部日本电影《无人知晓》,周其均已经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
影片非常平静地讲述四个小孩被父母抛弃后的故事。
最大的小孩才12岁,没有煽情和眼泪,只有忍耐和压抑,家里没有大人了,房子断水断电,从公园偷水,吃泡面要把汤留着第二天拌饭,被冤枉偷东西,带着弟弟妹妹站在场外,偷看其他小孩打棒球,一直到最小的妹妹失足摔死,把妹妹埋葬在机场边上,那里可以看到她生前最想看的飞机。每个孩子连眉头不曾皱一下,他们脸上只有残酷的平静麻木,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挣扎生活下去。
周其均看过太多次了,已经不记得他有没有为剧情落过泪,或许没有,被抛弃的人都有相似的经历,甚至这个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还是美化过的,现实里那个最小的妹妹是被哥哥的朋友打死的,就因为她太饿,偷吃了一盒泡面。
余新荷最后播放的是,当年她和周品权做慈善时的录像,画面中比电影男主还要小的小孩就是周其均。
余新荷并不想再让他回忆在那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她只是想让他面对现实,没有什么好逃避的,她之前太小心翼翼了,反倒把他推得更远,她也不希望,一家人的“爱”最终被这些消磨。
录像里的周其均一直盯着余新荷看,但等余新荷看过来时,他又移开了目光,一脸淡漠的不在意。
录像的最后是余新荷抱住了周其均,邀请他加入他们家。
就像此时此刻。
余新荷靠在了周其均的肩膀上,她早已泪流满面,在看到电影里最小的妹妹去世后被装进行李箱时。
“就是这样呀,你是我们的家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就是一家人,伊妈理解你以前不敢坦诚,因为这是生活,不是电影,没有上帝视角,你不敢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爱你,伊妈也怕说太多,会让你多想,太小心翼翼待你,结果这种区别反倒更让你多想。”
余新荷哽咽:“伊妈当然爱你,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很失败,你简直是在看低我,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们什么,你小时候,我是想让你跟着我做漆器,因为廷廷不喜欢漆器,但你看起来很喜欢,后来,你伊爸让我别勉强你碰大漆,我还跟他大吵了一架,还是我自己想通了,要尊重你的选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周其均转过身,静静地抱着余新荷。
从心底深处伸出了一只手,握住最柔软的地方,那些他曾经不敢细想的画面,如同潮水淹没了他。
“对不起,伊妈。”
周品权在一旁冷声骂他:“搞得好像我们亏待了你一样,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你还是滚远点好些,我们这个家,容不下胆小鬼,想当年,我周品权是多么的有冒险精神,才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跨国集团董事长,拓展事业版图,还做了这么多慈善,古人诚不欺我,天道酬仁、天道酬勇啊。”
“伊爸,这不是你写自传感悟的时候,不过,缺了点氛围感。”
周其廷轻哼,握拳放在嘴边做话筒,给拥抱的两人配起了BGM:“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爱都走曲折,假装了解是怕真相太赤裸裸……”
周品权忍了又忍:“是不是有病?”
……
那天之后,周其均就半被迫、半自愿地搬了回来。
但也没什么区别,余新荷只是把漆器都搬回古宅工作室那边去了,她打算等烟台山旅游景区开发完毕后,在百年前的开埠地重新开起脱胎漆器的手工艺品店。
她觉得大多数人都是对生漆过敏,而不会对漆器工艺品过敏,但她还是打算先做个调研报告,看看怎么解决游客会不会过敏的问题,是要放置多久,还是要添加什么材料。
周其均也在慢慢地适应,因为他那多愁善感的伊妈总是时不时就握住他的手臂,喊全家人来看:“还好菩萨保佑,我们均均手上过敏长泡没事呐,伊妈心疼。”
连霞姑都要凑近:“荷姐,没留疤呢!霞姑也心疼呐。”
起初,周其均反应很大,克制着才没甩开,也没推开人,但脸色隐忍。
到后面脱敏了,就算在吃饭,余新荷瞥一眼他的手臂,他都自发撸起袖子,举到她面前,让她好好看看。
余新荷忍住笑,还是哀戚着,偶尔幽幽道:“你现在知道谁是你伊妈了吗?你妈是谁,我不知道,你伊妈可从没抛弃过你。”
“你伊爸也没干过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这是周品权讲的。
周其廷更冤枉:“我丢一只小熊玩偶,都于心不安,总担心小熊会伤心……”
周其均给林颂发了他登顶微信运动步数第一的截图。
林颂说:“你太虚荣了,别让我发现你是作弊的。”
周其均没回。
那时,林颂还在不分白天黑夜,想到就突击检查保安队。
郑静瑜开玩笑:“老板看几眼,工人都要绷紧几天神经,保安都怕了,现在都死死盯着码头上的船和厂里的设备。”
二次维修的最后环节是试车和系泊实验,确认主机曲轴箱、扫气箱等不存在异常或故障报警。
林颂站在码头上,看着货轮在汽笛声中,缓缓地驶离福兴。
郑静瑜还是粘着林颂,她站了一会,说:“这船上基本没什么女的,还是船厂女人更多点。”
梁真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因为男女体力差距在船上更明显,很多学校轮机专业去年才开始招女生,招了也没用,船东又不要女的,说40度敲锈,零下十度洗船,靠岸打揽绳、清污、搬运油漆、扛倾斜风浪,女的承受不了,指望女的挑起国家工业,国家都要趴窝。”
“梁经理,你被人这么讲过啊?”
“那倒没有,他们只说,小梁啊,你的行事作风颇有男人之风,我很欣赏你。”
林颂说:“那他们讲我,小颂啊,你做派太诸娘仔了,不欢喜。”
三人都笑了起来。
正巧最近宣传部门在食堂里播放一部老电影,1957年的《乘风破浪》,碟片还是林伊公多年前收藏的,讲述的是三个女孩在轮船上从实习水手当起的励志成长故事。
郑静瑜惊讶,59年前的女性解放思想台词这样前卫时尚。
“你刚才不是说这个女孩子细心又稳重,为什么还怕她遇事慌呢?”
“毕竟是女人嘛。”
“女人怎么了?是你该放下偏见了。”
郑静瑜想起大学学航运史,教授提到航运史上留名的女船厂、女轮机长的画面。
她叹口气:“班里同学的第一反应都是这几个都是孤独终老的老姑娘,我一反驳,他们就笑,好呀,你以后也没人要。”
她一脸嫌弃:“他们真的有毒,工位才是我永远的家。”
转头就攀上了林颂的手臂,拍马屁:“颂颂姐,福兴可千万别倒闭啊,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造船了,这么多工人和家庭,咱们的努力,就是在做很大的功德!”
梁真嘲笑她:“一个月多少工资,还想这么伟大?”
林颂拍板承诺:“发年终奖,涨薪!你放心,你林姐就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修船多赚多分。”
“哎哎,林颂可是老板,你相信老板的话,就要一辈子吃打工的苦了。”梁真提醒郑静瑜。
郑静瑜脸上刚挂起的笑意又委屈巴巴地落下。
另一边的关青松终于扒完饭了,放下筷子,抹抹嘴:“林总,我也涨薪吧?你可不能欺负残疾人,哎,郑工,你知道残联电话吗?”
热情的郑工立马翻找了起来:“知道知道!”
“狠狠给林总一个威胁。”
“那我找谁?妇联还是工会?”
“喂喂喂!”
……
到了晚上,是二次修船的船东宴请,林颂在这里遇见了郑棠俪郑总。
郑棠俪没空理林颂,她对福兴接了这艘船的二次维修根本就不在意,原本也影响不到正荣船厂,但海事局通知她,要拿这次的二次维修做宣传专题,很多企业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虽说会隐去两个船厂名字,但业内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宏海航运、正荣船厂的关国伟关总就坐在郑棠俪旁边,他们俩齐齐看着林颂抓紧机会跟领导们敬酒聊天,偶尔还能听到一些内容。
“虽然说大多数座谈会或者这样的宴请,都是拍手鼓掌浪费时间,但我看这个林清耀的女儿也有收获啊,还在计划里的海装展都提到了。上回见到她还是唱卡拉OK,那时她还有伊爸,小小诸娘仔。”
“她有名字。”
关总打量着郑棠俪,笑:“我还以为你不欢喜她。”
“不欢喜,她也有名字,我听到她伊爸的名字就头疼。”
“那她这次算不算也给你来了一招?”
郑棠俪好笑:“老关,你也知道她是诸娘仔,她能控制领导么?就是正荣犯了错,厂修结束不到半小时就出错,港口国监督也来了新要求,批评了老轨和机务没现场督查,船厂没落实运转实验。”
关总问:“要来正荣检查?”
“嗯。”
“这次是理论派管理赢了?”关总哈哈笑。
“好学生不正在听课么?”
林颂一是谢谢海事局给了福兴这个机会,二是听听政策宣讲,未来发展。
“这是小林,之前在研究院待过,别看她年纪小,事情办得妥帖,丢船、修船,都不结仇,效率高,质量好。”
安达和汉科的经理也都在,林颂刚刚就同他们攀讲过了。
林颂起身跟领导敬茶,到了后面她听到“海上榕城”建设、丝绸之路、海峡蓝色经济试验区建设。
“目前就是办渔业展,这还不够,省内在争取世界航装会的举办权,海工、数科、绿色动力、海洋探测、渔业装备,还在计划海上运动部分。”
游艇就属于海上运动部分。
林颂一激灵,想抓住这个机会提起福兴的游艇建造计划,她冒出了个模糊的想法,她自己去拉投资组建,不如跟着政策走,有了政策背书,再去拉钱。
她在这一瞬间,想起她之前说她伊爸就是站在造船时代向上的风口上,而她倒霉撞上了造船业的漫长逆周期出清路。
直到现在仍然不知道航运什么时候会重新向上走。
她也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一些不知对错的选择。
林颂的这一段话早已在她脑海中演练过许多回了,只不过,她之前想对郑总讲,而现在,变成了领导。
她眉眼弯弯地笑着,适时开口:“福兴正计划造游艇,希望到时候能有机会参展,让福兴的游艇出现在海上运动展区。”
“造游艇啊,这个好,榕城正缺游艇制造商,我们正愁呢。”
“就像您说的,游艇会成为国民经济下一个支柱产业,范围又广,动力艇、帆船、钓鱼艇、气垫船、水翼艇、冲锋艇都可以归纳在范围内,加上现在又流行水岸经济文化,沿着闽江,由游艇文化,拓展到水上运动,不瞒您说,我还构想过组建游艇俱乐部。”
翁主任没再表态,开起了玩笑:“俱乐部文化都有了,还得是现在的年轻人懂,会玩。”